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月正圆】 八月中秋月正圆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新民 1954年生,甘肃临洮人。大学学油画专业,插过队,在乡、县、市、中央机关和学校、企业工作过。当过高校教师、学报主编,县委书记,现在国土资源部工作。喜欢文学艺术,业余坚持创作,发表过一些文学、美术作品。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奶奶是阴历八月十六走的。
  又到月儿最圆时,幽明相隔已十年。奶奶,我只能把想给你说的话写下来。
  奶奶是妈妈的母亲,我们从来没有按兰州人的习惯称她外奶,不想让那个外字把她叫远了。她是我们嘴里、眼里、心里最亲近的奶奶。
  奶奶病重时,我从县上赶来看望,她拉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我耐不住多少时辰了。活够了,再不想拖累人……”几天后,八十八岁的奶奶走了。能活到“米寿”之年,又没患大病,有亲戚说奶奶是善终,要把丧事当白喜办。话虽这么说,我们可没减轻一点儿悲痛。
  二姨告诉我,直到最后时刻,奶奶头脑依然非常清楚,情绪也很平静,要求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走。
  奶奶你去得平静,走过来的路却很不平静。
  我们家住兰州一中时,离奶奶娘家颜家沟很近,她隔三岔五带我回去。那时,颜家祠堂的牌坊还在,虽然残破但很有气势。史料记载,这支颜家是山东颜回的后代。明朝西迁而来,定居兰州后逐渐发展成一个大家族,出过文臣武将,曾经百年显赫。奶奶出身时颜家已经衰落。
  看演绎清朝故事的电视剧时,奶奶我对说:“我妈妈也是格格”,还说她父亲是个没有功名的书生,曾在蒙古、宁夏、北京等地的王爷贵族门下当差。贵族家的格格能下嫁给他,说明太外公大概是个有本事的人,也由此可以看出满清王朝衰败时门第观念的式微。他们把家安在颜家沟后,太外公继续去漂泊江湖。他几年难得回来一次,来也是小住一段又匆匆离开,后来竟不知下落,据说最后一封书信寄自北京。奶奶出生于辛亥革命那年,上面有个十岁的姐姐。老辈人说,清王朝被推翻后,太太不吃不喝也不再言语,不久抛下不满周岁的奶奶走了;还有人说她是因反对给大女儿裹脚与婆家人翻脸,身心皆伤,一病不起。
  奶奶五六岁时,有人张罗着要给她裹脚,她拼命反抗,保住了自己的脚。奶奶终身步履轻松,不像姨奶奶颤颤巍巍一辈子。
  你的刚强性格令颜家老人吃惊,都说这个没娘娃是惹不起的犟板筋。“惹不起”的名声,对奶奶你来说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
  颜家祠堂设有本族子弟就读的私塾,没落的封建大家庭里,念书识字本来和女孩无缘。没娘的孩子,反倒少了许多约束,也能得到些许宽容,奶奶因此走近私塾,有意无意地识了不少字。奶奶的那点文化,更多的来自古书戏文,尤其是明清市井小说和神怪传奇之类,民间的东西反而不多,这与她幼时的生活环境有关。小时候,我最爱听奶奶讲的聊斋。那些狐精鬼怪,或诡异、或柔媚、或阴险、或凶残,令我无比惊恐。只要钻进奶奶的怀抱,揪住她的头发就不怕了,好像奶奶浓密的长发是战胜恐惧的武器。
  不知为什么,我常把故事里的古刹野寺和颜家牌坊联系起来,直到今天,牌坊的断壁飞檐还时时在心中闪现。
  奶奶的故事,是我们小时候的精神美餐。
  奶奶,你做的饭菜更是我们的口福。不仅自家人,跟着沾光的人也多去了,我的一些同学和朋友,今天还经常回味你的手艺,怀念你的热情好客。
  奶奶不爱讲排场,也不在乎衣饰穿戴,却讲究吃也很会做,宴席大菜、家常小吃样样拿手,即使普普通通的浆水面、糊番瓜、虎皮辣椒、芥末炝菠菜,谁家都没她做的香。文革前后物质匮乏生活紧张,奶奶难得有机会一展厨艺。改革开放以后日子越过越好,奶奶却做不动了。
  我们上大学时,奶奶已七十多岁。只要我和朋友去,人多人少她都要亲自做饭招待,她说,食堂的大锅饭哪有家里的好,娃娃们来了就当回到自个家,想吃啥奶奶给你们做。妹妹弟弟们也时不时带同学战友去,奶奶一律热情招待。
  从我记事时就发现,奶奶每做好饭总要拨出一盘菜,或存起两把面、或盛一碗米饭留下,天天如此,顿顿如此。
