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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城书(选三):一本书一座城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周闻道 1956年生,文学硕士,“天涯社区?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协委员会委员。现供职于四川眉山。在香港多家主流媒体做专栏作家多年,在大陆、港、澳纸媒及网络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觉》、《点击心灵》、《对岸》,报告文学集《悲剧,本可以避免》,随笔集《主权回归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编天涯散文年选《镜像的妖娆》等。另有经济学专著多部。
  
  迷 城
  
  我是从乡村来到这座城市的,希望能在这里实现我的人生理想。然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城市时,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荒诞。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主人?居民?过客?或者旁观者?似乎都有点沾边,但又似乎都不完全是。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此刻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我是它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汽车牌号?还是互不相干的两种存在,我是我,它是它。我似乎更觉得,这城市于我更像是一部负载着神秘信息的大书,我既是它不倦的读者,又是它没有署名的作者,我们互相翻阅着对方,却彼此不相识。这种关系就这样危险地维系着。
  这座城的南端有道门,它不属于哪个单位,也不属于哪户人,而是属于这座城市的。我曾经以为,这道门就是这个城市的封面,一旦进入,就翻开了这本厚重的城市之书。我因此对它产生敬畏。当然,进城的门不止这一处,也不止西城门,东城门,北城门。东南西北的划分,已属于过去时态的历史,就像“三里之城,七里之廓”。只是,进城门再多,每个人每次进城,却只能选择一个门道。世间的路纵有千万条,我们的一生却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出高速路口,是进出这座城市的必经之地。今日的我就是这样,既有某种偶然,也包含了某种必然性。缘起的根,有时埋得很深,往往从无形中牵扯着我们。我这里所说的“城门”,细想来,其实也有些牵强。它不能开合,也没有门槛门框。就是两块巨石,耸立在进城公路的两旁,冷冷地,你看着我,我盯住你,不理会风云际会,人来人往。面对它肃然立正的姿势,平庸的地面,便如一部书的扉页,刚刚被人翻开,正待浏览阅读。城门虽修建不久,却人为地添加了厚重的古朴沧桑。那巨石的色彩是深灰的,表面凸凹不平,有一些阴文和阳文,交织成图案,斑驳迷离,若隐若现。仿佛两位耄耋老人,携带着岁月古远的风尘,一路走来,只是在这里稍作停留,然后又要继续新的跋涉。这很容易把人的思绪引向远方,法国布列塔尼半岛,那个濒临大西洋的卡纳克小城。那里的巨石阵,至今仍铺陈着许多未解之迷。难道这个城市在通过这座肃然立正的巨石之门给我某种暗示?
  每次进出这座城市的门户时,都会强烈地感觉到,这道石门就是这座城市风景的楚河汉界。门里门外,区别是十分明显的。从城里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弯,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平野荒芜中;从城外往城里走,正好相反:路越走越直,越走越宽。进入城门,路便变成了街道。想起当初从乡下进城,就是这样。从一条崎岖的乡间小路出发,走着走着,路越来越直,越来越宽,发现路变成街道时就已进了城了。人们就这样,一代又代地从乡村往城里走,走着走着,乡村的人越走越少,城里的人越走越多。我想,一定是这城门里面有某种东西在诱惑着乡村的人,放下与自己的体温共冷暖的土地,走近城门里来。就像是一本书,在没有翻阅之前,总是里面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风花雪月的,或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吸引着你去阅读。城门以内的街道,现在是变得更宽更直了,还有街道两旁的那些华灯高楼,和精心装点的花草。这些,都与城门之外的乡村形成强烈的反差。舍弃旁物,只留意于街道的宽敞,走着,看着,街道的宽度,在不断地强迫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突然对宽产生了一种敏感,一种明显的由“宽”造成的压抑感,仿佛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而我感觉到的却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宽”。这种由宽造成的压抑,不是有形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大山般向我紧逼过来。我害怕越往前走,街道越宽,我会迷失在它无限度的宽敞中,整座城市的钢筋、水泥、废气、污水和它的亿万吨垃圾,会像大山一样向我压迫过来,厚厚地覆盖在我身上,把我归家的乡野小路,把我心中的青山绿水掩埋在它那冷漠的繁华之下,使我再也走不出这道巨石之门。
  关于乡村人与城市的关系,有一个意象,图画般在我心里浮现。回望自己走过的路,从乡村到城市,像是一只虫子,带着某种美丽的梦想,沿着一根细长的肠子,一步一步往里钻。小肠连着大肠,大肠又连着胃脏;再长的肠,再大的胃脏,终逃不出一个小小的腹腔。我注意到脚下的街道,也就是这城市的肠子。柏油和沥青在这里汇合,细碎的砂石经沥青一粘合,便结了一层壳,像是身体上的疤痕。有些词总是容易让人产生特定的联想。去市医院看望一位朋友,邻床有位中年男人,憔悴,疲惫,茫然,脸色呈现病态的黄。在医生换药的一瞬间,我发现他浮肿的大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不知他患了什么病。此刻我看见的,只是一道疤痕。按照正常逻辑,沿着那个疤痕往前追溯,应该是一条长长的口子,肌肉被机械地划开,血淋淋的;然后又机械地被缝合,安上夹板,慢慢愈合,抽线,结痂。这街道的结痂,是乡村的伤口留下的,还是城市的伤口留下的?我已无法判明。记得刚进城时,还带着很多好奇,朦胧的梦想,像进城的道路一样越走越明亮。仿佛有一种拿破伦式的征服,进入就是战胜。怀揣一份自豪,一份憧憬,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就这样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定会进入这个城市的心脏;然后作为一个城市人而拥有这个城市。然而,走啊走啊,最后才发现走进了一个身体的迷宫。声与光的交响,钢铁与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让我们人感到了危险与压力。但是,我们已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还是要面对,就像此刻的我,不,应当是我们,包括你-我-他,包括人和物,包括这城市的一切。宽广并不等于空旷,空旷只属于乡野,而城市永远是拥挤的。记得是要去市政府办一件重要的事,它关乎我的事业、爱情,甚至命运的转机。机遇是突然降临的。我必须穿过这个城市最宽敞、最豪华气派的街道――这条豪华的街道有点类似于京城的王府井大街,或英伦的唐宁街,韩国的青瓦台。市政府在这条街道的另一头。入城,从街道的这头,走向那头,有一种从江湖之远,迈向庙堂之高的自豪感。街道那一头的希望在牵引着我的脚步,我一步步,向那座掌握我命运的神圣所在走去。
