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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 最后的潼关:一份迟了67年的采访手记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诺思,原名刘小荣,1962年生于陕西渭南市。曾在西北大学,南京大学读书,做过10年高校教师,11年新闻记者。现供职于西安某报社。发表过文学评论、散文随笔、中、短篇小说等百余篇;有散文集《冬夜如香》等。
  
  来穗死在沈钧海心里
  
  
  
  2005年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入夏来关中最炎热的时节。
  潼关县拉闸限电。
  港口镇水波巷84岁的沈钧海老人坐在自家的窄狭的屋子里,眼前却浮现出来穗被打死的场面。回忆痛苦沉重,声调于是低沉,西斜的阳光穿过斑驳的土墙、土屋,而沈钧海的面容也因往事的残酷而变形扭曲……
  ――67年前的这个季节的一个午后,50来岁的潼关县港口镇水波巷汉子郑来穗,像往常一样来到村头惟一的甜水井担水,辘轳咯吱叫着从三丈五尺深的水井里升起,眼看就到了井台沿,突然,一阵刺耳的叫声打破了午后沉寂,一枚日式炸弹落在离他30米开外的地方,随着巨响和烟尘,几个乡党倒在血泊中。
  来穗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呆了,正徐徐上升的辘轳把突然脱手,装满水的木桶飞速下落,力量剧烈加快的辘轳把打在头颅低垂的来穗头上,他被掀了个仰八叉,天灵盖立时被揭掉,在六月炎热的阳光下,猩红且醒目。
  沈钧海也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如同电影的定格,而且一“定”就是67年!
  “日本人狗日的哈(坏)呀!”67年后的一个午后,84岁的沈钧海提起往事,依然怒火中烧。
  当年16岁的潼关少年沈钧海并不知道潼关大轰炸的意义。
  但是,若干年后,沈钧海写下了长达128句的带有打油性质的长诗《1938年二月初六日本炮击潼关》。在他心目中,日本人成为“仇家”的代名词。
  事实是,1937年11月7日,当第一架日制96式轰炸机的炸弹,呼啸着扑向潼关街头行走着的中国平民时,从运城、临汾、太原,甚至武汉、包头起飞的日机,开始了对潼关长达7年的轰炸。作为日军轰炸重庆、西安、汉中等地的必经之路,潼关遭受了莫大灾难,雨因之腥,风因之泣,河因之咽。“炸死百姓七百多,房屋十室九家完。”沈钧海吟道。
  至少有两重标志性意义显影在厚重的史册上:
  第一,日军对陕西、西安长达7年的轰炸拉开了序幕,企图突破潼关、进一步占领中国西北乃至全部中国的战略图谋暴露无遗。
  第二,有着2000余年建关史的潼关开始以另一种面目出现。所谓“畿内之险,唯潼关和山海为首”,“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唐朝诗人崔灏)的历史叙述,开始变换语气。地理与战略意义上的潼关,作为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天下第二雄关”,在隆隆的战机引擎声中,最后一次出演她的历史角色。
  
  元代山坡上的一只名“羊”
  
  
  
