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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过年还有多少天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徐荣的车开抵家乡黄花坪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冬日的太阳在花牛嶂的上方悬浮着,彷佛也被腊月的寒潮冻着了一般,惨淡地泛着并不刺眼的光芒。徐荣从省城开车回到这个群山环绕的偏僻山村,用了五个多小时,其中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是在坎坷不平七转八绕的山路上行驶。徐荣看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叶子,叶子一脸倦容,皱着眉头半眯着眼,头靠在座椅背上,唇里飘出一句,到了?徐荣点点头,回头看见儿子徐远和女儿徐静正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刚刚的山路太难走了,坑坑洼洼,不必说体弱的女儿,连体格比较健壮的儿子都吐了好几回……徐荣想着,车已经开过了村前的石桥,驶进了黄花坪。
  黄花坪是个小村子,总共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同宗同族,都姓徐,祠堂也是大家的祠堂,全村人都是本家。村子四面环山,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稍低的山坳,自东向西,狭长地卧于群山之间。整个黄花坪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村前小河上的那座老石板桥。岭南的树木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山林里更是杂木丛生,不识路的怕是很难找到。徐荣是识路的,这里是他的家乡;叶子也识路,不过她从不愿意单独回来;至于十五岁的徐远和十一岁的徐静,他们即使爱看车窗外,心思也绝对不在于记路,无非是看看山路两侧遍长的芦花罢了。在这个下午,临近除夕的腊月廿八日,徐荣一家千里迢迢,不过是赶回黄花坪过年。
  车子进入黄花坪,也看见了人家,时值傍晚,炊烟袅袅。过年前夕,在外的人都返乡了,染了头发的后生们围在一起,村里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气氛。或许是听见了车声,大人小孩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伫立在路边,眼睛齐齐盯着徐荣一家人的这个方向。徐荣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一股寒冷的混着泥土味的气息卷进原本温暖的车厢,后排的徐远和徐静嚷着,冷死啦,干嘛开窗啊!叶子瞟了徐荣一眼,冷笑道,要风度不要温度,何苦做这种样子!徐荣嘿嘿地笑着,我这不是跟乡里乡亲们打个招呼嘛,不碍事,把大衣穿上吧,就打个招呼嘛!叶子接过女儿递来的大衣,嘴里轻飘飘地说,一年要见三几回,有那么喜不自禁么?也就你回来得最勤快,你以为你现在是领导视察啊?徐荣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作答。
  路两旁的人脸已清晰可辨,人群似乎也瞬时热闹了起来――
  哟!是九哥回来了!
  九哥,九嫂,这么迟才回来啊?
  九哥,我家做好晚饭了喔,干脆一起来我家吃饭就好!
  九哥,停好车下来坐啊!
  徐荣的脸上爬满了笑容,眼睛眯成细细的缝,不断地答应着,甚至直接将车子停在了路中间。几个人围了上来,徐荣从座椅旁边的盒子里抽出几包玉溪,递给车窗前的人,说,拿去分了吧!人群中又轰动了起来:啧啧,九哥不吸烟,但给我们这些乡下人的都是这种上等货,果然是大老板啊,黄花坪独一无二的人哪!
  徐荣摆摆手说,我老娘估计在等着回去吃饭了,这就先回去,慢点再下来倾(聊)!便摇上窗户,启动车子,往村西头开去。叶子从后视镜看着还未散去的人群,不禁笑了起来。女儿徐静在后排说,妈妈,爸爸这样就真的很像领导视察了。儿子也搭话,每次这种情况老爸就特别开心。
  徐荣面含笑意,你们小孩子家懂什么!