  每一座城市都是被特意设计出来的。而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除了体现在街道的宽与直之外,还体现为,他们在设计街道的同时,还配套设计了许多商厦、酒楼、公园、写字楼,伫立于街道的两旁,守卫着纵横交错的街道,成为城市的又一道风景。乡村人纷至沓来,带着各自的梦,就像当初我被这城市吸引而进入这座城市。每一个进入者,很快便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纠缠不清,视野变得模糊,价值变得混乱。这是入城前谁都没有想到的。入城前只是被美丽的梦幻所吸引,如同吸毒者,沉醉于一种美丽的快感中。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入城者在观赏、惊叹和打乱设计者规范的城市秩序的同时,自己也随之成为了城市混乱风景的一部分。这正是城市设计者预先规划好的。
  近了。政府大楼耸立在街道的尽头。就像一条奔涌的大江,突然被一个闸门截流,高高在上的楼房,坐北朝南,俯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被这幢大楼俯视着的每一个行人,走近又走远,到来又离去,都不过如我一般,以一只蜗行的甲壳虫姿态而存在,可有可无。能够感觉到我们存在的,除了我们自己,就是存在于我们周围方寸之间的那些同类的存在,我们互相以对方的存在聊以自慰。唯有政府大楼,是高高在上的自在之物,独立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在这条被风景挤压的街道尽头,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跋涉,我来到了政府大楼前,仰首敬望。浮云退避到了穹宇的深处,飞鸟不知去向,天空的深蓝仿佛是凝滞的。政府大楼棱角分明,深灰色的玻璃幕墙,泛着黯然而诡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然而我明白,这样的天象并不是城市的常态,城市的常态是灰白色的。人们希望清明。因此,我的内心充满愉悦,一种被吉祥之兆浸润的愉悦。人在旅途,尽管前景未卜,总是喜欢被这样的愉悦幻象驱使。
  门是敞开的,没有铁栏木门,只有两根镶嵌着褚红色花岗石的门柱,耸立于两侧,仿佛是一个象征。通常这里应当是有武警把守的:进入,验明正身;接着,一个电话打进大楼求证,然后才放行。今天没有。我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动。进入的紧张与压抑,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我怀着一种轻松,从容,还有一种朦胧的希望,走进大门,进入楼房。整个底层几乎就是门厅,有一种多层压力下的空旷。一边是大楼保安,并不像平时一样威严地站立着,逡巡着一双警惕的眼睛。而是坐在一张条桌的背后,对进入者作一些简单的登记。一边是楼主标示牌。过去我来过,牌子上的名字常常令人眼花缭乱,每一个名字,都可以令这个城市改变姿势。我刚才放松的心又有一些收紧。作了登记,心存敬畏地走近标示牌,在那上面仔细阅读搜索。一种失望与茫然,占据了我的心理空间。
  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然而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他们所处的楼层和门牌号。我要找的部门,一个也没有,而我不找的部门,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些驱之不去的幽灵。折回身去问保安,保安先是吱吱唔唔,吱唔了半天,似乎才恍然大悟。然后,以奇异的眼光盯住我说,讶,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政府已经南迁了吗。态度还不算生硬,或者说还算有点热情。这表现在他们进一步的耐心。保安面朝大门,用手指着我刚才走过来的路,热情地说,喏,就沿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前走,出了城门,往右拐,十公里左右,路右侧有一块大广告牌,新区指挥部的,政府的许多部门,都在那里。
  我只感到头嗡嗡地响。好不容易进城,穿过漫长的喧哗与拥挤,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那目的地却又回了到原来的出发点。进入,实际上成了背离,我不得不折回身子,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去,而返回的路程似乎更远。激情已然消解,希望已经被挫折,强烈的沮丧感袭击着我。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但又不知道那愚弄者到底是谁――政府,城市规划者,涌入这个城市的芸芸众生,还是我自己?亦或是我的梦想和欲望?有哲人说过,欲望是失望的催化剂;而梦幻,则让人陶醉于一种虚拟的美。
  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我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回到了那对耸立的巨石面前。扉页成了插页。但不是哲学的螺旋式回归,没有任何前进的含义。既没有旋转,更没有上升,而是一种时间的无效耗费。或者该命名为梦幻的回归。站在这个叫做城门的地方,面对两块虎视眈眈的巨石,我弄不清自己这是要出城还是要入城。 一切都恍若隔世,世界被颠倒,结果成了原因,进入成为了最彻底的背离。进入了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建筑内部,却没能进入这座城市的中心。反而离它越来越远。我感觉这世界变得太快,有点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关于测量城市灵魂的创意。只是,这里的灵魂,不是城市命运的主宰者,而是公众意识在城市空间的投射。创意者做了一个有趣的设想,把人体内含的各种化学元素比例,与建材量等量兑换,然后,换算出物质与灵魂的对应关系。以一位75kg体重的人为例,组成他的氧,钙,镁,可以制成标准水泥空心砖31块;碳和氢可以制成45号沥青防水卷材5平方米;磷可以制成750毫升防锈剂3瓶;铁可制成3寸铁钉1枚。物质的背后是灵魂!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死死地盯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我的每一个举步,是对灵魂的背离,还是在向灵魂靠近?不知道我一生的行走,随身携带着多少克灵魂?那些灵魂又能够陪我走多远?