  将近700年前,元文宗天历年间,关中大旱,山东济南人张养浩被征召任陕西行台中丞,他一路行来,辛苦备至。途经潼关时他的抚今追昔情怀突然被触动,遂写下了惊绝千古的“怀古第一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踯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实际上,有元一代,潼关正在发挥着她“天下第二雄关”的作用。此前,远在东汉,曹操为防关西兵乱,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设潼关,并同时废弃函谷关。建安时改山路于河滨。当路设关,乃有潼关,位置在秦、晋、豫三省交会处,潼关开始成为中国古代著名的关隘重地,军事上具有重要战略意义,历来为兵家必争的要地。
  有史可稽,发生于潼关的战争多达40余次,其中有名的大战十余次。如东汉建安16年曹操、马超之战;东晋刘裕与后秦军之战,导致南北对峙;唐代天宝年安禄山、哥舒翰之战,导致安史之乱,唐由盛而衰;黄巢、张承范之战,导致唐亡;明末李自成潼关六战,致朱明王朝衰竭死亡;近代则有秦陇复汉军等军事行动以及潼关8年大抗战等。可以说,每一次大战都个个写在了中国历史的显著位置,都导致山河变色,政权更迭,粉墨登场,百姓涂炭……
  战争让潼关遍体鳞伤,也给潼关的心灵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透过潼关看历史,百姓,便是无数次战争的巨轮碾压下的泥尘。
  张养浩目中的“兴亡百姓皆苦”,叙述了大部历史史实,反映了某种可贵的民本思想。
  潼关,因为亲历,而成为见证。
  “潼关人苦呀!”晚张养浩700年,像张养浩一样,84岁的沈钧海提起潼关被轰炸,也是一声长叹,“抗战八年,潼关整整挨炸7年多!”史料显示, 1938年因为难民和移民,全县人口有6.08万人,但到1945年,全县总人口为4.58万人,“难民、军人、伤兵还有各式‘游客’,来了去了,全得潼关人支应吃食、草料及各种木料、门板、床板”。
  “柴草马料供军用……百姓集资把款筹。”“河防材料百姓供,勒紧裤带宁苦撑。一根原木千把重,十个百姓抬进城。吃的豆渣窝窝头,喝的凉水下肠肚。”沈钧海吟道。
  有个事实是,西安事变发生时的1936―1937年之交,潼关的驻军曾超过3个军,18个师,按照最低估算,也有5万余人!小小的县城,供给5万人的军队,艰苦困苦,可见一斑。据目击者叙述,当时因为无处起铺宿营,包括营长、团长们都在街道站立,满街都是行军锅灶,水井也干枯了,潼水河因汲水过量而断流。
  犹如鹳雀楼之与王之涣,岳阳楼之与范仲淹,曲因关而名,关因曲而显。
  潼关因张养浩而声名远扬,作为表面的军事要塞和内里的政治玄机,潼关来到了1938年。
  
  张养浩的另一只“羊”
  
  潼关以水得名。《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潼浪汹汹,故取潼关关名,又称冲关。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居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
  按照历史记载,历朝历代皆曾大修,大略如下:
  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移关城于南北连城间的坑兽槛谷。
  唐朝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又迁隋潼关城于黄、渭河南岸。
  宋熙宁元年―十年(公元1068年―1077年),遣侍御史陈洎扩建。
  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千户刘通筑城,明洪武九年,指挥金事马增修城牌“依山势而曲折”筑城墙。
  清朝增修扩建,北临黄河,南跨凤凰、麒麟二山,东断东西大路临黄河南沿上麒麟山;西断东西大道靠河南沿上象山。潼水穿城而过,经潼津桥注入黄河。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冯玉祥修筑潼河大桥。城内建有金陵寺、钟楼、望河楼、吕祖庙、阅书楼、象山祖师庙及牌坊、楼阁多不胜举,古称“金碧辉煌,映映川原” 。
  抗日战争期间,日军隔河炮击,飞机轰炸,兼中国驻军因修筑工事,拆去大量建筑物,西城门楼和箭楼被焚。
  1958年后,修三门峡水库,潼关古城建筑物悉数拆除。
  张养浩另一名曲《山坡羊北邙山怀古》前三句“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对沧桑潼关言,也是真写照。
  