  叶子斜了他一眼,说,你这个样子不就能哄哄乡里人罢了,我们谁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徐荣不搭话,车子在前方的围墙一拐,上了小坡,就是一块三分平地。徐荣把车靠边停好,早已有人守在旁边,徐远徐静没开车门就喊着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幺叔幺婶……外面的人一面应着,一面问怎么回来得这样迟,饭菜都早做好了。大家一并下了车,叶子围起围巾,说,做好了就先吃,这大冷的天,不用等的。徐荣打开车后箱,指着满满的物品说,把这些搬回去吧,酒啊补品啊糖果饼干什么都有,都是买回来过年的。来人便七手八脚地搬弄起来。徐荣俯下身检查在路E被刮到的车底盘,所幸没有刮得很严重,回城里整修一下就好。徐荣踱到车前,从座驾上拿出自己的公文包,挺了挺肩膀,之前开车的劳顿仿佛在即刻也烟消云散了。西边的太阳已经有大半边脸隐在了花牛嶂的后面,落日并没为腊月的天空留下多少痕迹,远方的天色似乎马上就要暗下来。徐荣立在阵阵寒风中,看着欢声笑语忙碌着的家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欣喜地感觉到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派。
  徐荣家是一栋背靠着大山的两层小洋楼,气宇轩昂地立在地势较高的一个坡上,登上楼顶便可以俯瞰全村。洋楼已经建起好几年了,现在依然是全村最显眼的建筑。徐荣沿着阶梯走到自家院门前,皮鞋蹭着水泥地发出咔咔的声音。每次回到这里,徐荣总忍不住回想起以前这个位置的几间破瓦房,黄泥砖砌的墙,冬天呼呼地往屋子里灌风,门前的泥地每逢下雨没个下脚的地儿。想着,抬脚进了家门,众人大包小包把东西放好,又张罗着吃晚饭。叶子走到天井准备去洗手,发现墙角边大鸡笼里装着十几只鸡,只只都是毛发锃亮体型匀称的阉鸡,便问:这是怎么的,钱没处使,买那么多鸡,吃到清明都吃不完了。
  徐大娘闻声出来,忙答说这不都是买的,我只买了几只留过年,其他的是村里人送的,指定说要给阿荣,这是人家给你们的,我帮忙收下了,一并装在一起,走的时候再带走罢。
  徐荣从屋里走出来,乐哈哈地对妻子说,你看吧,你说你爱吃阉鸡,怕过年难买,还想叫我早点回来买几个。我就跟你说了咱们不用买,有得吃!
  老娘也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哩,这几年哪次过年不是鸡鸭满笼的,村里大伙儿都往咱家送,不仅鸡鸭,还有大把的年糕糍粑,我都不用做了!徐大娘脸上铺满了自豪和骄傲。
  徐荣笑了两声,说,你现在倒是做都不用做了,小时候我们家过年菜里能有滴油就足够笑半年的了,看你如今估计是记不得了!
  徐大娘脸上依然挂着自豪的表隋:我不记那东西!我们以前做世界是这个一(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现在我儿子做世界是这个一(翘起自己的大拇指),我生的儿子就是有出息,出能耐!徐大娘脸上骄傲的光辉把院内傍晚的天色映衬得愈发暗淡无光。
  站在外面不冷啊?快来吃饭吧!屋内人喊道。大家便一齐走回屋里。大厅已经摆上了两张圆桌,白切鸡、姜焖鸭、猪肉粉线等一应上了桌,徐静跟爷爷和堂弟堂妹坐在里面的桌子上,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嘴里嘟囔道:怎么都是吃这些,腻死了。叔叔徐华在一旁笑道:啧啧,看现在的小孩,已经是嫌弃大鱼大肉了,你问你爸爸,咱们小时候吃的都是啥,为了能吃个肉,把别人家的鸡悄悄赶进茅坑里淹死,骗人家说是它自己掉下去的,我们再捞上来杀这种缺德事儿也没少做。婶婶忙打断:太恶心了,快别说了,等一下就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
  徐荣笑道,饿的时候什么东西吃不下?别说茅坑鸡了,死猪胎那会儿也是吃过不少的,到现在也没觉得有多恶心。
  徐大娘端着汤叫道,别提那些烂芝麻事儿了,快吃饭,小静不想吃肉等会儿奶奶给你去要点咸菜,你先喝汤。
  徐荣呷了一口汤,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九哥回来啦?在吃饭哪!伴随着余音,大厅虚掩着的门顺势被推开了,来人夹着风站在敞开的门口,阵阵寒意瞬间趁虚 而入。叶子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与在省城里做老师的二弟媳对了个眼色,故意咳咳两声。徐荣听见了,在桌底下轻踢了她一脚,叶子怒目白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夹菜。徐荣站起来满面笑容:廿三叔,吃饭没有啊,没吃就坐下来―起吃吧。一边的徐华和幺弟徐达也随声附和着。徐达说,就是了,坐下来,喝几杯啤酒。
  来人是村上的屠夫,六十几岁,外号拐麻,村上同辈排行廿三,他的上一辈跟徐荣的爷爷是同胞兄弟,到现在已经不算得特别亲,但是每次徐荣回来他都要上门来,说是过来看看侄儿、拉拉家常。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上门讨酒喝的。用叶子的话来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之前某一次叫他坐下喝了几杯茅台,就上瘾了。自然,―个常年待在山里的人哪里尝过这种好酒的滋味,自此,每次徐荣回来,一到开饭时间他就上门了,几年时间竟养成了习惯。
  听了徐达的话,拐麻廿三叔咂咂嘴,说:啧啧,十九哥你真是,你大哥在这儿,哪里还用得上你的啤酒!