  我没有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通向省城,而我此刻只需要找到主管这个城市的政府机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些过去被称作城外或郊区的地方,已经逃离得支离破碎。虽说还保留着乡村的名称,却早已找不着乡村的田园之静与幽雅,甚至没有了真正的农舍和炊烟;一些低矮的房屋,零乱无序地散落在公路两旁,屋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令人感到,这里不是城市的进攻区域,而是城市的败退之地。这种非城非乡、破败久远的荒废,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消失的建筑,比如哈德良别墅,所罗门圣殿,或者帝王谷里的那些传奇。透过几千年的烟尘,也许,它们就是眼前的样子。一个奇怪的怀疑在心中产生,我怀疑这座城市的生长,是不是颠倒了顺序?一座城市真正的根,原本该在田野里,而那些所谓的城,应该是大地长出的枝叶,而不是相反。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情景。
  我还是没有决定放弃。穿过那两块巨石肃立的城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那位保安告诉我的那几个关键词:右拐,十公里,右侧。一路的右,浮尘遮断望眼,我陷入一种寻找与进入的迷茫。突然,一块很大的的广告牌傲然地从扬尘中显示出来,张扬而醒目的广告词告诉我寻找的目的地到了。我心里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被一种隐隐的恐惧所笼罩。我怕又会重复先前的遭遇,忙碌一番,这里的守门人又要我返回到刚才来的那座大楼,或者,再把我指向另一个更扑朔迷离的所在……
  站在新区政府办公楼的门口,我却被深刻的犹豫困扰着: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空城
  
  我不知是从一部《世界建筑史》的扉页,还是从《天空之城》的主题音乐中误入这座城市的。眼前的景象:符合一座城市标准的楼房、街道、霓虹灯、车流,甚至街巷间噪杂的市声,以及超市门口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我看到的不是虚拟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我们三维世界中的一座城市。
  我进入这座城市的具体时间,很难做出准确判断。大约是在夏季,太阳艳艳的,照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不同颜色的、但同样炫目的光芒,令人感到一种热烈的压抑;街上的行人,有的穿着T恤和衬衣, 也有的穿着毛衣和长长的风衣,天很高,很蓝,云和鸟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独而空旷地敞开着,又让人有了秋天的感觉。街道两旁的桂树,在绿草、金女贞和一些我不认识的花草的簇拥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这些,又让人觉得是在春季。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看见的仍是一树空枝。当然,要说这是冬季或春季,也似乎说得过去,我在这个城市的穿行中,偶尔还看见一些桃花和飞雪,交错地闪现;但是,无疑冬天的意味要浓一些。就在我的眼前。雪压的树枝枯槁而坚硬,一只孤鸟飞来,围着秃枝绕了几圈,没有找到落脚之地,又失望地飞走了。所以,现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我是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季节,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心情,走进这座城市的――但愿这不是一座似是而非的城市。
  我想做一些调查,弄清这座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它的名称、经纬度、当下状况和人文历史。如果有可能,也不排除到这里谋一份职业。专家们说,如果在一个单位、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和厌倦感,令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消褪。我在街边的一个报亭,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戴一副老光眼镜,正聚精会神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报头是空的,没有编者和日期,也看不出报纸的名称和出版时间。我问老人这是一座什么城市?老人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和善而歉然地说:“呵……啊,对不起,我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这城市叫什么。上一辈的人也没有告诉我。”
  这多少有点令我失望。我想向老人买一张地图,比如这个城市的旅游图什么的。老人回答说:“ 你要这个城市的地图,有。”说罢,从储柜里找出一张卷曲成筒的图来,好像要以他的殷勤热情,报答我对这个城市的关切。我摊开来,这张图也很古怪,像世界地图,又不是世界地图,图上五彩斑斓的色彩,像人的皮肤,形状各异的线,如人体上密布的血管,处于动态的起伏搏动中。应当说,这是一张非常翔实的地图,比例只有十万分之一,全世界凡现存的和存在过的人文遗迹,如古迹,城镇,村落,图上都清楚标明。然而,从伦敦、东京、北京,一直到那些已消失的城市和建筑,如巴比伦通天神塔、古罗马斗兽场、图坦卡蒙冥宫,甚至那个躲在兰溪一隅,小得可以忽略的诸葛村,都在图上找到了,惟独不见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城市。见我有些纳闷,站在一旁的老人说:“很多人都在这张图上找过,问他们找什么?都说不知道。”是哦,我又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吗?到现在为止,我连这个城市的名称、位置、历史、现状都不知道,那我到底要找什么?又怎么找呢?至少,按照目前的方式,或依靠查找城市地图来弄清楚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突然想起停在不远处的车,和车上的GPS。看来,还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可以借助那个神奇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先找到现在所处的位置,然后确定这个城市的名称,不就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个城市了吗!