  越是知识分子汉奸越多
  
  1938年,潼关处在一派烟笼雾罩中。28岁的作家杨朔从汉口取道潼关,准备前往延安。日寇的魔爪正试探着黄河东岸,战争巨兽粗重的呼吸正逼近三秦大地。杨朔以他特有的轻灵笔触写下了名篇《潼关之夜》。
  我读杨朔《潼关之夜》是在40年后的1980年。那年冬天,西安奇冷,我是作为老师布置的当代文学选读课目阅读的。虽少不更事,但杨朔笔下战时潼关的诡谲气氛和困顿窘况却让我永远难以忘怀:
  杨朔写到,“(黄河)河水在暗夜里闪动着黑亮的波光,时时还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浮动在水面上”。同蒲路的窄轨火车,黑夜中的遍地战壕,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入无边的黑暗里。旅店坐落在潼关城外,接近陇海路车站。虽然不过八点钟,除去饭馆和水果商而外,马路两旁的店铺已经早早关上门。灯光从闸板的隙缝泄露出来,仿佛一星一点的磷火。潼关的城墙和城楼衬映在星空之下,显出深黑色的轮廓,比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伟。
  “冷风夹着大片的雪花,飞舞在北方的荒寒的大地上;居民潜伏在黄土小房里,吃着粗糙的粮食,过着艰苦的生活。”酱油汤面,夹杂着泥沙。缺奶吃婴儿的啼哭声。年轻军人从衣袋里摸出的干硬馒头。无休止的“警察查店”。
  令我惊悚更在于,在杨朔短短的千字文里,两处出现“汉奸”说法:
  一处是出自查夜警察之口、主人公听起来“像是黄蜂的毒刺话”:“越是你们知识分子汉奸越多!”
  还有一处是巡逻哨兵的问话:“对不起。我刚在城门口放哨,看见这边一亮一亮的,当是有汉奸了。”
  以潼关地缘离我们如此之近、汉奸却如此猖獗繁茂言,我每每阅读至此,忍不住对自己的肌体产生怀疑!在西安,汉奸以火把和篝火为信号,指引日机狂轰目标,导致多次重大伤亡,例如,1937年年底,对易俗社宣传抗日不满的汉奸,向日寇的“红头飞机”发射信号弹。炸弹击毁易俗社剧场和宿舍。化装师何某一家大小4口遇难,另有职工一人被炸死;而在潼关,汉奸用镜子通过反射阳光给日机指示目标,导致多处抗日目标被摧毁;在延安,由于汉奸做内应,发生了日机准确轰炸党中央机关驻地的惨剧……1939年4月19日,中共高层的一份电令显示,日本特务机关正在华北各地大肆活动,开始打入八路军部队,进行收买并组织叛变;而从1937年1月到1946年1月,仅边区保安处设立在各地的检查站,就查获汉奸特务100多名,便衣侦探95名。在全国各地,媚日政权、维持会、伪军和为蝇头小利熏心或杀戮吓破胆的汉奸,屡屡出现,以至于中国军队抗日的同时还得成立各种“锄奸”组织对付变色的国人……
  我的一位友人曾愤激地说,在中国,当战争来临之时,什么都紧缺了,惟独汉奸不缺!
  这真让泱泱中华汗颜!
  一直以来不断有学者在诘问,我们民族性格中是否存在某种软弱的基因沉淀?我们民族文化中是否有某种集体的妥协意识?是否该给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可怜的民族机体中,注入某种新活力?看看今日某些媚日者的汉奸丑相,67年后的今天,我竟然找到了和杨朔当年一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夜晚在潼关。”
  
  潼关依旧在而那只叫精卫的“鸟”叛离了
  
  潼关在艰苦抗战。
  沉重的1938年。
  最少有5类大事留在历史上:
  一、日本在加紧军事行动,灭绝人性的侵华日军多次使用毒气对付中国军民;同时,对华政策有变,日近卫首相发表声明声称,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扶植汉奸梁鸿志等在南京成立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第二次近卫声明》更提出日、“满”、华合作建设“东亚新秩序”。
  二、台儿庄战役胜利结束。徐州会战开始。蒋介石在武汉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决黄河堤坝放水。花园口决堤。武汉会战开始。10月广州、武汉三镇失守。11月蒋介石密令焚毁长沙全城,实行“焦土抗战”。全国抗日战争开始由战略防御阶段转入战略相持阶段。
  三、毛泽东发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八路军、新四军在各敌后战场有效地钳制和打击敌人,支持了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作战。
  四、1938年1月,苏联志愿航空队百余人抵武汉,加入中国空军作战;苏联志愿航空队配合中国空军与日军在武汉激战;中国空军飞抵日本长崎、佐世保市上空散发传单。滇缅公路建成通车。
  这一年尤其有件大事须永远记取――
  五、12月18日汪精卫自重庆叛逃。
  “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不臣,也唤不应。”主子与奴才,都在历史的旋风中做尘土扬散。张养浩的《山坡羊?北邙山怀古》的后八句,套用在这个无耻之尤身上,尤其贴切。
  
