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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房子倒塌 夏日在倒塌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职 烨200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申江服务导报》新闻部记者、专刊部读书编辑。曾于《美文》《小说月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十万余字。获得“上海市新闻奖”、“《美文》我最喜爱的作者奖”等奖项。
  
  据说,村上是在25岁那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躺在美国的一片草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棒球赛时,突然决定要写一部小说的。
  这部小说就是后来使村上声名大作的《且听风吟》。村上在小说中单独列出一节来强调这个故事的时间性:“故事从1970年8月8日开始,结束于18天之后,即同年的8月26日。”
  之后,“夏天”这个意象在村上的前期小说中反复出现,之后又戛然而止。我阅读了国内出版的几乎所有的村上的中译本小说,而掩卷之后细想,季节的差异在村上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几乎是以“写不写夏天”作为他作品的分水岭的。村上前期小说的主背景是夏天,那些关于青春的故事在那些渗透出暑气与升腾出水汽的季节里缓慢地铺陈开来。而在后期的小说中,“夏”却突然消失。“夏”,对于村上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想借助“夏天”以及一切可以烘托出“夏”的气氛的描写表达些什么?
  如果将村上小说中关于夏天以及和夏天沾边的意象的描写统统拎出来作为背景再看他的作品,这应该是种不错的视角。
  
  夏日的出现
  
  一
  《且听风吟》中有一段文字很能够代表村上的风格:
  
   “我沿着山麓特有的弯路转了一阵子,然后沿河畔下到海边,在河口附近下得车,把脚伸到河水里浸凉。网球场里有两个晒得红扑扑的女孩,戴着白帽和墨镜往来击球。阳光到午后骤然变得势不可挡。两人的汗珠随着球拍的挥舞飞溅到网球场上。
   “我观看了5分钟。随后转身上车,放倒车座的靠背,闭目合眼,茫然听着海涛声和期间夹杂的击球声,听了好一会儿。柔和的南风送来海水的馨香和沥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体的温存,过时的摇摆舞曲,刚刚洗过的无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烟时的甘美,稍纵即逝的预感――一幕幕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时来着?),那梦便一去杳然再也不曾光临。”
  
  这是个发生在夏天的故事。
  
   “整个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喝光了足以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丢下的花生壳足以按5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则简直熬不过这个无聊的夏天。”
  