  徐荣不顾桌子底下被叶子死死踩住的脚,吩咐老娘道:老妈你去把那箱五粮液开了拿瓶过来,反正大家伙儿也好久没坐下喝了,今天就先喝一场吧!又叮嘱坐在对面的徐远:小孩子不能喝酒,坐到一边去吧,给你叔公让个座。徐远闷闷地把碗里的汤喝完,把碗一搁说,我吃饱了,大家慢吃,便自行上楼去了,爷爷叫坐下多吃点也不听。徐荣在一旁说,今天坐车太累了,他饿了自然就会下来吃的,廿三叔快坐下吧,开好酒了。徐老娘又在位子上摆上碗筷,廿三叔抬腿坐下,说,明天除夕,还要早起杀猪,偏偏这酒又这么香!叶子淡淡地回了一句,有什么要紧,还有那么几天呢,哪一餐都有得喝的。
  廿三叔端起碗极珍惜地抿了一小口,呵呵笑着道,九嫂也是个热情宽容的人,所以有好命啊,嫁给我们九哥,村上的人都说,九嫂衣食无忧,特别显年轻,几年都没见老过。徐荣听了眉开眼笑地看着叶子,却见叶子眼含怒意,好在叶子终于勾了勾嘴角,说,是啊,徐荣一个人的能力足以养活全家,没什么让我操心的,拿钱买保养品、去做美容,自然就显年轻了。
  廿三叔拍着大腿声音洪亮:是了!打小我就觉得我这几个侄子不一般,特别是阿荣,又活泼又精灵,我就认为以后他是做大事的料,现在看,真被我给说中了!
  徐荣兄弟仨哈哈笑得特别开心,叶子妯娌仨不声不响地各自吃着饭。窗外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窗玻璃映着屋内人清晰的模样,屋里一派觥筹交错热闹又祥和的场景。徐荣的位子正对着窗户,偶然瞥见窗玻璃上自己春风满面的笑脸,他感觉到一股从脚底涌上来的莫名的喜悦和巨大的满足感,它们像电流一般一直冲向他的大脑,令他晕眩和亢奋;又或许是酒喝了不少,他也已经觉得飘飘然了。
  山村里的凌晨格外的安静,除了风的声音,腊月里更是连只鸣虫也没有。家乡这一带的传统,大家都是除夕这天天不亮就要杀猪,早上的小半天是很忙的,午后就要开始祭祀祖宗的了。徐荣家的隔壁不远就是村里的祠堂,占着一块高地,周围平整开阔,祠堂外的灯是通宵不灭的,因此村里的猪就给赶到这里来杀。杀猪是整个村一起的,黄花坪人口不多,全村杀两三头猪也就可以过年了。
  猪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徐荣也听到了外面????的讲话声和走路声。叶子侧着头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嘴里嘟囔着什么。徐荣觉得头脑肿胀,却睡意全无,于是披衣起来。这个房间的窗外就是山林,冬风拂过屋后的树木有树叶翻动的轻微的沙沙声。徐荣轻轻拉开窗帘,只看见外面黑呼呼的一片,连树木的样子也分辨不清。徐荣想起以前家里还是瓦房的时候,靠着山的那面墙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冬天的风往缝里灌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半夜听起来特别惊悚。村里人都说后山这茂密的丛林里死过人,闹鬼,徐荣小时候的确亲眼见上屋的十七婶吊在山侧的那颗大苦楝树丫上,舌头半吐着,脸上布着愁苦的表情。那是一个临近除夕的冬日傍晚,全村都震惊了,大家都摇头叹息,只叹十七婶命太苦了。十七叔当年是个在公社里教书的,原本家里过得还算殷实,不知怎么的就被揪出来批斗,人人都可以对他拳打脚踢,连带着老婆孩子都受到牵连。没多久十七叔就在病痛和饥饿中死去,留下十七婶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里没了劳动力,日子就愈发难过。徐荣只记得十七婶终日不声不响的,不时去村前的小河里挑水,伺候种在自家门前的一小块玉米。那五个小孩面黄肌瘦,或许是被欺负惯了,也是不声不响的。徐荣家虽然父母健在,却也穷得叮当响,家里要养五六个小孩,父亲想要出去自谋生路,却被生产队以“偷揽私活”的名义带着在整个大队游行;小孩多,母亲自然干不了太重太累的活。工分挣不够,也就只有挨饿的份儿。徐荣便领着弟弟妹妹,叫上十七婶的几个孩子一齐去河里捞鱼虾、到山上采野果,偶尔还偷掐生产队里的稻谷,日子也就这样捱着过去。