  在毒气弹下卖酱菜
  
  夜色浓重,因为停电,深巷里有点点烛光闪烁。
  回忆因为高潮而骤停。港口镇水波巷沈钧海老人有些干涩苍老的声音,在燥热的空气中颤抖,半个世纪前的抗战歌曲,他依然记得清楚,他挥舞着双拳,目光刚强坚毅,神情庄重认真,他用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有力声音,流畅地唱完写于60多年前,陕西人的《保卫家乡》的全曲:
  快起来,莫慌张
  鬼子已到陕西边上。
  看看这田地,看看这村庄
  我们能够扔掉哪样?我们能够扔掉哪样?
  我们的祖宗,他们简单把业创。
  我们的子孙,也要在这块土地上。
  同胞们,摸胸膛,想一想,
  要逃走,不抵抗,
  就对不起爹和娘,
  大家起来保卫家乡!保卫家乡!
  1937年,沈钧海从求学的西安回到港口镇老家,与祖母、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沈钧海遭遇的第一次轰炸在1938年,日机轰炸西关火车站。由于从来没有经见过,大伙还稀奇地跑到街上看飞机。炸弹落下来,炸死了许多人,沈钧海因躲进城墙根而保住性命。但沈钧海的姑父却在日军后来的轰炸中被炸死,身后留下妻子和三个孩子艰难度日。
  沈钧海对日军使用毒气弹,记忆犹新:有一次,一个胡姓保安队长带着家眷和五六个百姓躲进防空洞,被敌人毒气弹击中,大伙全部毙命。更多的大轰炸场景如刀刻般刻在老人记忆里,1940年阴历的六月十三日,是日机轰炸最猛烈的一天,每次三架飞机轮番轰炸,从清晨轰炸到傍晚,人员死伤严重。
  潼关大悲寺巷人徐文志回忆,有一夜,日寇隔河向潼关打炮,徐的舅舅马万胜在家守夜,每听打一炮,马便向碗里扔颗豆,天明竟数了315颗!潼关曾展出过日军的一颗重达211.8公斤的炮弹。
  徐文志还记得,有一次,日机轰坍了麒麟山上的一个防空洞,一洞百姓全部窒息而死。
  那时候――即战前,潼关是个不小的商埠。多为晋商,占七成,另外还有豫、冀、徽、鄂及陕西本地等全国各地商人。按照沈钧海的叙述,潼关这个水旱码头,盐店居多,酱菜、货栈、饭馆、粮行、药铺、诊所,鳞次栉比,有些商号颇有规模,分别在全国多处开设分号。从日军第一颗炸弹落在潼关街道开始,日寇或飞机投弹,或隔河打炮,潼关古镇商号纷纷或西迁,或改行,或散伙,许多有实力的商号则迁往西安、宝鸡,甚至远迁兰州等,一时萧条破败,死烟灭火。
  但是,为了抗战最后的胜利,潼关仍然存在着许多必须的铺面商号。要“熬”过去,或者“磨”过去,直到1945年8月15日。
  
  被颠覆的毛泽东预言
  
  1938年这一年,时年45岁的毛泽东也将目光投向了潼关。
  根据记载,从小起即对中国历史广有涉猎与研究的毛泽东,青年读书时代曾写过几句话:“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益增其奔猛;风洄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益增其怒嚎。”那时,那位三湘少年做梦也没有想到,潼关会进入由他决定胜败的战略版图。后来,在战争和此后的建设年代,毛泽东工作之余,也将目光多次投向潼关,在他手书的古人诗词中,至少有两首是咏潼关的。这是后话。
  1938年2月23日24时,作为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负责人毛泽东和任弼时,向已经转为国民革命军编制的朱德、彭德怀、林彪、聂荣臻、贺龙、萧克、关向应、刘伯承、徐向前、邓小平、胡服(即刘少奇)、杨尚昆、陈绍禹(即王明)、周恩来、博古(秦邦宪)、叶剑英诸将帅,发出《关于战略计划和将来行动的意见》,这是一份向为研究者忽视的电令。后来根据毛泽东手稿刊印的内容大致如下:
  毛泽东对敌情的基本判断是:日军为夺取陇海、平汉两路直取西安、武汉,决胜点必在潼关(由晋豫入陕,夺取关中陕西乃至整个西北――本文作者按)、武胜关(武胜关位于鄂、豫两省接合部,是桐柏山与大别山的交会处,由鄂入豫之必由著名关口――本文作者按)。在这里,潼关以前所未有的战略枢纽位置,进入毛泽东的战略视野,潼关与武胜关互佑双翼的形式,左右着中国战局,成了现代中日战争的关键。
  为此,毛泽东提出的战略计划第一步是:为保卫潼关及西安而战。毛泽东特别告诫,“保卫潼关,亦即保卫了武胜关,保卫了武汉。否则潼关一失,武胜关即处危险中”。
  毛泽东提出的“战略计划第二步”是:为保卫武胜关及武汉而战,首先须确保潼关在我手中,其次则用正面之阵地战,配合两翼之运动战;必须确定至少有20万左右兵力,保卫武胜关及武汉,“即使武汉不守,亦使敌处于我之包围中”。――遗憾的是,后来战局的发展――武汉失守,日军占领鄂豫和晋境大部分――使得毛泽东的这一想法无法实现。
  由于抗日统一战线刚刚形成,毛泽东考虑到长期与蒋介石集团积怨已久的实际,有可能发生摩擦、内耗、麻烦,特别对八路军提出了4个前提下的“行动”:假设确保潼关、西安安全,同时武胜关尚无危险;假设潼关、西安巩固,但武胜关、武汉危险;假设潼关、西安危险,但武胜关、武汉尚无危险。假设潼关、武胜关均危险,在上述三种态势下,八路军的应对之策。“我们认为必须告诉国民党,如果近百万军队均退至黄河以南平汉以西之内线,而陇海、平汉尽为敌占,则将形成极大困难”。
  后来局势的发展,惨烈的“太原会战”、豫东豫西战役和“武汉会战”的发生,印证了毛泽东的论述。
  好在潼关依旧掌握在中国军队手中,这确保了关中乃至整个西北大好山河的金瓯无缺。
  