  赶紧过去开车,开机,连接:一片片地球的截面――辽阔的草原、逶迤的山脉、苍茫的大漠、碎片般的城市、蜿蜒的河流,在荧屏上不停的闪现;两条确定方位的坐标线,呈现出绿色十字状,如远视镜上的准星,或初中教材上的直角坐标,主轴上表示未知的两个字母,X和Y,有些刺眼的闪烁着,还是无法确定这个城市的所在位置。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存在,介于似是而非之间。我有些茫然。好在离开报亭时,我顺便买了一本关于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打算带回宾馆仔细研读一番,以便对这个城市有一些了解。
  我按照自己判断的大致方位,顺着左边一条宽直的街道,来到一处广场。这是这座城市舒展压抑,举办竞技或大型集会的地方。广场中央,建有一个近10米高的人形雕像,中心是镂空的,大概是采用了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原理,这个空心的人形雕像,不管从哪一个方向看,都可以同时看到这个人形的面部、背部和左右侧面。在广场周围,沿人行道种植了一些高大的树,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像一支支等待点燃的高香(我要加以说明:如果这个比喻可以成立,这样的祭奠,应该是给一个逝去的季节,以慰藉这广场的空旷)。开阔的平面,参差不齐的高楼,被天地间的作用力一挤,萎缩成了一些没有人弹奏的五线谱。我的到来,并不负有演奏它的使命。好在广场这时并不寂寞,市政当局正在这里召开市民大会,作为一种权威的彰显和表达,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
  作为这个城市的一名闯入者,我虽然不知道主席台上那位领导的确切身份,但他的讲话主宰着这个城市的命运,当是无可置疑的。不知是扩音器失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从讲话声中,我费了很大劲,也没分辨出讲话的那位领导是男是女,我只知道,能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领导,决非等闲之辈。那讲话声听上去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颇有些闻鸡起舞的感召力。从讲话的内容和节奏看,会议好像已进行了好一会儿,快接近尾声了。我屏心静气,希望能从这位领导的讲话中,了解到有关这个城市一些的背景资料。令人奇怪的是,我越是认真听,越是陷入云雾山中。只听见扩音器里不时传来“嗯……这个嘛,这个,这个;啊……那个嘛,那个,那个。”更令我惊讶的是,说是“市民大会”,环顾四周,整个会场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与会者。主席台上的那位讲话者也像是一个道具,莫名其妙地晃动着。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这个城市的图书馆,从那里或许可以查阅到一些有用的资料。开车去须绕道,把车停下,跳上一辆巴士,却发现这辆公共汽车车头车尾一个样,都是一道门,一方前窗。窗圆弧形,开阔,亮堂。车上座位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售票是自动的,不管几站路,都是一元,只须上车时将一枚硬币,丢进一个张着口的铁缝。司机面无表情,两眼平视前方,到站就停,到时就开,不管什么人上,什么人下,或者有没有人上下。车开动时,我只感觉到车身在动,却分不清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一名女交警,笔直地站在指挥岛上,机械地挥动着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表情与动作,都是格式化的,与街道车辆的运行似乎关系不大。
  到达图书馆时,太阳已严重地偏西了,就像是有意躲着我一样,原本的位置被腾空,连灿烂的晚霞也在一点点暗淡下去。担心图书馆关门,我匆匆赶去。一层层的楼,被分隔成不同的区域:历史、政治、军事、思想、文化、自然、地理、现代、古代,馆内的指示牌,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去查哪一架?只好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那位管理员高挑身材,胸牌上的编号是一长串读不懂的数码。她不言语,也不问我查询什么,得知我的求助后,就主动带着我走。我跟着她,在装满了书架的、穹宇般空旷博大的馆藏中,一间一间地找,一本一本地翻。我发现,全馆满架的书,古籍的,现代的,简装的,精装的,纸质的,电子的,或者32开,或者16开,全都没有书名,没有章节,没有页码,没有图文,每一本书翻开都是空的。区别只在于:书是线装还是胶粘的,装订书籍的纸张是泛黄的,还是漂白的,或旧或新,或厚或薄。问图书管理员,她只是两手一摊,以一个微笑作为回答。动作虽然优雅,却没有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我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图书馆。霞光渐渐褪尽,闪烁的霓虹登场,用尽它全部的绚丽,张扬着这个城市的喧哗。在灯光和黑暗的合谋下,天空是怪诞而深邃的。夜色变异了视线,近处的东西仿佛很远,远的东西反而觉得很近,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最怪异的是夜行的汽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就像紧急出击的特警,用一片夜色,遮掩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直直射出两束灯光,像两把锋利的剑,快捷地从夜晚的身体划过,割出两道深深的口子。汽车过后,夜的伤口立即缝合。城市又陷入一片迷离的黑暗中。
