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从文化人类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名著《金枝》出发，探讨《金枝》在村上春树的新作《1Q84》中所起的隐喻作用。通过文本分析，本文揭示出《1Q84》所包含的，与《金枝》这一隐喻相似的深层文本结构，即“杀王与新王诞生”。在此基础上，本文进一步分析了《1Q84》中为何会将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天吾设定为新的王者形象，从而最终揭示出后现代语境下村上春树的文学创作理念。
关键词：《金枝》 杀王 新王诞生 “近代”的终结 文学创作
一
2010年5月，号称村上春树“巅峰之作”的《1Q84》前两卷①在北京举行了中文简体版②首发仪式。短短几周时间，这部在日本创下百万册销售记录的小说便跃居《新京报》图书排行榜首位，并在此后长时间停留在文学类图书排行榜的前10位③。
围绕《1Q84》，日本国内已出现相当多的讨论④，而与此同时，国内论者也聚焦于村上春树的这部长篇小说，甚至在中文译本发行之前，便已对其进行了初步的解读⑤。不过，与日本多角度、多侧面探讨《1Q84》不同的是，国内论者主要从该作品与奥威尔的《1984》之间的关联性出发，对其进行分析。例如，林少华就在自己的博客中这样写道：“我认为《1Q84》显然同《1984》有关。……奥威尔的《1984》开篇第一句为‘四月间，天气寒冷晴朗，钟敲了十三下’，村上的《1Q84》BOOK1表明‘4月-6月’；《1984》以老大哥（Big Brother）隐喻独裁者，《1Q84》以‘小人儿’（Little People）暗示某种邪恶力量。很难认为这些完全出于巧合。”⑥而此次中文译本的译者施小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对小说何以取名为《1Q84》，村上本人并不讳言是对奥威尔《1984》的致敬。村上曾表示当初想以《1985》为题，写《1984》之后的一年，写一个与奥威尔不同的故事。应该说《1Q84》与《1984》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共通之处。不过，如果我们阅读《1Q84》就会发现，小说在内容和结构上与奥威尔的《1984》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1Q84》是一个“与《1984》完全不同的故事”。因此，笔者认为，与其说《1Q84》是向奥威尔《1984》的致敬，倒不如说这一标题的命名显示了村上春树作为一名亚洲作家的“野心”。
那么，在《1Q84》庞大而复杂的内容中，什么才是小说的核心？《1Q84》究竟想表达怎样一种主题呢？在此前对村上文学的研究中，笔者发现村上春树的作品往往通过小说中某个特别的“装置”提示出深刻主题⑦。因此，笔者认为，要想揭示《1Q84》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也应从细节入手，对小说中出现的某些特别“装置”加以剖析。而这一细节或者说这一特殊“装置”，正是小说中出现的一部文化人类学巨著《金枝》。
二
对大多数读者来讲，《金枝》的名字恐怕略显陌生。它的作者是英国文化人类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
（1854-1941）。“金枝”一词并非是弗雷泽本人的杜撰，传说古罗马曾经有过的一种古老地方习俗。
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阿里奇亚的丛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按照习惯，这座神庙的祭司由一名逃亡的奴隶担任。这奴隶却必须日夜守护神庙旁一株高大的圣树，因为一旦有其他逃亡的奴隶折取圣树的一节树枝，便有了同“森林之王”进行决斗的权利。如果在决斗中杀死原来的王，他便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祭司、新的“森林之王”，并从此过着声名显赫但却令人胆战心惊的生活。针对这一古老习俗，弗雷泽提出3个问题：1.内米湖畔的祭司为什么同时是“森林之王”；2.为什么祭司在就任之前必须杀死他的前任；3.为什么在杀死前任前要折取一截被称为“金枝”的树枝。而《金枝》便是弗雷泽为回答以上问题而对世界各地的宗教以及巫术所进行的考察。
《金枝》的名称出现在《1Q84》BOOK2中的第11章。小说女主人公青豆奉命去刺杀先驱教主深田保。在被杀之前，深田不但已经预知到自己的命运，而且向青豆提起了《金枝》。
“准确地知道小小人是什么的人，只怕在哪儿都不会有。”男人说，“人们能知道的，只是他们的确存在这个事实。读过弗雷泽的《金枝》吗？”
“没读过。”
“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它告诉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事实。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那是远古时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规定王一旦任期终了就要被处死。任期为10年到12年左右。一到任期结束时，人们便赶来，将他残忍地处死。对共同体来说，这是必要的。王也主动接受。……”⑧
此处深田保所提及的“王被处死”的习俗，正是弗雷泽在《金枝》中借由内米湖畔的古老传说而延伸开去，对世界各地有关宗教习俗所进行的考察。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金枝》作为一部文化人类学巨著，其所象征的正是“杀王与新王诞生”的隐喻。而这，也成为小说《1Q84》中一个隐藏的关键性结构。
三
作为一部村上春树特别追求的“综合小说”，《1Q84》集合了多种要素。其中，所谓的“纯爱”显得异常突出――男女主人公天吾与青豆虽在成年后有着不同的生活，但10岁那年的一次牵手却令两人至今难以忘怀。某种意义上，《1Q84》也可以说是一个男女主人公互相寻找、为爱坚守的故事。然而，《1Q84》中天吾与青豆这对恋人的相互寻找只是一个表层结构，隐含其中的正是与《金枝》中古老传说有着高度相似性的深层结构――“杀王与新王诞生”。
林少华认为，《1Q84》与此前村上春树的非虚构性作品《地下》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小说塑造的“先驱”教主深田保正是日本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头目麻原彰晃的“置换”⑨。如果对深田这一人物详加考察就会发现，深田保并非麻原彰晃的简单“置换”，其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刻而复杂的象征意义。