  像蝗虫密集像闪电迅捷
  
  日军96式轰炸机掠过潼关上空,直扑西安。
  潼关对“京畿”的拱卫意义,突然消解了。
  1937年11月13日,日机首次轰炸西安,经中国飞机驱逐和高射炮射击,在郊外投炸弹九枚后向东北方向逃去。
  古老的西安开始在浓烟火海中颤抖。
  整整7年!
  作为陕西人,我的祖父和父亲没齿难忘;
  作为西安人我和我的女儿永远铭记。
  轰炸是没有规律的,残酷的和禽兽般的。
  和潼关一样,西安1938年也是灾难深重的一年:11月,日军先后3次轰炸西安;8日上午轰炸革命公园体育场,南城一带遭轰炸;16日,日军飞机13架分两批轰炸西安车站,投弹40余枚,死伤40余人;23日,日军20架飞机轰炸回民居住区,投弹80余枚,炸死炸伤160多人。
  导致百人以上死亡的大规模轰炸至少5次:
  1939年1月18日,投弹80余枚,死伤200余人。
  1939年3月7日,日机14架投弹百余枚,死伤平民600余人。
  1939年5月24日,日军飞机空袭西安,炸穿西大街桥梓口防空洞,千余平民被活活闷死在防空洞内。这是抗战时期西安最大的一次惨案。
  1940年1月3日,日机空袭五岳庙门,城墙下天水行营防空洞被炸,在东大街、莲湖公园一带投掷重型炸弹多枚,居民死伤近百人。
  1940年6月30日,日军出动飞机36架,狂轰滥炸西安城,炸死炸伤400余人。
  ……
  据非官方不完全统计,日军对西安进行长达7年之久的轰炸中,共投弹3440枚,造成1244人死亡,伤1245人,毁坏房屋合计6783间,一次造成死伤百人以上的轰炸多达6次。
  潼关阻挡了清朝以前的千军万马,却阻挡不住掠城而过的像蝗虫一样密集像闪电一样迅捷的日寇飞机。
  阻挡不了屠杀与轰炸。
  