  徐荣一点也不怕鬼,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他觉得就算真有鬼,人也要比鬼可怕得多了。他看见生产大队的队长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人,一脚踢飞十七婶装玉米的箩筐,金黄的玉米棒子撒了一地,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灿灿的光芒。那些人气急败坏地踩踏着地上的玉米,有个人还用锄头一把打烂了天井旁的大水缸,水顿时流得满地都是,院子里的孩子哭成一团。十七婶木然地立在墙边,脸上看不出哀怒,寒风吹着她日渐花白的发鬓,好像把她的表情都吹散了。徐荣家里也遭了这一劫,正在带鸡仔的母鸡被队里捉了去,说是没人看管,让它们跑去吃了生产队的谷子。父母告求无门,母鸡还是叫那些人直接炖掉给吃了。徐荣看着那些叽叽叫着的小鸡,气得跑到队长家里扔石头,队长轻蔑地说:落后就得挨打,贫穷就得认命,你小子想整我还嫩得很,有本事你就做大了来整我啊!徐荣的怒气还没有消散的时候,就看见了吊在后山苦楝树丫上的十七婶。
  因为已经临近过年,又不是自然死亡,怕给祠堂沾了秽气,十七婶的丧事简简单单地就被办完了,仪式都没举行。那个年,徐荣过得很压抑,不知道是因为十七婶的死,还是母鸡被捉了去,又或者,是队长那句刺耳的话:落后就要挨打,贫穷就得认命。
  想起以前的事,徐荣叹了一口气。窗外的山林渐渐清晰起来,猪的嚎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有村人们热闹的谈笑声。今天是除夕,每家每户合家欢聚的日子,自然喜气洋洋。楼下也传来老娘走动张罗起东西的声音来。徐荣整理好衣装,摇了一把被窝里的妻子道:起来了,天亮了,今天好多事情要帮干。
  叶子翻了个身:我不干,为什么年年都是我干!又不是只我一个!
  徐荣边往头上打着摩丝边说,你是长媳,自然多做点,再说,人人都夸赞你,夸赞我,说你贤惠、勤快又会持家,成功的男人就是娶你这样的,这咱们都很有面子不是!
  叶子“腾”地坐起来:面子面子,你就只顾着面子了,每年为着你这个面子,我得遭多少罪,那厨房烟熏火燎的,熏得都快晕了,你还在讲什么面子!
  徐荣忙打着手势说:不要说那么大声,你看, 总共也不过三两天的事儿,回到城里再好好补偿你就是了,现在快起床吧!
  叶子拿过床栏边的大衣,冷笑着说:回到城里你要做的事儿可就多了,我看你也没那份心思来补偿我,不拖上我跟着奔波劳累,我就阿弥陀佛了。
  到了楼下,才发现今天比昨天要冷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很厚,看这架势估计是没有太阳了。徐荣洗漱完毕便踱出院子,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过年的味道。隔壁的祠堂热热闹闹,原来是几个后生在张罗着贴春联、挂灯笼。徐荣走上前,几个后生齐齐招呼着:九哥早啊。徐荣点点头,后生又说:晚上村里的后生都到祠堂里聚会守岁,喝酒唱歌,大家狂欢一把,九哥晚上一定要过来给我们讲几句话!徐荣哈哈笑着道,你们后生人聚就聚了,我这种“老人”,自然是不干事的。后生们忙七嘴八舌地答道:九哥不来我们这聚会也没意义,大家伙儿都听你的,大家一年也就凑成堆这一次,九哥就给我们赏个脸!徐荣嘴上未置可否,只是春风满面地摆摆手,又踱步往下坡的阶梯走去。
  这还是早晨,可是村里已然一派热闹的气氛,村民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各户人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跟早晨的薄雾牵扯到一块。徐荣一向觉得只有回到家乡才有过年的气氛,多少在城市里没法体会到的风俗,在乡下是一应俱全。以前他恨不得赶快走出这个山沟沟,出去看看新奇开阔的世界,也曾发誓永不要再回到这个小山村生活。现如今自己功成名就,却反而眷恋起这片土地,每次过年、扫墓时节不回来就觉得不是滋味。
  徐荣在村上转了一圈,收获了无数的问候和恭维。期间还有人聊到十七婶的几个孩子,徐荣也才想起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记得十七婶死后他们外婆家那边就把他们接了去,早些年还回来上坟,几年前他们回来做个仪式把父母的尸骨一并迁出去了,也不知道迁去了哪里,总之以后也没见他们回来过了。听说他们兄弟几个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当官的当官,还算争气,日子过得也顺溜。“钱挣得再多、官做得再大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又没给我们村争光,也没帮上我们什么忙,所以他们回不回来跟我们是毫不相干的。”村民们的想法往往就是那么简单,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山村,一个人的荣耀往往也是全村人骄傲的资本,最起码在去外村吹牛的时候能够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那谁谁就是我们村的人!如今十七婶的孩子不认本村了,那他们做什么自然就没什么值得关心的。徐荣很想笑村民们的想法,但却发现自己很难笑得出来。