  趁着时间还早,我来到一家夜总会。据说,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迎宾小姐告诉我乘电梯到顶层,再折回走。具体在几层,并不清楚。我按照迎宾小姐的指引,来到了表演大厅。表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了,观众席上关了灯,视线模糊,感觉很昏暗。我摸索着找一个位子,坐下,也不知是坐的几排几号。只见一束幽暗的灯光,照射着迷离的舞台。舞台正中,堆积了一堆头发,在多色灯光的照射下,头发显得光怪陆离,头发中心,有鼓风机在鼓动,伴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那堆头发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给人一种躁动不安的强烈刺激。头发堆旁,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另一把椅子空着。不一会儿,报幕员出来宣布,上半场演出结束,进入中场休息。大厅的灯光骤然点亮,空荡荡的舞台上,没有演员,没有乐师,没有报幕员,甚至没有幕布遮挡。只有一块大大的长框,镶嵌在舞台正中的位置,像一面硕大的窗;再往前看,就是窗外的风景:一棵掉尽叶子的梧桐。
  不知什么时候,下半场的演出已经开始。舞台一侧,有两个人,在一条路上行走,先是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始终不能同步,时而这个在前,那个在后,时而相反;两人都表情木纳,形同路人。伴随他们的脚步,不同节奏的锣鼓声,时而舒缓,时而紧凑地敲打着。不时有人出来告诉观众:“快到了,快到了。”台上的两人继续一圈一圈地行走着。然后,报幕员出场,告诉观众:那两人在继续寻找他们的幸福。休息一会儿,你们将看到他们是如何找到幸福的。
  时间已不早了,我提前退场。回到我登记的宾馆房间,漱口,洗澡,上床,拿出那本在报亭买的载有这个城市历史风俗的书,认真翻看起来。绕了一个圈,从书本出发,又回到书本。由形而上,到形而下,再到形而上,绕了一圈没有结果,人却一天天变老了。我原本对这本书寄予很大的希望,到此刻才发现,原来我翻开的竟是一本编码混乱、掐头去尾的书。比如,书的目录上明明标明全书共有12章,72节;翻开内文,内容和目录上的章节页码却怎么也对不上;而且首尾颠倒,页码错位,印有文字的几个章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面对这个城市,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只要进入这个古怪的城市(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就再也别想着走出去。我将在这个城市里困顿着:谋职,睡觉吃饭,访友,思考,爱与被爱――尽管这是一座没有名称,没有地址,没有灵魂,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城市。我需要做的只是:在这座城市里,记住自己的籍贯,记住自己的姓名,记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缘;守住自己的回忆和过去;守住自己的精神、灵魂、情感和对未来的期待。时刻警惕着,不要让自己像广场中央那尊镂空的雕像一样,变成一个空心人。
  
  蛊城
  
  从没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这个假期,是该去丽江还是去湘西?本来,我已决定了去丽江的,不仅是出于好奇,大研古城青石板流水的街道,钩沉思古之幽情的纳西古乐会,都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可是,我最终还是动摇了,还是把方位转向了湘西。导致我放弃丽江而选择湘西的真正原因,不是沈从文笔下描绘的湘西风情,而是突然被人们关注的那些无影无形的小虫子和凄美的苗家女子――准确地说,是传说中那些有着神秘、诡异背景的蛊和蛊女;而更吸引我的,是一家媒体报道的:在湘西的某处山林中发现了一座很大的蛊坛,在一座空旷的土城的中心。那里极可能是传说中的蛊王施蛊之处。
  关于“蛊”的种种说法,虽然古已有之,但于我更多的是好奇和神秘。平日里听到“蛊惑人心”这个词语时,心里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略显驳杂的读书经验中,也不时见到有关“蛊”的记载。西周时期的《周礼?秋宫》载有“庶氏掌除毒蛊,以嘉草攻之”的治蛊方法;《左传?宣公二年》也有“晋里克有蛊疾”的明确记载。西汉时,巫蛊不仅盛行于民间,而且成为宫廷权力斗争的重要工具。汉武帝时期著名的“巫蛊之祸”,就曾导致数以千计的宫廷显贵死亡。自汉唐以降而至宋,巫蛊之说日益兴盛,至明清时代,又传说西南各地亦盛行巫蛊之术。而湘西苗族地区盛行巫蛊之说,则见于一些湘西旧时的地方志,加上各种民间传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湘西苗疆“无蛊不成寨”的说法。此外,宋人郑樵的《通志六书》,还详细记载了制蛊的方法。那方法说来也不复杂,大概是将各种有毒的虫子,于密室之间,装入一个密封的器皿之内,使其没有出路,不能逃逸,然后让其互相厮杀,互相残食,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毒虫之王,就是“蛊”了(其实这不过是原始的丛林规则,被推至极端,所谓“蛊”,颇有点像我们人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一将”)。然后,待至端午日,趁其阳气极盛之时,研制成药。又多用蛇、毒鳅、蜈蚣、金蚕之类研制,毒大无比,不畏火枪,一触便可杀生。问题是,那蛊一旦修成正果,就由一只小虫,抽象成一种能于无形间致人于死命的秘密武器,而非原来的虫子或炼制的药可比了。它常常依附于女人的四体之内,甚至藏匿于灵魂之中,伺机而行,一旦放将出去,叫人防不胜防。掌握了这种巫术的女人,称为蛊婆,或曰草鬼婆。蛊从此成为人们的噩梦:“放于外则蛊蛇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也。”(清?《乾州厅志?卷七》)由于蛊的阴毒、可怕,历朝官府,对巫蛊都以严刑峻法予以禁止。