  800名飞翔的士兵
  
  就在日机东来狂袭西安之际,三万关中子弟东越潼关,入晋迎敌。
  1938年7月,一支由三万余名“三秦子弟”组成的队伍,穿潼关,越风陵渡,夜渡黄河,奔赴山西境内、黄河北岸的中条山。西安事变后,杨虎城的17路军被缩编为38军,后扩编为31军团,由西安灞桥人孙蔚如将军任军团长,下辖38军(军长赵寿山)和96军(军长李兴中);17师(师长耿子介)、177师番号保留(师长陈硕儒)。
  位于黄河北岸的中条山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长约300余里,它是黄河的一道天然防线。以潼关为关隘,以黄河为汤池,由陕入豫,有蒲津渡为阶;由秦赴晋,以风陵渡为梯。潼关作为西北门户的天然屏障,以30000余名关中子弟的血肉之躯,筑起日军无法击溃的防线:第四集团军在孙蔚如将军率领下,3年坚守中条山,粉碎日军扫荡11次,毙伤日寇2万余人。在11次残酷的反扫荡中,以“血战永济”、“六六战役”、“望原会战”最为惨烈悲壮!
  1939年6月6日的“六六战役”中,日军王牌的牛岛师团全部和37师团的一个旅团配合两个炮兵联队37架飞机,分九路进攻中条山,时任第38军17师(耿子介师)营长的户县人范文英,奉命死守平陆县茅津渡。战斗空前激烈,双方寸土必争,短兵交接,赤手肉搏,阵地上尸体重重叠压,在近距离枪弹打光的白刃战中,自幼习武的少校营长范文英扔掉手枪,身手敏捷地操起敌尸上的刺刀,和鬼子肉搏,他左刺右扎,片刻工夫就杀死10多名鬼子。日军见状,嚎叫着集体围攻范文英,范寡不敌众,倒在日军枪林之下……
  历史关于“八百三秦子弟豪壮殉国”的描写,浓墨重彩的是2004年年底付梓的一部叫《立马中条》的长篇纪实作品,作者是徐剑铭、郭义民和张君祥;重重的一笔则是陈忠实先生的《娃的心娃的胆》(《人民文学》2005年第5期)。但各种叙述的碎片形成的基本拼图应该是,陈硕儒的177师杀出日军重围后,新兵团和工兵营被困在了芮城与平陆交界黄河岸边的许八坡和马家崖。
  新兵团有千多人,大多是些十七岁左右的新兵。在与日军搏斗牺牲了200多人后,剩余的八百多人被逼上了河岸边百多米高的悬崖。
  潼关在望,山河破碎。身后悬崖凌空,脚下黄河咆哮,眼前日寇猖狂,八百多名年青的中国军人,面对刀丛、枪口和炮筒,他们的腿脚渐渐聚拢,身体紧紧围绕,一任长风过耳,浮云摩鬓……
  突然,一位被砍断胳膊的战士双膝落地,伏下身子,向着潼关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纵身扑进滚滚黄河……
  像是一道无声命令,也像来自故乡母亲的声声召唤,八百多名小战士学着断臂壮士的样子,齐刷刷地长跪在悬崖上,向着西南方向的家乡跪拜之后,许多人带着满脸思乡的泪痕,扑进滚滚东去的黄河……
  按照《立马中条》的“演义”,800壮士集体投河的悲壮一幕,曾被附近的山民看见了。一位山西老乡后来回忆,他至今还记得最后一名中国士兵就是那位旗手跳河的情景――他双手紧攥着已经百孔千疮的军旗。他吼唱着秦腔《金沙滩》中杨继业的――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如苍鹰,以飞翔的优美姿势翩翩没入黄河谷峰。
  后来还“演义”出,日军退却很久了,两岸的百姓突然发现黄河里有一杆军旗直立不倒,当人们下河打捞起这面军旗时,却拖带出两具尸首来:旗杆从一个鬼子兵的后背戳进去,穿透前胸。压在鬼子尸体上边紧紧攥着旗杆的人,正是那个吼着秦腔跳入黄河的中国士兵……
  历史的悲壮还不能结束――就在八百壮士投河的同时,在相距十余里的马家崖,我177师工兵营200多位士兵也为捍卫中华民族和中国军人的尊严,集体投入黄河汹涌的浪涛中……
  两万多关中子弟静静地安详地长眠在潼关外的中条山下,死未瞑目,远眺乡关。黄河滔滔,潼关巍巍。
  