  午后,天气愈发阴冷,腊月的寒潮席卷着今年的最后一天。南方的冬天虽然不下雪,但是冬至过后的寒潮也是入骨的湿冷。村中的小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洗完澡穿上了新买的衣服,站在自家门口露出欢喜的表情;男人们张罗着贴春联和门神,女人忙着厨房的活计,家家户户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中。徐荣家大门外的对联和门神已经贴上了,写着“大吉大利”“合家幸福”等吉祥话的利是纸在门楣上迎风招摇。叶子和弟媳把祭祖的用品收拾齐全,小心的放在一个竹筐里面。隔壁的祠堂已经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不间断地鸣了一挂又一挂,噼噼啪啪令人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分辨不请。徐荣全家人都到院子里来了,准备上祠堂去。门外随风飘来一阵又一阵刺鼻的火药味,红红的鞭炮碎屑和浓烟将家门口笼罩了个严实。徐大娘还为这个高兴不已,她认为这是非常吉利的:咱家就是受祖宗的庇佑和恩宠。她每年都要讲一下自家发迹的原因,说是十多年前,隔壁的祠堂新建好的那年,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家人正坐在破落的院子中吃饭,祠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突然,一个燃着的大花炮头不知怎么的就落在了饭桌中间,一瞬间就炸开了,红通通的纸屑撒得满地满桌都是。而也就在那一年,徐荣开始在生意场崭露头角,事业蒸蒸日上,红火的程度令人咋舌;二弟徐华在那年一举考取了当时极度稀缺的硕士研究生,从此步上了一帆风顺的道路,而高考的小妹也顺利地以高分考上大学。彷佛就在那么一夜间,徐荣家彻底咸鱼翻身,全家人在黄花坪的形象和地位开始完全颠覆,也从而创下了独一无二的发家史。徐大娘认为那个飞来的大花炮头就是一个吉兆,它的爆炸开启了自己家新的篇章。所以如今从祠堂飘过来的炮屑和浓烟自然也成了一种福音。
  徐荣一家十几口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祠堂对村里的人来说是一道风景,那种与村里全然不同的城市气质和时髦的打扮无不让所有村人啧啧称羡。徐荣满面笑容,步子迈得很大,踏着祠堂门前厚厚的鞭炮碎屑,脚后也跟着卷起一条红红的流线。祠堂阶梯上准备放鞭炮的人停了下来,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等徐荣他们走上来。徐荣定睛一看,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当年紧紧跟随生产队长的六伯,徐荣跑去生产队长家理论的时候还看见他也在队长院子里啃着鸡爪,面带讽刺地看着自己。曾经嚣张魁梧的男子如今成了头发花白的老汉,苍老瘦弱地立于一旁。自从家里富起来了以后,徐荣就很少在村里遇见那些以前生产队的负责人,有几次虽远远看见了,但那边却有急事似的快速掉转头,所以好多年没打过照面。徐荣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早些年意气风发的徐荣的确十分愿意看到他们羞愧的样子,总想着寻机会挫一挫他们当年的锐气,但人家偏偏识趣地躲开了。前几年生产队长去世了,徐荣还暗自懊恼,恨没能报当年之仇,未能响当当地喊回那句“老子如今就是做大发了”。徐荣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想要在当年奚落他的那些人面前狠狠地炫耀一把,这似乎远比得到村人们的恭维要重要和实在得多。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老人,徐荣觉得自己那份“激情”也被这冬日的寒潮渗了个透,瞬间就蔫蔫的了。
  六伯低着头往竹竿上挂鞭炮,两手或许是冻着了,哆哆嗦嗦着不听使唤。徐大娘招呼了一声:阿六哥自己来贡?那些子孙不回来?
