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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牌年代|洗牌年代讲的的是什么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位上海的乱世英雄,来历不明的飞贼,十五六岁年纪,神出鬼没的传奇少年人,一双半旧解放鞋,一条普通少年那种蓝卡其补丁长裤,踏一部黄鱼车,身形矫健,穿越铁丝网和水落管道――屡次在“抄家”工作结束的懈怠之际,入室席卷抄获的贵重细软,滑脚逃逸――估计他事先探明了存放物品的房间和路线,然后趁夜进来作案,好比《夺宝奇兵》六十年代版。
  一个人作案,上海人称“独脚强盗”,比较伤脑筋的案子;有“目击者”回忆,此贼力大无双,手拎两口西式皮箱,一溜烟走过插满碎玻璃的墙头,顺三楼的山墙悄然滑落,没一丁点声音,箱子上车就走,旋即隐入上海的夜幕中;那时还没有110,等到整幢老洋房亮灯苏醒起来,敲锣打鼓,大呼“有情况!!!”已经是空叹奈何――世道大约如此,怕贼偷,怕贼惦记,辛辛苦苦查抄出来的革命的成果,也这样不明不白付诸东流。
  另有传闻,此贼是英国小说形容的惯犯,六十多岁,微瘸,苦习轻功的老手,轻易不出山,专做一些高难度动作,每次是把箱笼挂在搽油的铁葫芦上,一个个慢慢吊下去,“事体”(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不留丝毫痕迹,上海话:“清爽没一点老垢”。一份革命小报表态说:估计这个贼伯伯背后还有黑手;但如果确凿革命队伍本身不纯,抄家者监守自盗,一经查实,必将从重从快严惩不贷。
  上海的乍浦路桥上,能看到上海四川路桥逆光的桥拱、旁边一系列西洋大楼,留存财富密集之感,从此地上溯至西藏路,苏州河有桥七八座,桥桥相依,两岸情况差别不大。但是到西藏路以西,桥就相对稀疏,蜿蜒到长寿路、北新泾一带,当时景观已两样,极少有桥,南岸是纺织工厂,再往南,纺织厂之中、高级管理人员宿舍、日、洋风格排屋、独立大宅、别墅。北岸则完全为流民棚户、贫民窟,田野,村落,河中设渡口使工人上工――按现在的说法,流民便是民工,北岸一眼望去都是“违章搭建”,虽然50余年中建桥数座,民间至今仍这样保持“浜南”“浜北”一说,指明这一带位置上的悬殊。
  当时是低调生活,完全消灭了“豪华”的消费场所,饭店滋生出自助餐的雏形,提倡自我服务,革命顾客即使带一瓶油酱黄豆,可以坐入状元楼本帮馆子买酒买饭,店内和店外一派勤俭节约、人民当家做主的风气,有人记住这样的标语――“本店为人民服务,不打骂顾客”――只是很多盗窃案破获,都破在盗窃者事后的疯狂挥霍上,不露横财,就没办法暴露罪行,人人都已经置身于穿补丁劳动装、中山装的革命群众当中,人人在四处探寻、在抄没和平衡财富的朴素世面里――一方面在死命隐藏、一方面在死命嗅掘的时空之中,就难以产生出“线人”去当局告发,难以出现那种很兴奋的场景――隔壁邻居突然一夜暴富,披金戴银,吃馆子泡夜总会……处于根本不存在的消费背景条件里,这类的案子便是死案,只能一挂了事。
  一时之间,世界停摆在不断发现和再次隐藏的节骨眼上,新一轮财富一旦暴露以后,通过各种自然顺畅管道,重新以各种方式分配,离奇隐匿,再一次消失难寻。
  绫罗细软更容易散失――某府一件嵌金丝苏绣团花藕荷色夹袄,一袭二品补服,灰鼠皮大氅,十年以后分别挂在几个某某剧团道具间里。
  钢琴、家具是天生的四脚命,处理以后,当然是各自跑得一个四海是家,萍踪难寻。
  一把法式软椅移植了苏联电影《第十三把椅子》的神话,传说坐垫内藏了大面额一叠美金、“香港上海汇丰银行”股票等等。
  我的师傅在沪西垃圾筒里拾到几卷吴湖帆字画――古董就是过眼云烟,研究者说:它在世就好,祖宗东西在,就是祖宗面子,不管是在中国在外国,它贴着吾国列祖列宗的标签,保存相当完好,有什么可遗憾的,谁也不能保证,再过三百零几年,哪里发生革命,它们又回到了故乡――理论上,它们确实只是被某一轮主人“代为保存”多少年,重新洗一次牌。
