夕阳洞【“夕阳洞”踏雪】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故乡小镇西北约五里的漩马岭上,有一闻名四乡的道观,因其坐东望西,每逢夕阳西下,观中石洞染金,满壁生辉,明晦之变,恍然两端,故称夕阳洞。   记事起,常听大人们说,夕阳洞历史久远,所供诸神有求必应,灵妙异常。岭上紫气环绕,祥云斜挂,逢秋高月朗之夜,伫立漩马岭下金陵河边,时有窃窃神语与闻耳畔,朦胧间且可见神仙翩然舞动之影。当其时,有缘睹此美景者,若能屏息静气,默祷敬念祝颂之词以待仙踪隐去,则必福气临门,腾达于世。据说,乾隆年间,六川河山村那个世代务农的秦老汉家其所以连出三举子,就是这个造化。尽管此类造化除秦举人家以外,似乎罕有别人再享,但故乡父老们描述那神妙画面的热情却未曾稍减。
  大人们虔敬的叙说给夕阳洞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好奇之余,屡欲一游。可惜,未及我亲身验证传说之真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它那摧枯拉朽的冲击力在山乡小镇的显示,委实不比通都大邑差。先是来自宝鸡市参加支农劳动的红卫兵实施破“四旧”壮举,把夕阳洞里诸神金像宝座砸了个稀巴烂。接着,县有线广播里,那位语调上饱蘸阶级感情的女播音员,在愤怒声讨了两位住观道士跳崖身亡以自绝于革命洪流的罪行之后,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向人们发出了严禁朝山拜神的警告。在不断传来武斗死人消息的氛围里,这一切似乎没有引起多少震动,只是再也听不到有人复述那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了。不知是“文革”雷电的确具有洗扫人们灵魂的威力,还是它悄然潜入了人们心底,初谙人事的我,当时颇感纳闷。不过,纳闷归纳闷,日月之轮照样转动。更何况,那年月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了。我也就渐渐把这事忘却了。后来,由小学到中学,再下乡,考大学,直至毕业后到外地工作,正如一首歌唱的――总是那么来去匆匆、风雨兼程。除了偶尔于秋雨淅沥之夜梳理往事时,脑海中闪现出漩马岭上两道士纵身悬崖、命赴黄泉的凄惨画面外,着实把夕阳洞及其传说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天是正月初六,吃罢早饭,约摸十点我便出了门。雪下得挺大,气候格外寒冷,尽管如此,上漩马岭的人还是出乎意料的多。风雪弥漫的山道上,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向山上蠕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山腰。蹲在一株古柏下略息片刻,正待起身,忽然看见脚下山坡上,一位乡下老大娘背着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艰难地往山上爬,看着老人那一双三寸小脚在厚厚的雪地里摸摸索索、试着向前挪动的样子,不禁心头一阵发热,便跳下田塄迎住老人,要替她背一段。老大娘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连忙解释说,“我就住在镇上,正月没事,去山上转转。咱们是同路,大娘就别客气了。”老人这才点头。那孩子接过我递给的几块水果糖,咧开小嘴笑着,很高兴地爬到我背上。
  “娃你真好心肠呵!头几年里来咱队的知识青年就像你,见人有个难处就来搭帮。城里娃就是明事理!”大娘不住念叨着。我笑笑,问她,“是去夕阳洞敬神?”
  老人点点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命不好,儿子那几年修水利放炮时给砸死了。媳妇人老厚,想着有两个娃哩,没有走。家里给找了个上门女婿,两口子脾气也能对上,看看日子过好了,谁想到狗日的自前年春上赌开钱咧。这东西,你城里人不知道厉害,是个无底洞哩。输急了连老婆孩子都卖。开头手气好,赢了,端回来个电视机,张狂的不行。可谁还不知道,天不会总亮着,花开得再好总要落。媳妇劝说、我劝说,狗日的就是不听,想着他本事大得很,到末了,输得一塌糊涂。屋里喂的两头猪叫人家吆走不说,粮食都快打折尽了。”“村上领导难道不管?”我着急地问。“管是管哩,可谁能把这孬熊管教过来。地分了,人家事情也多,哪有功夫天天跟着勾子后头管他,自家不学好,难改孬毛病哩。”老人叹了口气,音调也随之放低,“村里人都说,是恶鬼缠上咧,要请神哩!夕阳洞神灵着呢!前些年‘爷爷殿’给砸光了,造罪呵!这几年公家对敬神朝山不管了,山上‘爷爷像’都修好咧,我就想来求神给拈弄一下。媳妇肚子里又怀上了,来不成,我就把孙子背上来啦!”老人揉揉眼睛,结束了她长长的诉说。
  一时无话,我感到心上沉甸甸的,两条腿只是机械地迈动着。我很想给老人说,这事根本就不是神能管得了的,千万别给夕阳洞抱多大希望,别费这神了。可是,看着老大娘那干瘦多皱的面孔和正在雪地里艰难挪动的小脚,不知怎么地,我终于没勇气把心中话讲出来。一种深沉的悲凉、忧戚感就像冰流缓缓地爬满我的身心。见我沉默不语,老人忽然问:“娃呀,你咋么有啥不顺心的事?也去烧香?”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好娃!做得对,不信神不行!”她夸赞着,神情里有种朴挚的庄肃,而我却愈发感到悲悯。
  我们到了山门前。这里沿石阶小径蹲着一溜卖香表纸张的小贩,大雪扑满了他们的衣衫,参差错落,拾阶迤逦直至山门,抬眼望去,好似一排木然的企鹅。间或,从他们当中发出一声“香表纸张,便宜卖哟”,那毫无掩饰的市井风味,怎么看也难与夕阳洞的神秘、雄奇协调。然而,人们似乎对此浑然无觉。围上前去的买主委实不少,有的香客一面买香表纸张,一面感激地对小贩们说:“多亏你啦,这么大的雪,上来一趟不容易!”