  但是,传说中的湘西,与这蛊的神秘、恐怖形成对比的也还有它的另一面,那便是“落洞女”的美丽和苗女的痴情。
  沈从文先生曾在他的书中对湘西女性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在他看来,湘西女子在三个特定阶段的年龄中,容易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年老而穷困者,容易成为蛊婆;三十岁上下而穷困者,容易成为女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外貌美而性情内向,婚姻不顺者,容易成为落洞女。三种女性的奇特命运 ,在历史上构成了湘西神秘的一部分。这神秘的背后其实是旧时代湘西女性的悲剧命运,这悲剧的背后又隐含着感动人的诗的成分。
  女孩子的所谓“落洞”,是指一个女孩经过某种人生的变故而进入到一种痴迷状态。这种女性年龄一般在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往往性情内向,而又长得很美,或因婚姻不顺,或因情感障碍而突然“落洞”长时间处于一种痴迷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女孩外表显得特别光灿,面若桃花,眼含秋水,声音轻柔悦耳,其身体里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她整天不停地拭桌椅,打扫厅堂,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按照当地的说法,这个时候,该女孩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一位男神,她整天生活在被她的男神选中的幸福幻想里。她的心上的男人是不食人间烟火却无所不能的神,从此她不再对身边的任何凡间男子动心,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位世间的男子用婚姻去打扰这个被神选中的女孩。她只需小心地看护好自己的贞操和美丽,等她心中的男神选好了黄道吉日来迎娶她。这女孩子就一直这样生活在她幻想的幸福中,直到含笑而逝,都为她心中的男神保持着自己美丽的容颜。
  关于苗女的“痴情”和以情杀人的传说,自古民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外地到苗疆的男人,喜欢上了当地的苗女,如果对苗女用情不专、始乱终弃,最终会被苗女施放的蛊毒死。我曾听到一个在苗疆流传很广的故事。
  那年,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就早早就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一位湖南的放蜂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追着花事,来到苗寨,在村头的大树下,撑开了帐篷,放好了蜂箱,准备耐心地度过这一个花季。这个花季也使放蜂人动了春心 ,他喜欢上了当地的一名苗女。经过一番花言巧语的表白,放蜂人终于赢得了苗女的芳心。在一番绯侧缠绵的肌肤亲近之后,油菜花也谢了;放蜂人要追着时间去赶蜜蜂的槐花季去了。临行前,苗女不舍地问,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放蜂人说,少则三月,多则半载,我一定回来看你。苗女说,那我等你,一定要赶回来啊。 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放蜂人早已忘记了苗女的嘱咐。到了第七个月时,放蜂人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那病不红不肿,不痛不痒,不发烧不咳嗽,就是心慌意乱,浑身乏力,茶饭不思,恶梦缠身。放蜂人四处求诊问医,就是查不明病因。这天,湖北人忽然想起了与苗女的约定,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病因,他急忙让人送他返回苗寨。一路上病情愈来愈重,还没等赶到苗女的寨子,放蜂人就病死在了途中。
  这样的美固然是残忍的。但这残忍背后所蕴含的诗意,我想不仅对于我――恐怕对于所有的男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吧!我就在这种一半好奇,一半紧张的心情中踏上了去湘西的旅程。
  懵懵懂懂地到了一个城市,火车成了一节被遗弃的玩具,我和同行的驴友各奔东西。高楼,汽车,尾气,还有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都曾给我带来一些失望。在我原先的想象里,神秘的湘西,应当远离现代文明,与古老,神秘,诡异联系在一起。而眼前所见到的,与其它地方的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站在街边挥挥手,招来一辆的士。上车,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说了一句:“去蛊城“。司机看我一眼,似乎心领神会,踩了离合,挂档,绝尘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司机说到了,我便付了费,下了车。阳光很暖,天地间却透着一股阴凉气,景物在眼前次第展开,一切都显出陌生而怪异。这里的山,瘦骨嶙峋,阴霾缠在半腰,雾霭与藤蔓纠缠在一起,远处看去,仿佛有许多大蛇,在半山上爬来爬去。河岸的石头上爬满苔藓,把河里的水映得绿阴阴的。而这里的水,则绿得发黑,鱼儿如一一枚枚卵石,在河底自在地游动。我心想,这就是真正的湘西,真正的巫蛊之乡了,说不定这周围阴森森的山林里,哪一处就设有一位蛊婆的蛊坛哩。