在《1Q84》BOOK1中，村上借深田保的故交戎野之口交代了深田在成为先驱教主前的经历。从这段经历不难看出，深田保的身上浓缩了日本1960年代所特有的印记。以他为首的“先驱”某种意义上是日本1960年代末的一种特殊延续。哈佛大学名誉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入江昭曾在清华大学演讲时提到“1960年代末是近代的结束”⑩。这里，由于中日语境的差异，所谓“近代”指的是伴随工业化进程的现代化过程。在入江看来，这一进程在1960年代末接近尾声，其主要特征便是此时世界范围所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而到了1970年代，大规模的学运消退，工业化为信息化取代，现代化进程逐步向后现代转变。应该说，小说《1Q84》中的故事恰恰是发生在这一时代转变之际。从1960年代学运中走来，并在学运退潮后寻求独立的深田保恰好是日本“近代”的一个象征。
其实深田保作为“近代”象征的意义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得到佐证。深田曾对青豆讲，自己是小小人的代理，倾听小小人的声音。对此，日本学者安藤礼二曾有精辟的分析{11}。而笔者由此受到启发，并结合此前对《寻羊冒险记》的研究{12}认为，从羊眼睛里走出来的小小人，与《寻羊冒险记》中带有星斑的特殊之羊相同，皆为日本现代性的一种隐喻。而深田作为小小人的代理，事实上也象征着其自身“近代”的特点。由此出发我们不难得出结论，深田保正是日本进入信息化时代后，所残存的“近代”。而这一“近代”的特征是在现代性基础上发展而来的集权体制（具有邪教性质的“先驱”组织）。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深田保无疑可以说是日本“近代”最后的“王者”。
既然小说《1Q84》里所杀之王是作为“近代”象征的深田保，那么新诞生的王者又是谁呢？毫无疑问，这便是改写了深绘理小说的天吾。天吾通过某一“分身式存在”代行主人公应尽之责在村上文学中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而在《1Q84》中，天吾的分身实际上就是女主人公青豆――二者的相互找寻既可以看做一种爱情的寻觅，更重要的则是二者对其自身所失落的另一部分的寻找。其实天吾因改写深绘理的小说已经具有了预言者的力量。小说《空气蛹》中的世界经天吾的改写已经成为现实中的一部分，其标志便是天空中悬挂着大小两个月亮。至此，一个与《金枝》中古老传说相似的、“杀王与新王诞生”的结构便在《1Q84》中得以完成。《金枝》在《1Q84》中是一个至为关键的“装置”，《1Q84》也在其深层的文本结构上与《金枝》这一隐喻相一致。
四
在揭开《金枝》与《1Q84》之间的相互关系，解析了《1Q84》的深层结构后，小说中新的王者形象便成为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即为什么新的王者会是一名立志成为作家的人？要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们该把目光从《1Q84》延伸到村上春树的整体创作中去，从村上文学的文本内外去寻找答案。
在笔者看来，村上春树的创作具有自觉性。他始终关注“近代”的终结，以及宏大叙事解体后文学作为人们精神家园的可能性。对于目前我们所处的时代，即“近代”终结、宏大叙事消解后的后现代语境，村上春树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而对文学创作，村上借助“故事（物语）”这一概念，多次表达了自己的创作理念。例如1985年，在接受川本三郎采访时村上春树就讲：“我认为小说还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的确，现在已经创作出来各种故事形态，但如果使用新的认知方式，还是有可能让那些故事不断重新获得新生。”笔者认为，所谓“新的认知方式”其实与村上对时代的认识紧密相连。正是由于“近代”的终结、宏大叙事消解，才需要有“新的认知方式”。而借此，文学在后现代语境中才可能具有新的可能性。而到1997年，非虚构性作品《地下》问世后，村上春树在后记中便表达得更为明确：“不管是在亚文化领域还是主流文化领域，我们是否真的有那种故事，那种能够将麻原荒诞无稽的故事彻底清除掉的有力的故事。”这里，村上将目光投向了如何在后现代语境中重建人们精神家园的问题。而村上所追求的那种“有力的故事”事实上也是其发掘文学力量的一种努力。
从上面这几段话可以看出，村上春树的创作始终没有停止追问后现代语境下文学的意义。在村上文学一个又一个精妙而离奇的故事背后，村上所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掘宏大叙事崩溃后文学的可能。而到了《1Q84》这里，他似乎更为明确地给出了答案――“近代”终结后，新的王者便是能够构建起“有力的故事”的文学家。他的使命不是统治和禁锢人们的思想，而是要让人们通过“有力的故事”去寻找自身的精神家园。
① 2009年5月30日，《1Q84》BOOK1和BOOK2在日本出版。次年，即2010年，村上春树又推出该《1Q84》BOOK3。笔者认为，《1Q84》BOOK1、2与BOOK3之间虽然在故事上呈现连续性，但所表现的主题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因此，笔者在本文中仅以小说的前两部分作为研究对象。
② 2009年11月，《1Q84》的繁体中文版由台湾时报出版社发行，译者赖明珠。
③ 《新京报》2010年6月5日-10月16日每周六出版的《书评周刊》C12版。
④ 《1Q84》在日本出版后，短时间内便出现了几部研究性专著。此外，文学类杂志如《文学界》《新潮》等也及时刊发了有关《1Q84》的评论性文章。
⑤ 如：1.杨炳菁：《解读的奇妙世界》，《外国文学动态》2009年第4期，第22-24页。2.默二：《回望：从一九八五年的村上春树到》，《书城》2009年第11期，第72-78页。3.林少华：《之于村上春树的物语：从〈地下世界〉到〈1Q84〉》，《外国文学》2010年第4期，第133-141页。
⑥ 林少华博客，2009年11月16日，https://blog.省略/s/blog_48f36ce00100fzzh.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