  故事的开端就极具画面感,村上只用这一句话就将整个故事的氛围营造得非常好,在这个冒着暑气的夏天里,啤酒是最直接的消费品。
  1970年8月,21岁的“我”返回港口城市的故乡。在这期间,我几乎每天和好朋友鼠去杰开的酒吧喝酒。有一天,“我”在酒吧里遇到一位酒醉的少女,于是把她带回家。通过交往,“我”和少女互生好感,并讲述了自己的不幸。而鼠则渐渐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并想要辍学写小说。假日结束,“我”离开故乡,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儿,一切还未开始,也说不上结束。
  整部小说分为40个章节,结构松散,全篇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爵士酒吧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幅被烟熏得变色的版画。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其烦地盯住那幅画,一盯就是好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沙哈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着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这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一个叫做杰的中国男人,开的一家小酒吧。这个酒吧非常简陋,“我”经常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这个小酒吧里惯常混杂着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沉淀在一起。而在盛夏的晚上,里面空调机凉飕飕的冷气让“我”感到非常舒服。“我”通常坐在吧台前喝啤酒,一杯一杯地喝。
  1974年,25岁的村上在国分寺开爵士酒吧,5年后,《且听风吟》横空出世。那时村上每晚在自己开设的酒吧里,在餐桌上挥笔不止,不难看出,这部小说中的很多情绪是村上自己的。
  说回故事。
  故事是从第三部分真正开始的。小说的笔调倒回8年前的那个盛夏,在杰的酒吧。
   “我”和鼠是在一次醉酒后认识的。喝得醉醺醺的“我”和鼠把车开到海边,我们从自动售货机里面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那时已经已经快是夏天了,之后我和鼠成为了好朋友。后来,“啤酒”、“沙滩”在这部小说中多次出现,在夏天,8年前,“我”还很年轻。
  “我”小时候非常得沉默寡言。父母便领着“我”去精神病医生家里看病。而医生的家可以看得见大海,客厅里“阳光朗朗”。我的沉默到了14岁那年的春天突然又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了3个月后,七月中旬,又一个夏天,我便成了一个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我”有一次在酒吧喝酒的时候碰到一个酒醉的女孩,喝醉倒在卫生间,于是“我”把女孩送回了家。女孩醒来时看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于是对“我”有了敌意。
  之后,“我”仍然每天去杰的酒吧喝酒,听沙滩男孩乐队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喝啤酒。我有一次去买唱片的时候,碰到那个女孩,放松地聊天,女孩对我的敌意渐渐减退了。
    在“我”和女孩交往期间,还间隙穿插回忆了我之前的三个女友。第一个女孩在高中毕业后和我分道扬镳;第二个是嬉皮士女孩儿,她和我住了一个星期之后突然消失,并留下字条“讨厌的家伙”;而第三个女孩儿则在认识我第二年的春天吊死在杂木林里,尸体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
  在“我”和女孩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的父亲死于5年前的脑肿,把家中的钱折腾得一分不剩后离开,母亲则生活在不知何处的地方,一个双胞胎妹妹也住在“3万光年之遥”的地方。然而女孩在说起这一切的时候都是轻描淡写的,不时笑笑吸一口烟。
  没有大的悲伤,即使有也是淡淡地说出来,这是村上从他的第一部小说就定下的基调。
  正当“我”和女孩的交往渐入佳境的时候,鼠却显示出一种焦躁不安。他常常喝大量的威士忌,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说话。这时“我”对鼠的异样只能消极地揣测:“这个――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为夏天快要完了?”
  这是这部小说中,第一次从作者口中明确提出夏天的意义:夏天快要完了,这些处于青春尾巴的人开始焦灼起来。
  而在小说的第31章,“我”和鼠去山脚下的一家宾馆的游泳池游泳。作者第二次点出时间:“由于夏季将逝,池里只有十来个人。”这个时候的小说气氛已经显得颓唐,什么东西都在漫漫消逝,就像夏末的阳光一样,虽然有着灼热的光,却显出不可挽回的光景了。
  鼠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写小说,而他的小说中要没有性描写,没有死亡,这显然是一种逆时代的反抗写法,鼠企图通过他的小说来实现一种全新的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是鼠所期望的,也是作为鼠的好朋友的“我”所期望的,更是文章背后的作者――村上本人期望的。鼠可以在这里作为一个作者影子的分裂,他创作小说的一部分动因也可以归结为作者的创作动因。在那个夏天,躺在草地上的村上决定将这个在脑中酝酿了很久的故事诉诸笔端,我想那种忧伤的调子一定在他的心里盘亘了很久,他希望在小说中留下另一个世界,我想这应该是村上最开始写小说的初衷。他在小说中回忆,回忆那个洒满朗朗阳光的盛大之夏。
  而之后倒塌的情节则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才自己慢慢明白的。
   “我”和女孩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一起去看了海。
  
   “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
  
  关于夏季的梦境般的描写第二次出现。这时已经是文章的尾声,这里的一切都将走向结束。作者自己接下去明确点出“我”的感受:“这一切宛如一度揉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来有着少许然而却是无可挽回的差异。”
   “我”和女孩走到她的宿舍,互相拥抱着入睡,没有做爱。
  8月26日,我的暑期结束,夏季也进入尾声。我和杰告别,一个人出发。“一切都将一曲杳然,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
  小说的尾声已经是8年以后。“我”结了婚,在东京过活。鼠仍在写他的小说,定期寄给我看。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消失在了人的洪流和时间的长河中。而在每个夏日来临时,我就抽出那张沙滩男孩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唱片,打开啤酒,倾听几次。
  村上的落款是1979年5月。夏日将临。
  
  二
  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解释村上小说中夏天的意义。
  夏天象征着一种朝气,是蓬勃的、向上的,能给人一种力的美感。
  夏天,在经过的春天的初生之后,一切展现出初成规模的姿态。把刚刚迈过青春期的青年人来比喻成有力量的夏天,我以为是很合适的。
  村上曾经在他的散文《夏天》中直接表达过自己对于夏天的喜爱,不妨选几段录在下面:
  