  我就这样走进沈从文的世界了吗?走近了那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的情景?心里猜测着,那山上的幽篁,在月光下怎么会变成一片黑色呢?身边草丛中的虫子,怎么会如落雨呢?家乡好像没有草莺,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见过落落嘘嘘的声音。更多地联想到凤凰城,芙蓉镇,或者德夯。山是舒缓的,令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山,而是平原,然后,被一双硕大的手轻轻一捏,那上面就出现了一些褶皱,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石板路,吊脚楼,古塔,廊桥,都不过是一种补缺,让这里的小镇更像一个镇,让这里的神秘更有背景。
  是的,我现在就置身于这样的一个小镇。不知方位,也没有地名,周围被一圈大约一丈多高的土墙围着,分辨不出街道和进出小镇的门道。在土城的中央,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掩蔽着一幢古朴的小楼,墙壁不是用红砖水泥,而是用山上的青石砌的;一些藤蔓植物,从墙脚下长出,沿着青石墙壁,爬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小楼的门口围了一些人。走近了,听见屋里传出怪异的声音,隐隐约约,似歌非歌,似语非语。问门前围着的人,都摇头。欲往里看个究竟,被一阿婆阻挡住,她用当地口音比比划划地告诉我,大意是说,里面是“仙娘”在给一个伢崽治病,千万不能惊扰,否则,飘出去的灵魂就难以召回来了。我知道,这“仙娘”也是蛊族中的一员,她们不必专习,也无需师传,大都是突发一次狂病后,就成了“仙娘”。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凑巧。征得守门的阿婆同意后,我从门口往里仔细地打量着,只见堂屋中央,放置了一方平斗,斗内装满谷子,谷子上插了一把剪刀。一位衣衫褴褛,形态丑陋的老妇人,端坐平斗前一条木凳上,用青丝绸巾覆盖着脸。她手持一张黄色咒符,半哼半唱,念念有词。一位本份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坐在“仙娘”的旁边。小孩脸色煞白,微闭双眼,看样子病得不轻。我顿时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坛了。突然,一声凄厉的嚎哭,打破了屋子里几乎凝结的紧张气氛。只见“仙娘”涕泗横溢,厉声喊道:“启娃――快回来啊!”“启娃――快回来啊!”“仙娘”喊一声,中年妇女便答一声:“回来了!”如此反复几次,中年妇女怀里的小孩不知是被吓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喊了一声妈妈。这似乎在告诉人们,启娃走失的魂魄真的被召回来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是和大家一样,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土城中还有很多诡异的存在需要我去了解。
  离开“仙娘”召魂的屋子 ,刚绕过一幢吊脚楼,走上一座石拱桥时,一位年轻女子迎面向我走来――不,准确地说,是她突然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向我问路,说她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只见她高挑身材,着职业装,鹅蛋型脸,嘴角有一颗鲜明的美人痣,肩上挎一个范思哲坤包,讲的是普通话,却明显地夹杂着湘西口音。在这样的特定环境中遇见这样的女人,难免让我怦然心动,但我更多的是迷惑:难道这女子不知道我是外地人?就在我纳闷时,那女子似乎要解出我的疑问,用夹杂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软语说:“哦,是这样的,本地人对这里的道路不怎么明白,外地人也许更清楚些。”她的解释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糊涂。见我茫然无措的神情,那女子却异常高兴起来,说:“哦!清楚了,清楚了。谢谢你给我指路!”然后扭着细腰,款款而去。把我独自留在深深的迷惑中。
  这不会是一位落洞女吧?以她那时髦的衣着和楚楚动人的外貌,更不可能是一位阴毒的施蛊者。在桥头的一间茶肆模样的小竹楼前,坐在一位老者,青布缠头,身着一袭黑色长衫,戴一副老花眼镜,正在悠闲地品茶。我便上前去向他求教。老人见我求问,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取下眼镜,品了一口茶, 才说:“客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了他我此行的目的,说想了解与蛊有关的事,还想见识一下蛊女。老人一听,朗声笑了,说:“你听到的都是传说。‘蛊’这个东西,这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见我再三问,老者这才进屋去拿出一册手抄本的的旧书来,封皮上有毛笔写的《永绥厅志》四个字,老者翻到书的“卷六”说,“你一定想了解,我就告诉你一些书上记载的事吧。”
  传统的蛊之类别,总共有十一种,名曰蛇蛊、金蚕蛊、蔑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神蛊、疳蛊、肿蛊、癫痫蛊、阴蛇蛊、生蛇蛊。每一种蛊,制作方法不同,毒效也相异,其害人特点也不同。比如癫蛊,是把蛇埋土中,取菌以害人;疳蛊,又称为“放疳、”“放蜂,”是在端午日,取蜈蚣、小蛇、蚂蚁、蝉、蚯蚓、头发等研末为粉,置于房内或箱内所刻的五瘟神像前,供奉久之,便动练成蛊了;泥鳅蛊,则是用竹叶和蛊药放水中浸泡,让水中泥鳅变成毒鳅,人食之五脏俱烂。而最厉害的,则要算近几年来出现的一个新蛊种:灵魂蛊。它是作用于人的灵魂,通过灵魂变异而使人丧失人性,变成非人的一种蛊毒。