  我听到了潼关的喘息
  
  抗战最吃紧的年头,陇海线如同联系中国腹部的一条生命线。为了确保这条线路的畅通,中国政府和军民竭尽能力,与敌周旋。潼关修筑了10公里长的交通壕沟,以随时应付空袭。根据未经证实的当事人叙述,抗战初期,整个潼关只有两门高射炮,炮阵设在东山等制高点,更多的只是煞煞敌人超低空耀武扬威的气焰而已。后来,为了应付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中国军队在城南的段铭村增设炮兵阵地。有趣的是,射击前,总得先在阵地上泼上水,以免发炮时的激起扬尘暴露我军阵地目标。但是高昂的士气在战斗中起了很大作用,尽管武器装备不够精良,在一次激战中,我军的一发炮弹直接射入日军的炮膛内,炮弹撞击引起惊天轰响,日军炮阵大火熊熊,几乎被炸翻个,目击者说,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昼夜……
  我原本不想写下《最后的潼关》这样伤感的题目,我曾经用到的题目是《潼关,1938》。但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是,在坚定地挺过日寇的现代化火炮的轰击后,潼关的“末日”来临了。
  在潼关蹀躞的日子,我看到曾经的老城已经变成断垣残壁,甚至,别人不介绍,你不会认出这就是曾经风姿巍峨的雄关。作为对潼关的怀恋,我从港口镇水波巷苍老的沈钧海老人的家后院的茅坑墙上,讨要了一页带飞檐的老瓦,郑重地洗洗干净,如今便置放在自己的案头。
  但是,有关潼关衰颓的忧患一直困扰着我。
  站在潼关老城眺望黄河,我的心中满是惆怅,在西斜残阳的照耀下,河水涸且浑兮,晋豫隐隐,通往晋境的风陵渡和通往豫境的蒲津渡,如今只成了某种历史叙述中的句读,或者古典诗句中温润的点缀。
  战争已经烟消云散了将近70年,孑遗的潼关人至今还能记起那桩被称之为“闯关车”的往事。当地老人告诉我,由于日军隔河打炮或者利用飞机轰炸,西来东往的装满物资和难民的火车,屡屡被击中。为了抵御日军炮火、遮蔽黄河北岸日军的视野,在飞机和大炮声中,潼关军民在铁道北面筑起一道四米高、两米宽的砖土护墙。常常是,当车厢上加装了铁板或枕木的火车逼近潼关,开到隧洞口或东关后沟,机车司机立即鸣笛放气,河对岸的日军炮兵立即开炮轰击,机车则安稳地躲在深沟或隧道里,一旦敌军炮歇,列车便急速闯过潼关。
  惨剧还是发生了――
  1944年,抗战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潼关东关后沟的17号隧道被炸坍塌,巷道中很长的一段不得不用枕木支撑着,因为巷道顶部也横亘着枕木,穿行的火车几乎是“摹顶”而过。有一天,大群的河南山东难民搭乘一列“闯关车”欲图西逃,由于人数太多,车顶上也挤“坐”着三百余难民,当机车躲过空袭疾速穿越隧道时,车顶上不知情的难民大多被挤压致死,苟活者多数肢残体烂……
  潼关在炮火硝烟中渐渐出局了。我于午夜彷徨在潼关新城的街头,旧景依稀,近代战争中的潼关形象渐渐清晰了起来,潼关作为舞台,是孙膑、王翦、李广、关羽、祖狄、李靖们演唱主角的;也像金庸小说中的郭靖、张无忌、萧峰、虚竹、段誉、杨过、令狐冲一样,充满卓绝智慧、绝世功力,把人的身体能量发挥到极致;然而,当时光流转,面对的是手持火器的洋盗贼时,他们壮怀激烈雄姿英发热血贲张最后却只能仰天长叹,在腾挪转移中被轰然击倒……
  所谓最后的潼关,便是以长矛挺对火炮的尴尬,是神鬼之道与现代科学的对立,更是从虚妄怪诞扶乩跳神中彻底脱胎换骨洗心革面的彻痛。
  历史原本不可假设,但写文章不在此列。假如中日再次较量,假如日军再次迫近潼关,假如那位姓“郑”的“来穗”的儿子被“飞毛腿”再次击中,假如哨兵再次发出“越是你们知识分子汉奸越多”,假如日军飞机空袭西安、再次炸塌西大街桥梓口有千余平民的防空洞,我们能避免满载河南山东难民的“闯关车”不再被挤轧惨死吗,我们能保证不再发生八百三秦子弟豪壮殉国的事件么……千百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凭险而守,当潼关如廉颇般退休之后,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准备了吗?
  今夜,我听到潼关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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