  宝成桥在沪西的苏州河上,南接叶家宅,北通光复西路,人们走熟了的一座人行小桥,在六十年代末的非常岁月,在没有压锭的十年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世道阴晴圆缺,这一带南岸(浜南)的众多棉纺工厂,仍像以往一样以隆隆的纺机声,吸引北岸工人们的视线,吸引他们去上班。“浜南”也属于原工厂所有者的街区。北岸贫民窟的一部分,已被政府营建为工人新村以及改良时期的棚户,工人在北岸居住,在浜南的国棉一厂、六厂以及周边众多国棉纺织厂,毛纺织几厂,绢纺几厂,纺织机械几几厂,手帕几几厂上班,宝成桥都算是近道之一。
  江浙籍贯的大户人家,习惯是在阴暗的楼梯间储藏陈年绍酒,风闻这类绍兴酒甏的黄色泥封中曾夹藏金条,因此革命工作人员入户查抄,见到酒甏立刻破封查检。有户人家酒甏数十件,一时甏倒酒流,醉气如酒肆。
  本市某大食品店展览了抄家的珍奇,有一瓶法国古董洋酒,是三棱式的玻璃酒樽,内为三等分的隔断,盛红、白、蓝三色酒液(瓶口也为三等分),可分别倒出各色酒液,也可混合注于一杯――等展览一结束,此酒就不知所终。有一位老观众直到今天提起它依然神往――即使在酒池肉林的今天,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今非昔比。
  其实在任何的世道,最难隐藏的是人的身体本身。革命以前的四十年代,本埠曾经小范围盛行过隆胸术,谁也不知这种以外观得分的手术,以后将是一笔醒目旧账,有一位“老小姐”,民办小学的音乐老师,以前曾私下承认有过这手术史,也担任过一阵“大世界”的前舞女,到了非常时期,觉悟的革命妇女立刻站出来检查她,指出她的道德败坏,常与男家长勾搭,妨碍革命家庭的细节,于是让她穿了旧睡裙拉出示众,女人的眼眉被夸大,头发剃光,人人的目光都盘桓于她的胸部――二战以后欧洲,法国、荷兰等地人民,也曾这样清算与德军有染的妇女。
  大工厂专门开辟存放抄家物资的仓库,保存资本家细软家具,以待处理。
  某厂有男女两位负责看管物资的人员,因为对仓库内一架红木大床羡慕不已,在一天深夜双双上了床,最后双双被捉于这张繁复刻工的大型床榻中。
  ――供词:……以前是根本没看见过的,也根本没睡过这种三面镶镜子的大床,房间一样大的床……现在是什么时候?想想吧,现是工人当家做主的时候了,可以享福,可以享受,两个人是在里面的,工间休息就不可以吗,根本没乱搞过,工作不要休息吗,犯什么王法?现在是什么世界?劳动阶级革命男女不进去睡,就给男女资本家睡吗。
  浜南某洋房,有人发现一名半疯女子――户主长期将她隐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头发全白,时称“新白毛女”。
  一伙革命队伍,试图破除一具长年停放某路某弄某号豪宅汽车间的寿材,不料材身被白蚁蛀空,即刻崩塌,露出内部一个巨大蚁巢,蚁虫腾天,爬满人面,看客四散奔突,避之不及。
  另外版本为:发生蚁祸的地点,其实为汽车间秘藏的一块光绪年店铺金字招牌中,招牌极其重,已经密密麻麻被蚁蛀空,蚂蚁已长了翅膀,飞腾起来确实更多,确实如烟如云,但当时没一人恐惧,没人奔逃――蚂蚁最忌煤油,喷之即毙。
  工人们依旧推着自行车走上宝成小桥一侧的阶梯,车子一辆接一辆顺阶梯边的斜坡上行,男工的前车轮交错于女工的后车轮之间,车轮也紧跟着被前面那车座弄皱的人造棉裙子、或者肥大的工装裤,一步一步推上去,河风吹开他们的头发,眼前飘动的裙、裤和腿、蓝布鞋、解放鞋有节奏地向上移动,以及逐渐上移的前车轮以及后轮。苏州河就在眼前了,推车人熟悉阶梯边的条条辙痕和阶梯的级数,即使是在朦胧的黑夜,也可以上下自如。现在,他们看到了泊在岸边的垃圾驳子,船头冒烟的柴灶,船在鸣号,装了棉花包子和煤块的画面在移动,桥面上有无数移动的脚,轮辐闪闪发光。每户人家的父母,还有外婆、阿姨都是纺织厂的工人,她们的家庭情况也都差不多,不久,她和他的双臂都感到一松,车子已先后推到了桥上。他们有了登临的快意。