  “夏天最让人欢喜。太阳热辣辣照射下来的夏日午后,穿一条短裤边听摇滚边喝啤酒,简直美到天上去了。
   “夏天不到三个月就过去实在令人惋惜。真想求它至少半年。
  “ 假如我生在这颗星球,还是从夏天开始为好。少年时代在夏天的阳光下东跑西颠,思春期和青春期在秋天老老实实度过,而将壮年中年岁月连同严寒一起送走,春天转来时进入老年。理想模式。若碰巧长寿,再迎接一次夏天自然没得说的。死时最妙的感觉是:噢,能在哪里听一听“沙滩男孩”该有多好啊!但愿我能如此死去。
   “西纳特拉有一首老歌名叫《九月之歌》,大意是:五月到九月太久太长,九月过后日落匆忙。秋意渐渐加深,树木一片红黄,还有几多时光。
   “听起来――歌固然很好――让我黯然神伤。死的时候最好赶在夏天。”
  
   写这篇散文的时候,村上还没有开始专业的创作。写作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冲动,一种将自己的青春以文字的形象保留下来的冲动。我想这段文字可以直接用来解释村上喜欢夏天的理由:因为害怕青春的逝去,用明亮的夏来给自己鼓气,即使到了垂暮的晚年,看到那样有力量的阳光,就可令自己回到那些从前青春过的时光。
  看村上的小说,特别是前期的小说,开始总是很明媚的,主人公们在有凉爽的风的晚上坐在沙滩边喝啤酒,或者在自己的小公寓中,打开冰箱,拎出一罐啤酒。
  但写着写着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惆怅了。阳光还那样得美,但青春将逝,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都一去不复返了。村上像传统的日本作家一样,骨子里是刻着深深的忧伤的,他不相信美好的东西会长久,他只能借助夏天来挽留住那些热烈的气息。
  然而,即使是这样明亮的夏天在他的文章中也走向了尾声,这些在村上看来,是无法逃遁的苦。
  
  三
  村上的小说是可以看成系列的。
  长篇小说可以从短篇小说中先看出个纲来,比如《荧》就是《挪威的森林》的先音;若干个长篇小说也可以串起来一起看,比如《且听风吟》和后来的《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甚至《舞!舞!舞!》。
  我还是想接着刚才讨论过的《且听风吟》继续往下说夏天。
   “夏”在这里,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早期的澎湃的朝气的能代表一切作者所喜欢和青春有关的一切东西的象征。
  《且听风吟》中,我最喜欢的角色不是“我”、不是那个四指女孩,是“鼠”这个人物。
  鼠出生在富裕家庭,他对他的出身非常不满,并为此深深痛苦。也许我们现在来看这个故事会觉得无法理解,但若将这整个故事放到当时的背景里去说,就非常自然。
   二战之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开始实行民主政策,民主、和平、不战的原则在民众心中落地生根。然而,随着日本经济的复苏和发展,特别是通过了美日签订的安全保护条约,美国把日本作为美国设在远东的一艘永不沉没的反共航空母舰而加以大力扶持,民主与和平的旗帜开始褪色,右翼势力开始抬头,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接受过战后民主主义洗礼的一代便挺身而出。到了60年代末期,这样的风头达到了高潮,核心就是捍卫用血泪换来的战后民主和平,这些活动都由在校大学生首先发起,并在当时的学校形成了大规模的影响。然而,大学生的力量毕竟有限,他们的活动受到了政府以及美国反华势力的挫败,70年代,学生们重新回归学堂,被要求好好学习,远离政治。那些经历过了政治风潮的大学生的精神世界犹如洪水过后的荒野,一派荒凉萧条,只有内心被隐藏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仍不时跳出来让他们不安。
   鼠是一个重视精神、理想和未来的青年。所以,他抱着对于理想与未来的憧憬参加到学生运动中去,然而他的理想实践却彻底以失败告终。再加上恋爱的失败,他完全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每天喝啤酒度日,他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啤酒的意义:“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以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在那些晶莹的白色泡沫之间,鼠无奈且颓废,他看着那些泡沫慢慢消失,仿佛看着自己的青春散场。
  鼠后来开始投身写小说,关于他的未来作者并没有在这部小说中交代。而在《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中,鼠的夏天终于全线倒塌。
  