  大娘好像受了感染,说想再买点香表,执意从我背上抱下小孙子。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我们分手告别了。
  雪似乎小了一些,借着淡淡的天光,我在观院里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夕阳洞景致。眼前十几个石洞皆有三米来高,南北走向顺次排列于石崖。木门洞开,站在洞前可以看见里面幽幽的香火,若不是进香叩头的人多,真有几分阴森可怖感。走进洞,发现进深足有6米。抚摸着光滑而冰冷的洞壁,令人思潮起伏,感慨万端。不说别的,在古代落后的生产力条件下,靠手工在这石壁上要凿出如此宽敞的洞窟,不知耗费了先民们多少心血和汗水!透过耳畔香客门接连不断的祈念祝颂声,我仿佛听到一片叮叮冬冬的凿石声,那里面包含着多少真诚的愿望和铁一般的意志呵!
  细细看去,十几个洞窟皆塑有不同名号的神像,眉目之间,神态各异。玉皇之雄壮伟岸,西王母之雍容华贵,药王爷之端肃清逸、阎王之凶厉狰狞,在民间艺人一双巧手的勾勒渲染下,无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神像两厢有戎装武士或秀丽青衣伺奉,那景致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旧戏中皇帝上朝时的场面。不知是皇帝因袭了神庙景观,还是人们以皇家威仪为模式创造了神庙景观。但两者之间的亲密相通是没有疑问的。
  尤使我感到震悟的是院西尽头三个石洞的所见:显然是刚刚于废墟中重建的,无门窗,洞口石壁参差不齐,像是遭过人为的破坏。洞中神像都是新塑,未及施敷油彩,纯粹拿腔作势的黄泥胎子。喻之以裸露胴体的神灵,不恭,然而实在贴切。哦,神仙未造成之前,原也是这般尊容,既不美又不威风,看上去倒很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卖艺人或者托钵乞丐。这同其他诸洞中那些衣饰华美、富丽堂皇的神像形成了绝妙的对比。然而我想,在民间艺人们用彩笔、油漆为他们穿上身外之物,穿上飘逸俊美的服饰前,不都是同样寒怆可悯么!只有在这时,你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到,神的确是人造的。你会同我一样,因为看到了人造出神却又匍匐于自己创造物的脚下而感叹不已,伴着一种难言的悲悯。
  在观院东北角的井边,我发现一座有近两米高的石碑,受多年风雨侵蚀,碑体已残缺不全,但碑文仍依稀可辨。上书“重修夕阳洞记”,底下用娟秀的小楷记述了夕阳洞自宋朝肇建以来屡毁屡建的历史流变,为道光二十二年所立。我知道,是年为清政府鸦片战争失败,“江宁和款”告签之时。陕西尽管地处中华腹地,未受战火之殃,然则,那两千一百万银元赔款恐怕也有陕西人一份。贫瘠山乡,于此内外交逼之际,尚有余裕精神,强挤脂膏布施神灵,思之不禁悲从中来。转而一想,似也情理之中,对于祖先们来说,此时不求神佑,更待何时?望着石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的为修观捐款人的姓名,我突然想起电影《老井》,眼前异常清晰地浮现着影片结尾时那刻有众多掘井人姓名的无数石碑的特写镜头,耳边似有悲壮的乐曲鸣响。虽然,我在恍惚杂思之中仍能听到理智的微弱声音:这是两种不同的虔诚和奉献。但我总觉得,雪光映照下的石碑上那些姓名依然是太行山下那黄土所凝练的,青幽幽逼人,又红彤彤烁人!他们跳荡着,像是一群鲜活旺盛的精灵在向我诉说着一种难以辩清的悲壮,这悲壮势如疾雨,骤然传遍我所有的神经末梢,然后在心底轰鸣炸响,引起我心灵的阵阵痛楚。
  走在下山的路上,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关于夕阳洞的过去和今天所形成的人物形象。种种问题纷至沓来,“社会政治生活的主旋律”、“宗教与迷信的界限”、“物质生活的富足与精神生活的贫乏”,这一切组成一个巨大的光环、环绕着无数我熟悉或不熟悉的父老乡亲那温厚善良而又沟槽密布的面容,一齐逼真地凸现在我眼前。泪水悄悄地爬满了我的双颊,迷朦之中放眼望去,远处金陵河水在白茫茫的雪中如一条青黑色的带子飘飘逸逸、逶逸向南,流得那样吃力,然而又是那样的执著。近处,更多的朝山进香的人正往山上爬来,在众人的目光里我默默地走下了漩马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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