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高考资料 > 音乐高考 > 正文

[我为什么写作]我为什么写作汪曾祺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为什么写作?有时我问我自己,却发现这不是一个答案能解决的。   似乎,那动机萌发得很晚,起初又十分地卑微。   我并没有从小就想过要当一个作家,要去写作。父母经常教导我们,好好读书,升学,当一名医生,或者是其他科学工作者。这期望是出自父母那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的经验。父母都是搞文学艺术的,经历过诸多的风险。这些是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只是知道自然科学是一门崇高的职业,这观念影响了我直到现在的30年。因此,我发奋读书,对各门学科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和良好的成绩,自认为升学不成问题。学校里开展思想教育运动,要我们说出自己的理想。我毫不犹豫地说:“当一个农民。”其时正当学邢燕子,农村既艰苦又充满希望,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呼应着我那一点小小的罗曼蒂克。大约也是因为我心中从不曾真实地认为,我会去当农民。农村对于我,像一个遥远的梦。所以我这么毫不犹豫地说出了。
  不料,在我诸多的梦都破灭的时候,这个空泛而虚缈的当农民的梦却陡然地实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糊里糊涂地从小学毕业,又糊里糊涂地从中学毕业,插队落户去了,在安徽淮北当了一名农民。
  我数学的程度只达到四则运算。物理、化学、外语、生物等等,一无所知。和那当科学家的目标,遥遥无望地相隔着,其间没有桥也没有路。在所有的知识当中,超越了我所受的五年教育的,惟有文学了。那是得益于家中的书和读书的习惯。家里有许多的书,家里的人都是与书为伴的。当我很小的时候,已经习惯用书催眠。书对于我奇怪地亲近着,它对于我从一开始就是不难理解的。看多了,有时也学着写,写在日记里。于是日记也伴随着读书,成了另一种习惯。
  在农村那些艰苦而又寂寞的日子里,书和日记又加倍地与我亲近着,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当农村遥遥地相隔着的时候,它是多么神妙。而当一旦走入了它,我立即就明白了,我是不能甘心做一名农民的,首先是因为,我养不活自己。我想找一条出路。手中的武器惟有这一门半生不熟的文字了。我写了一些小说,明知没地方发,可还是写了。记得有一篇是写一名知青在农村成长的故事,违背自己真实的心情颂扬了一番,颇觉得写小说是一门枯燥的功课。这便是我当一个作家的想法最初的萌芽。而萌发之后又很快熄灭了。因为大学开始招生,是由基层推荐入学。我等着被推荐,而终没推荐。在这长达一年的等待中,我开始自学数学。学到高次方程时,那上大学的愿望终于不能实现了。我便想着别的出路。
  后来,我以从小消遣时学习的手风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最初的二三年里,我是十分平静地生活着,自以为得到了归宿,可以休息。
  文工团的生活十分悠闲,心里便也留出了许多空处。用什么填满它,自己也不知道。渐渐的,又觉出了苦闷。在这些空闲的日子里,看书和日记更加成为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书是越发难找,日记也越发没什么可写。那时我不知道周围的一切足有价值上日记的,我只注意自己的生活,而把生活的范围划得很小。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就越发显出了枯燥无味,我愈发地苦闷,而又愈发地要看书,要写日记。在这循环不断加深的寂寞和苦闷里,我又感到要找一条出路的迫切。
  这么多年下来手中仍未多出一般武艺,还只有那略为成熟一点的文字,于是又想着写东西。写了一篇散文,写的是一个牺牲小集体为大集体的的农村知识青年。不料一发即中,被上海文艺出版社收入一本知识青年散文集。这集子由于印刷缓慢,从1975年拖到1977年才印刷成书。而这两年中,我们经历了大的变化,书中许多观点已不合时宜,于是便捣为纸浆,每位作者送了一本纪念。而不管如何,我自以为是有了作文章的天才,忙着写起来。虽未写出什么东西,倒是充实了不少,多余的精力和心情有了去处。
  说来说去,我写作的初衷只是为了找一条出路,或是衣食温饱,或是精神心情,终是出路。我以为是找着了,便这么找着了,便这么源源不断地写了下去。其实,我的日记是不再写了,我将小说当日记写了起来,写出许多心中的哀与乐。我这才从写作中得着了乐趣,写作对于我不再是一门枯燥的功课,我才真正地爱上了写作。我用我整个真实的心情去写,写作成了我的习惯,我生活的一部分。多年来的彷徨不定终于得到了解脱。
  当我写出我的哀乐时,便有人向我呼应,说我写出了他们的哀乐。我感到了人心的相通,并且自以为对人们有点责任。因此便想着要把小说作的更好一些,内容更博大一些,担负的人生更广阔一些。有时侯,我第一次开始检讨我的自我,我感到了我的自我的狭小与封闭。我试图着拆除圈住我的自我的围篱。透过我的自我的那么一点小小的悲欢哀乐,极力与世界万物沟通、牵连。使它能够包容、折射更多更大的历史、社会和更多人生的映象。在我努力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失去了许多哀怨,而更加明澈,我觉出了生活的无穷乐趣。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写?”我便回答:“为了生活的更好。”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生活?”我便回答:“为了写的更好。”这颇象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狗。可是,历史是由地球无穷的周转而延长,那么人生的意义也可以存在于无穷的循环之中。
  我力图写着广博的人生,于是便遇着了许多的幸与不幸,面对这么多的幸与不幸,我感到了我自己的那一点悲欢的渺小,甚至觉出了我的自我的渺小。我再一次检讨着我的自我,从我自身的悲哀中找出自己应负的责任,我写着这世界的幸与不幸中,人自己应负的责任。每当我对自己的文章有所不满,想着要写得更好的时候,紧接下来的行动必定是回到自我里来做一番省察,检讨,扩充,提高,然后再忘我地埋头于我的文章,周而复始。当我越来越成为一个名作家,越来越被人知道,赞扬或者是批评,我便越来越深地和无可奈何地感到,我应该对更多的人生负有责任。我想着:要使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悲欢哀乐,我的自我,更博大,更博大,更博大。
  从此我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的小说是和着我的人生贴近着,互相参加着。我的人生参进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又参进我的人生。于是,我便再也回答不出,我终究是为什么写作了。
  选载自《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

标签:我为 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