  《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的主角仍然是“我”和鼠。故事分两条线并进:
  “我”大学毕业后同朋友开了一家小小的翻译公司,经营一帆风顺,但不久“我”开始对现实生活产生乖离感。无独有偶,一对莫名其妙的双胞胎女郎突然来“我”宿舍同“我”一起生活。为了消除这种乖离感,“我”开始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开始听别人讲各自家乡的故事,开始为配电盘举行煞有介事的葬礼,开始寻觅以前打过的那台弹子球机(即“1973年的弹子球”)。费尽了许多周折,“我”终于找到了少年时代为之入迷的弹子球机。然而,幼稚的狂热已一去不复返,再不能为迷惘的青春点燃激情。“我”漠然地离开了弹子球机,默默地送走了这对相伴多日的娇憨的女郎,返回无边的孤独之中。
  而另一条主线鼠也陷入困惑迷惘之中。他一方面迷恋作为自己心中“原生风景”的防波堤灯塔,一方面憧憬陌生的街市与风景,一方面珍惜天真与单纯,一方面渴望变革与成熟。当他轻轻地撇下了钟情的恋人,悄悄地离开无聊的城市,海底的安宁与静谧又捕获了他的心。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部作品看作是《且听风吟》之后,作者的一次成长。夏天的意向在这部小说中不再如同《且听风吟》那样的单纯,仅仅象征一种纯粹的青春。处于青春末梢的“我”和鼠,开始经历矛盾的心理挣扎,他们留恋青春却不得不成长起来的矛盾在这本书中被表现得非常明显,这种忧伤被象征地隐喻地却是更加强烈地隐含在作品中,作者不再如《且听风吟》中那样直白地表露感伤,而是更多地隐忍而宛转地用一些象征性的东西来表达对青春散场的感慨。“夏”的意象在这部小说中的表现显然没有《且》多,但那种夏天将逝的味道却分明已经跃然纸上了。
  这是村上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从这里开始,他尝试掩盖自己而纯粹创作。我以为,从这部小说开始,他已经明确了今后创作的方向,他开始尝试用一种非现实的东西来寄托自己的情感,他尝试营造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世界来将那些他想留住的东西放置起来,在那个世界中,不能被现实所容的主人公逐渐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得有滋有味,虽然在这部小说中,“我”的状态仍然透出些许焦灼与不安,时不时要穿插进鼠这个人物来把我拉回现实世界,但“我”与两个双胞胎女郎的纯洁感情已经给人一种暗示――这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鼠在这部小说中的形象我以为是完全现实的,这也是村上的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完全现实的人物之一。他的一系列挣扎是非常真实的,而不像“我”已经开始往非现实的世界逃遁。我们看见鼠如同夏天一样狂躁不安,他害怕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消逝掉,然而,自己却除了眼睁睁看着它消逝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虽然在这个故事中,“我”是绝对的主线,但鼠的份量我以为是很重的。从鼠之后,村上的小说中就极少有特别真实的在现实中与自己的理想、青春勇敢直面抗衡的形象,更多的是在一个作者设定出来的虚幻的世界中寻找价值。从这点上说,当在《且听风吟》中和鼠同进同出的“我”已经开始在《弹子球》中逐渐退出现实世界时,“鼠”的形象始终是毫无退缩的。他的形象仍然如同《且听风吟》中所描写的夏日那样激烈且美好的,他是相当有力道的。
  而在次年出版的《寻羊冒险记》中,不断在现实中斗争、企图捍卫理想的鼠最终被一个虚构的人物――“羊”所牵制,并在永不妥协的态度中,选择了“死”这一最极端的方式。“鼠”不是被现实中的人物所打败的,而是在与被作者添置的一个虚拟人物的战斗中自己选择放弃了战斗。这个结局的设置,在我看来,对于后来村上小说的发展,是意味深长的。对于村上小说主旨的把握,若能从这点入手,我以为就可以理解大半了。
  