  老者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根据他的考证,灵魂蛊早已存在于传统蛊种中。比如,金蚕蛊的狡,蔑片蛊的虚,石头蛊的顽,泥鳅蛊的滑,中神蛊的愚,癫痫蛊的狂,以及阴蛇蛊的毒,都是灵魂蛊中的一种成分。人们在谈论这些蛊时,往往忽略了这些蛊对灵魂的控制作用,也就忽略了对它的防范,以致危害千年而未能有效根治。它的炮制方法与危害方式,也与众不同。虽然,它处处与利益关系相勾连,制作时,却不是用有形的实物,而是借助精神、主义、观念、思想、规范之类,辅之以利益引诱。在潜移默化中,渗入骨髓,换血唤脑,通过改变人的灵魂而使人变成非人。另外,中蛊的深浅,也与放蛊的手法有关。关于放蛊的手法,清代《乾州厅志》卷七曾有记载:“放蛊时,有能伸一指放者,能戟二指放者,能骈三指、四指放者。一二指尚属易治,三指则难治,四指则不易治矣。”是说,一二指所放的蛊,中蛊人较容易治愈,三指所放就较难治了,倘若是四指所放,几乎属于不治之症,中者必死无疑。但是,这些指法,归根结底,伤害的都是肉体。对精神的毒害才是最大的毒害。比如,一些被普通蛊术害死的人,她们的痛苦主要在肉体,在死之前,中蛊者还有正常的思维和情感,还有正常的爱憎是非,也还能知廉耻。而灵魂蛊就不同了。它的起始,都在五指之上;伤害直指灵魂中枢,肉体则无恙。这样从外表看,中蛊者并未被伤害,实际上早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只要中了灵魂蛊,中蛊者的灵魂就开始变异,他就会颠倒对事情的看法,把黑看成白,把直看成曲,把是看成非,把对看成错。反正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本末倒置的,结果成了原因,手段成了目的。这时的“人”,即便是肉体完好,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与一头牛,一只狗没多大区别。其实所谓的蛊,不过是由人的黑暗本性滋生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蛊。并不只湘西才有。
  我虽然是第一次到湘西,来之前也看过一些相关的资料,大致了解“蛊”是怎么回事。但是,对这“灵魂蛊”,和与蛊有关的这些见解,我却是闻所未闻。老先生这一番话真让我长了见识。
  老者继续说, 至于蛊女,那是过去的老皇历了。过去蛊只传女,如某一位蛊妇有三个女儿,必选其中一个学习蛊术。也有传给同寨子中其他女孩子的,如有邻家的某一位女孩子去蛊婆家中学习女红,被蛊婆看上,蛊婆就会暗中施法,某一天不经意地对那位女孩子说:“你得了!”该女孩回家之后会出现病症,要想治好此病,就得得求助那位对她施法的蛊婆,蛊婆便以此为要挟,收为徒弟。现在听说男女都传了。过去的施蛊者只是一些老妇人,俗称“蛊婆”,现在不一样了,年轻人里面也可能有。那些衣冠楚楚,长得油光水滑的青年男女中,说不定哪一位就是你想见识的蛊女。他见我很惶惑的样子,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古书中写有识别‘蛊婆’的方法。”他摸了半天,又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永绥厅志?卷六》,指着一段划了横线的文字,一字一句对我说:从外观看,蛊婆往往目如朱砂,肚腹臂背均有红绿青黄条纹,否则就是假的;一般蛊婆家里不会任何蛛网蚁穴,如果这个妇人是个蛊婆,她每天要放置一盆水在堂屋中间,趁无人之际,将蛊虫吐入盆中食水,如果有这些行为状况就是真的,否则为假;蛊婆的神力使她能在山里作法,她能放竹篙在云为龙舞,能放斗篷在天作鸟飞,有这些神力者才是真的,不能为者则是假的;蛊婆死后如果剖开其腹部,有蛊虫在里面者是为真的,否则为假 ……还有,听说蛊毒也是可以治疗的。宋朝洪迈的《夷坚志》补卷23中有一则解蛊毒的咒语,据说很灵验。咒语全文是:“姑苏啄,靡耶啄,吾知蛊毒生四角,父是穹隆穷,母是舍耶女,眷属百千万,吾今熟知汝。摩诃。”
  我还想向老者请教“蛊城”和“蛊王”的事,老者淡然一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问去哪里?他说你去就知道了。我跟随老者,踩着一条曲折、异形的小路,在土城中不知转了多久,来到一处所在。这地方十分怪异,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幢房屋,也没有一条公路,只在空旷中间用土垒砌起一个高台。高台周围已挤满了人,一个个表情木纳、僵硬。好像是要举行什么集会,因为没有会标,所以无法知道集会的内容。土垒的高台离得太远,挤不过去,我便站在人群的外面。刚刚站稳,场内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的眼光一下向左边转了过去,我也条件反射式地跟着转过去,只见远远地卷起一路灰尘,一辆小车像一只爬行的虫子疾驰而至,小车停下,从打开的车门走出一个矮个的胖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高台走去。空旷中堆积的人群,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土垒的高台。我和老者被众人的热情抛在了场外。一个尖细嗓门的讲话声,人群大众的欢呼声……万众的力量,把空旷中心那个土垒的台子越抬越高,越抬越高,直到使人望酸了脖子……
  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明白老者带我来这里的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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