  六伯讪讪地一笑:没有,没有,他们在里面呢,那几,个孙怕炮响。
  徐华说,好似很久没见过六伯了,一下也子孙满堂了。
  徐荣笑道,可不是,都没见六伯往我们这边走动的,上次杀猪喊全村人吃饭也不见你来。
  六伯不自在地搓着双手笑着说:这,不是,九哥十三哥你们也不常回来,这,自然就没见到啦,上次的事,哦,上次我家牛生崽,要有人看着……
  正说着,廿三叔洪亮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嘿嘿,阿六,不用做这熊样,你是怕九哥见到你翻你们旧账吧,哈哈!
  六伯的耳根一瞬间涨红了,不知道如何回应。徐荣笑着说:瞧廿三叔说的什么话,能有什么旧账,本家本户,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旧事就不必重提啦,我还想让六伯他家老三今年过完年去帮我管理事情呢!
  廿三叔啧啧道,九哥真正是一个宽容心善的人,难怪做得大、做得长远,一般人就没有这种胸怀。
  六伯不断地点头,咧开嘴呵呵地笑,不自然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好一会儿才拿过门边的火柴点燃了那挂鞭炮,顿时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爆炸的火光、满地的炮屑和红通通的对联把人脸映得宛如夏天的夕阳。在这个寒冷的除夕下 午,黄花坪的鞭炮声一阵又一阵地在山谷中回响,阴冷的风从花牛嶂那个方向刮过来,卷起一地的碎红;祠堂里香火缭绕,煮熟的黄澄澄的家鸡家鸭、热腾腾的米饭和香喷喷的酒茶摆满了供桌,大家在祖宗牌位前作揖,口中不断地念着吉祥话,祈祷着新一年的平安和顺利。六伯家收拾贡品离开的时候拉着徐荣和叶子一再叮嘱让到他们家吃饭去,大家哄笑着说:大过年的哪里有去你家吃的道理。村人们在祠堂里对徐荣的宽厚胸怀表示了由衷的赞叹,美好的新年祝词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徐荣的表情和心情好似得到了雨水的滋润,开了春,一下子就万物复苏、百花齐放了。
  怎么去那么早,才刚年初二,年还没散呢,现在又下雨,路不好走的。几个人边把东西往尾箱里搬边问道。
  徐荣接过叶子递来的伞,说,没有办法,工作事情多,要赶着处理,清明扫墓时再回来!
  花牛嶂渐渐地看不见了,后视镜里是不断倒退的黄泥路和丛木。年初一那天开始下小雨,到了今天,黄泥路也确实有点泥泞了,徐荣慢慢地开着车,提防着车轮打滑。山路两旁丛生的芦苇被雨打过之后焉巴巴地垂落下来,苇杆七零八落断折像尚未收拾的战场。在这个年初二的中午,森森的山林中一只飞鸟也没有看见,寂静的山道上只有树枝在摇摆,似乎之前热热闹闹放着鞭炮过着大年的黄花坪和这里并不处于同个世界,徐荣终于察觉到清冷和萧瑟的气氛了。
  雨刮规律地扫着车前窗的雨水,前方的路还是蒙蒙的一片。叶子点开车里的音乐,说,哎呀,过个年累得要命,几天都是在厨房里面,一天到晚浑身油味儿!
  徐荣笑道,回到城里还有得累的,去趟你家后,就得挨个给领导送礼拜年去了。
  叶子苦着脸,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就当是补偿我好吧,年年都要做这些事,恭维话说一大箩,一年的好话都在这时说完了。
  徐荣无奈道,有什么办法,工程还要做,交道还要打,不然就弃业回家呗,那就什么礼都不用送了。
  后排的徐远用变声期特有的嗓音低沉地说,我知道老爸为什么那么爱回老家了,回来大家都说老爸的好话,给我们送礼,所以爸你就是这里的领导,回到城里你就是被领导的人民啦!
  叶子抿着嘴不说话,徐荣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儿子说的是,但也不全是。车厢里回荡着齐秦的《外面的世界》“……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红红的对联和威武的门神贴上了大门,火药味、金银香纸味、酒肉香味还有浓浓的特有的家乡味,像祠堂上空缭绕的香火随风在黄花坪飘散那样,跟着自己的思绪遍布了整个心海。看着前方逐渐开阔的道路,徐荣在心里默叹,这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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