  夏日的倒塌
  
  一
  来看《寻羊冒险记》这部相当有趣相当重要的作品。
  《寻》的第一章,是最为完整的现实世界的展现。这个章节中,我以为还是有着《且听风吟》的风骨的,满含着青春却又带些伤感的味道。
  那个女孩是“我”在1969年碰到的,那个时候她17岁。女孩给人的印象是容易亲近,读很多的书,时常一本接一本啃玉米棒似地看下去。正是和《且听风吟》中一样的年代――“空气总好像紧绷绷的,似乎稍微用力一踢,一般东西就将顿时土崩瓦解。”
  那时“我”和女孩喝廉价威士忌,没滋没味地交换,没头没脑地闲聊,借来借去地看书,在这些无聊的消磨中,那个笨手笨脚的60年代也就吱吱呀呀地落下了帷幕。
  曾经在《且听风吟》中以一种蓬勃的姿态出现的青春,到了这里竟然呈现出吱吱呀呀的颓败气息。而这个时间,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村上将它设置为秋天。
  彼时,夏天已经过去了。作者似乎想用这个细节暗合青春也已经过去了。而这个女孩,有着明显的村上特色的象征理想与青春的女孩,以一种颓废的方式应对青春的逝去,她抽烟、酗酒,和陌生的男人睡觉,用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来掩埋心中的忧伤与恐惧。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村上在文章开篇的时候给了她一种轻描淡写的死法。她死时是七月,盛夏将至,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应对下一个盛夏,她的生命里的热情都已经消耗掉了,她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女孩在后面的小说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认为,作者将她放在第一章其实是已经定下了一个调子。这是一部关于青春死亡的小说,主题就是“青春死亡”。
  我认为,《寻羊冒险记》是村上第一部够规模的长篇小说,他的叙事结构、主题内容、写作手法在经过了《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的历练之后逐步定型、形成规模,而村上小说里的夏日,开始在这部小说中倒塌。
  这是一个开始,后来的速度将越来越快。
  
  二
   《寻羊冒险记》的故事开始呈现村上式的荒诞:
   “我”和同伴经营者一家广告公司。在妻子丢下一句“和你哪里都到达不了”的话离开家门之后,“我”同一个既是出版社校对员又是应招女郎同时兼作耳朵模特的女孩相识并且同居。不久,一个右翼巨头的秘书限“我”在一个月之内找到一只背部带星纹的羊。但要在偌大的日本找一只羊谈何容易!但耳朵漂亮的女友却一口咬定此事必定能够顺利,于是“我”和耳朵女友迅速启程。
   而在这之前,“我”收到了鼠寄给我的一张照片,上面恰好有这只背部带星纹的羊,这张照片也正是秘书后来找“我”去寻羊的真正原因。于是,“我”和耳朵女友开始了寻羊冒险记。
  ?期间,“我”和耳朵女友先后找到了海豚宾馆,碰到了羊博士,并最后找到了羊男。耳朵女友在事实即将揭晓之前突然离开。我最终见到了鼠,而鼠为了不做羊壳而选择结束生命。
  ??“我”回到曾经和鼠一起度过整个夏天的酒吧。冒险记结束了,“我”蹲在沙滩上哭了两个小时,起身往不知何处的地方走去,而身后,传来细微的涛声。
  小说的主线是“寻羊”。“羊”这个物象,到底象征着什么,村上并没有在小说中明确表述。
   “羊”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小说的第三章。“我”认识了耳朵女友,她突然对“我”说,10分钟后会有个电话打来,是关于羊的,并非常肯定地告诉我:“冒险即将开始。”
  这是一次毫无征兆的突如其来的出现。我已经在前文详述过这部小说的第一章节是完全现实的,而耳朵女友的出现已经使小说出现了一定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在于说不清――很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只能相信有或是没有。耳朵女友的耳朵会突然开放,绽放出奇异的光,散发致命的吸引力,这个作者在小说中陈述的事实,其实拿到现实中是有点无法想象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读者在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都是相信的,觉得小说中的“我”确实说得煞有介事。
   这种确定的口气很有意思,村上并不明白地解释这为什么是可以成立的,他只是铺陈地用一系列排比、比喻或者通感的修辞方法来描述这个他虚拟出来的事实。在这点上说,村上写小说很有一套,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读村上的那些情节极其虚拟的小说不认为是科幻反而觉得非常真实的关键。把莫须有的事情写得如同真的一样,这是村上小说的最主要的特色,正因为我们觉得真实,所以当村上把那些在现实中无法直面的问题规避到虚拟世界中寻出另一套方法时,我们不觉得这是逃避的、消极的。很大程度上,村上用这种真实的假象来规避真正的问题,用虚拟的真实来为主人公寻得出路,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在读小说的过程中能够通过他的笔获得暂时性的释放与解脱,像经历历险一般躲开现实一阵子,这是很让人愉悦的。我想,这也就是村上的小说能够吸引那么多人看的主要原因吧。
  从这部小说开始,村上为自己寻到了去处。就像鼠回避现实的方法是写小说一样,村上通过小说所要解决的也是自己的困惑。然而,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消极,他制造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只在小说中存在,在现实生活中等于零。
   寻羊的过程不在这里详述了,很复杂,情节展开一环扣着一环。我还是想接着说鼠。
  鼠在这部小说中始终以一种神秘的形象出现,即使到了小说的最后,他在死后附着在羊男身上和“我”交谈,鼠的形象始终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倘若联系《且听风吟》和《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来看,村上在这里安排鼠成为这个角色,是很有些意思的。鼠的性格其实已经在前两部小说中设定好了,他反叛而绝望,他希望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一条出路,然而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困惑且迷茫。
  鼠的现实世界中的挣扎作者是通过两封信展开并表现的。
  鼠的第一封信写在1977年12月21日。彼时,离那个风潮刚过的70年代已经相隔了十年,学潮的风波已经完全散去,曾经澎湃的青年已经在时局中彻底失去了再来一次的希望,回到过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除非依靠回忆。
   鼠显然生活得不好,相当不好。
  