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暴雨之夜,那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从浜南过来,他不习惯宝成桥的下行台阶,他在雨中艰难踉跄,后座载着沉重的包裹,雨帽低遮他的面孔,雨水从帽檐流到他的鼻尖和下巴上,他在陌生的小巷和鸡笼、木桶、水缸之间穿行,雨水似乎从近旁的苏州河直接泼到他的车和包裹上,他攥紧车把,小心护住包裹,努力看一个一个昏暗的门牌号,最后,他找到那扇门,镇定了片刻,停车。
  ――在灯泡的黄光下,这户人家看清楚,来客是属于浜南的一位久违了的表亲。
  打开湿透的包袱布,表亲双手搬出一整罐“小黄鱼”(旧制一两的金条),压低声息,慎重托付户主保存。然后他转身,瞬间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罐黄金,由一双手捧出,秘密递到另一双手,雷声隆隆,全场灯灭,大幕落下。
  在以后漫长的时期,浜南,浜北,一户曾经的富人一户曾经的赤贫,依照着过去的方式,依旧没有丝毫的联系来往,印象中大雨似乎也再没有停歇,一直下个不停;在一年的某个夜晚,那位曾接过沉重黄金罐,答应代为妥善保存的户主,在大雨中去世了,临终之时,不知他是否遗嘱后人,家里藏有一罐沉重的黄金――也许这最后的一刻,弥留者及后人都已遗忘了浜南表亲,包括这一个罐子。
  事实只是,这户人家没通知那位表亲前来吊丧。
  等到上海放晴的一天,表亲由浜南慢慢踱到了浜北,得知户主的死讯,表亲谨慎询问起黄金罐的下落――这家人惊讶不已,记得是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表亲来了一趟――他们清楚记得双方当时的客套细节,留他吃便饭的细节,匆匆告辞的细节――此外他们不记得还有其他细节,不知还有一个罐子,白色还是黑色?里面是装了黄金,装了玫瑰腐乳,都不记得了,没有这个印象。
  表亲坚信,黄金罐存在于这间衰败的棚户之中――他立刻被允许进入这间破败的房子,像当年精明的抄家者那样,仔细察看每一道缝隙,每一寸可以怀疑的地方。
  但是没有发现黄金罐。
  在以后永无休止的交涉之中,黄金罐,逐渐变成了暴雨中的一个神话。
  过了十年,二十年,浜北的这一大片棚户,终于拆掉了,宝成桥沿岸换了风景。
  人们继续走上宝成桥,上得桥面,如同上了山顶,有景物,有栏杆,有小贩。风景大异,数年以前对岸残存的厂房已经换成高楼,浜北棚户也变为高楼,很多直立的高楼,南面国棉六厂改为“家乐福”,与武宁桥遥遥在望,一些有力的肌体,一些竹柄的大锤正在继续摧毁那些厂房,各个角度,甚至可以说除了河,除了当年运来煤和棉花的这条弯曲的航道,周围都是陌生的楼了。
  2001年,一位法国人让和他女友,在长寿路桥的苏州河畔租了一间民房,让没来过上海,因为写作计划得到一笔经费而成行,让的电影内容是:三十年代一上海纺织女工与一法国男人的恋情。出租房的东窗面对苏州河,楼下是昏暗的小发廊、盒饭摊和公用电话亭,出门走西苏州路,让喜欢豆制品,已经走遍苏州河两岸。
  1990年,一日本研究生拿着三十年代的日文地图,整个暑假在这一带转,踏看纺织厂,“浜北”工人棚户,访问老工人,她有着年轻的面孔,一口苏北上海话――“内外棉”,“潭子湾”,“包身工”,“顾正红”……
  纺织女工,法国男人,杜拉,资本家,工会组织,罢工,请愿,饭碗,马桶,“拿摩温(工头)”,恋爱,汽笛,抄身婆、船,雨……
  苏州河流经上海,最奇特的几个河湾都集中在这里。
  但是黄金罐呢,传说它有五公斤重,有人说是五十公斤重。
  传闻和谣言,一直徘徊在大动荡或平静的时代,世象光明剔透,毫发毕现,也是浓云笼罩的黑天鹅绒帷幔,可以掩盖任何的声音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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