   “对岁月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迟钝这个词用得很准确)就好像一直平扁扁的黑鸟在头上乱蹬乱刨,没办法数过三个数(这个比喻有些奇特,但鼠的那种绝望通过这个比喻跃然纸上)。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从后文我们知道,“我”并没能给出答案)。
   “现在冷不可耐,手已冻僵,简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脑浆也不像自己的脑浆。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脑浆的雪,并如他人脑浆一样越积越厚。
   “除却寒冷,我活得还挺精神。”
   鼠写信的时间是冬季。鼠显然是不能适应冬季的,我们习惯的鼠的形象是那个在沙滩边吹着海风喝着啤酒的少年,他这样缩成一团在雪日佝偻着给朋友写信求得帮助的形象让我们看着很痛心。
  鼠接着写:“或许我们应该出生在19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什么伯爵,两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连‘什么什么叛乱’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并死在那里。你不认为这样很美很妙?若生于19世纪,估计我也能写出更有起色的小说来。即使比不得托尔斯泰,也肯定能挤进也还说得过去的二流。你怎么样呢?你恐怕始终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也并不坏。都很有19世纪意味。”
  我相信这已经是村上在借着鼠的笔抒发自己的感慨了。相比于这个物质化的空洞的时代,他更喜欢从前那些个血性的年代。这个时代里,一切大的情感都消逝了,大家整天盘亘与琐碎中无法自拔,即使悲哀也小得无从提起。
  但,鼠毕竟是勇敢的,他并没有从盛大的夏中抽身出来,他用自己的方式坚持着理想,他还在写小说,尽管他写的小说很少有观众他也并不期望有人理解,他用自己的方式坚持着过完了一个又一个对他来说极其残酷的冬天。
  其实,从这封鼠的信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自己的小说的态度。这个时候,村上的《且听风吟》已经获得了第23届“群像新人奖”,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也都陆续付诸出版,但村上显然不满意自己的这种小哀伤。他无法像从前的作家那样写一些血性的东西,他只能在自己营造的虚假的世界中逃避,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作家来说,这种大背景的确实是让人很痛苦的。他曾经在他的成名作《且听风吟》中明确表达过自己对于文章的看法:“如果你志在追求艺术追求文学,那么去读一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好了。因为要诞生真正的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意儿。至于半夜三点在悄无声息的厨房寻找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写出这等模样的文章。那就是我。”
  我以为,这部小说是村上的转型之作,从这部小说之后,他越来越沉溺于虚拟的世界,越来越回避现实。村上曾经在他的《且听风吟》中说过要写与众不同的东西,在缺失了大的主题之后,村上将专著集中于文字方面,他力图在语言上越来越精细,但若从大的方面来看,村上是有些小家子气的。这和他本身的悲观有必然的联系,他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出现史诗,于是他在微雕上下足了功夫。
  鼠的第二封信写在第二年的5月份。此时的鼠已经逃避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天看书、听短波音乐节目和唱片。他已经不再介意季节的转变,除了冬天来临后给他的出行带来不便之外,时间对于鼠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连成了一片。鼠在信的末端最后提起了从前,那个盛大之夏和我一起在杰的酒吧喝酒的事情,他让“我”替他喝掉自己的那份啤酒,喝掉那杯啤酒,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荡然无存了。鼠从这个时候,其实就已经死掉了。
   村上亲手埋葬了他青春时期的最后一点温热,他的夏天从此轰然倒塌。
  
  三
  从初三开始,我陆陆续续读完了国内出版的大部分村上的小说。其中包括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村上春树精品集》全套,以及后来补上的没有出在漓江那套书里的上海译文的一些单行本。他的近作《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以及《村上朝日堂》、《终究悲哀的外国语》等散文我也都一一找来读了。一些特别喜欢的像《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更翻了不下五遍。
   我不得不承认,在如林的现当代小说作家中,村上是自成一格的。我读书时很燥,往往很难如此大规模地专心致志地看完一个作家如此详尽的著作。村上的好在于他的流畅以及他的平易近人,在阅读村上的小说时,几乎是不存在障碍的。这和他的创作初衷我想是不无关系的。
  在美学理论当中,我们知道,一些好的作品往往需要一些停顿来让阅读慢下来,那些设置在作品中的阻隔让读者不时停顿下来思考。但村上的小说不存在这样的自我障碍,他不希望他的读者停下来思考,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小说已经终止了,只有那种弥漫在小说中的哀伤的氛围让读者不能自拔;而当我们还来不及从那种哀伤当中拔出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在下个故事中接着顺畅地叙述。
  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村上的小说其实是没有什么沉重的大的主题的。除了在前期的青春三部曲中(《且听风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中,他曾经破费笔墨渲染了小说的大背景,在之后的作品中,他几乎再也不写时代、再也不写政治,而一味地专著于个人、专著于个人生活的细节。我想,村上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定下这个小的基调的,而是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确定下这个主题的,而这个过程,就像他笔下鼠的死去一样,是让他自己很难受的。
  ??在三部曲中,村上通过鼠的死亡确定了自己小说的中心,他无法在现实中处理好这种激烈的矛盾,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本身就是鼠,他无法站得很高,他不能把自己拔出来,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与其处理得大而空洞,还不如直接跳过,通过三部曲,村上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躲避的道路。
  在村上之后的小说中,我们看到村上在他给自己寻找的这条出路上走得非常出色。当然,这个“出色”是针对他给自己提出的要求、设定的目标这个基础而言的。我们看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语言描写的确比《寻羊冒险记》要高明很多,他在细节的刻画、在那个虚拟世界的营造上,确实比之前的小说来得更为逼真更为精致,早期的作品中,村上写青春,写青春逝去,那种“青春死亡”的伤感无处不在,死亡就像是一张注定送到的挂号信,每个人到期就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生命犹如一盆不断蒸发的水,夏天的后面总是秋天、冬天,所有的一切慢慢消失殆尽,有这种大的悲哀作为支撑,村上的小说显得很瓷实。但之后,脱离掉“夏天”的村上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无法掩盖的无力与空洞。好看固然是好看,但最鲜活的那部分中心――“夏天”抽离掉了,就显得有些貌合神离了。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语言的准确、到位、漂亮、精致,也许是有一个极致的。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和《奇鸟形状录》之后的村上,显然已经达到了对他自己而言的一个高峰,如何在这个高峰之后达到突破,是一道很难跨越的门槛。
  村上在《奇鸟形状录》之后,小说创作明显得少了很多。最近出版的《天黑以后》似乎是他对于之前迷幻风格的一种颠覆,村上开始尝试描写一种人性当中的东西,比如无法绝对分开的“恶”与“善”。但这部小说,在很多村上迷们的反应来看却并不被认可,在村上掏空了他营造出来的那个虚幻世界之后,他亟待重新寻找一个方向给自己的写作找一个落脚点,这方面的尝试只是一个开头,能不能精彩,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从书后附录的村上生平中我们看到,村上不写小说的那段日子,他尝试着重新介入现实世界,他采访了东京地铁毒气事件的62名受害者,并采写了大量的纪实文学。我想,这也许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以他深厚的文字功底,这样的新闻写起来应该得心应手,他至少可以从中重新挖掘出一些共性的东西,重新感动读者,就好像他曾经写过的青春。
  村上小说中的夏天显然已经无法寻回,即使再出现似曾相识的片断,恐怕也只是回不去了的感慨。我盼望看到他重新找到一个好的季节,哪怕还是夏天,哪怕这一切又重新开始,当作一个神话来看,也是别人无法模仿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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