  奶奶,我问你为什么总留饭,你欲言又止。直到几十年年后,我才揭开这个谜底。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看起来很美,一双剑眉,睫毛浓黑,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圆圆的鼻准,圆圆的厚唇。人们都说妈妈姊妹三个漂亮,看看奶奶就知道为什么。七八十岁以后,她的皮肤依然光洁细腻,看不到多少皱褶,更没有老年斑什么的。苦难没有在她容颜留下多少痕迹,得之于豁达明朗的性格,无论多大的难事,念叨两句:“泼烦得很”就算过身。奶奶常说,世上没有一程子的(一直)好日子,也没有一程子的(一直)坏日子,只要心里踏实,只要有背受(承受力),就能把难心日子捱过去,把舒心日子等来。
  奶奶,我们走过的路越多,就越嚼得出你话中的味道。
  外公对我们是一个谜,又是一个笼罩家庭的政治阴影,文革结束前,大家很少议论他。外公的照片我见过,耐得细看,怪不得老亲戚都说他和奶奶很般配。奶奶肤色较深,更显明眸皓齿,外公白面青须,鹰鼻鹞眼。当年俩人行走街上,回头率一定很高。
  但是,他们一起并没走多远。
  结婚前,外公在邓宝珊将军部队当骑兵连长。婚后他们住过好几个地方,兰州,定西,陇南。奶奶最爱回忆陇南的往事,山乡古镇绿荫拥簇,荷塘环绕着他们的青砖小楼;邻居多是山民小贩,今天,有人提来一篮核桃,明天,又有人背来一篓柿子,走动得比亲戚还热闹;听戏、打牌、赶庙会、闹社火,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她甚至不愿再回兰州。奶奶说,“队伍开拔那天,婆娘们都要争着抱一抱你妈,学校校长领着洋鼓队来送行,马队走出好远了,鼓还在咚咚响。”
  奶奶,那鼓声是不是一直响在你心里?我想是。
  一九九五年,我被派到偏远的山城小县工作。奶奶说,小地方好啊,小地方的人厚道得很。她的体验恐怕更多的来自陇南古镇。人的一生,点亮激情回忆的火星其实不多。奶奶短暂的婚姻生活里的亮点就更少了,也许正因为少,她才格外珍惜。
  抗战前,外公考上黄埔军校。毕业后,他的骑兵被整编到中央军序列,转成辎重部队。他曾领来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呆了很短时间就不知去向,外公从此也无音信。当时,妈妈才七岁,小姨还在怀抱之中。
  后来,外公驻扎陕西时,又找个财主的遗孀成家了。他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去养育别人的孩子,妈妈因此始终没有原谅外公。
  升官纳妾是旧军人的成功标志,标志背后,隐藏着多少负心汉的心机,浸透着多少弱女子的泪水?
  解放后,奶奶把外公的《黄埔军校校友录》、中正剑及几套将校呢军装都悄悄扔了,只保存一枚外公亲自镌刻象牙图章。颇有功力的魏碑体刻着奶奶的大名――颜咏兰。
  姨奶奶曾对我说,小时候大家都把你奶奶叫兰子,尕兰子长得可心疼啦。
  外公像奶奶的生活的流星,来了,又去了。他的姓,却罩了奶奶六十几年:余夫人、余颜氏、余婶、余奶、直到挽联上的余老太太。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奶奶的姓名。
  奶奶,你自尊自强一辈子,却在这里失去了自己。
  奶奶说因为没生个儿子,留不住外公的心,说自己的母亲若生个哥哥或弟弟,父亲也不会丢下她们出走。
  母女两代,同样凄凉。没生下儿子,总是丈夫背叛亲情的借口,也是妻子抱愧自责的理由。陈腐的生育观念笼罩下,妇女是双重受害者。
  奶奶认定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得住。所以她不顾亲戚们的非议,坚持送三个女儿上学。奶奶在兰州雁滩有十几亩果园,靠出租这些园子,维持生活还能凑合,供三个学生实在是捉襟见肘。每到新学期开学,是一家人最难过的时候,为筹措学费,母女一起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卖完了家中值点钱的东西,就差卖那片园子了,可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买地?
  每每回忆当时的情景,你和妈妈都眼圈发红,声音哽噎……
  眼看姐妹三人路求学之路将绝,兰州解放了。人民政府的助学金帮助她们完成了学业。妈妈和三姨学教育,二姨先学建筑后学医,知识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孤儿寡母从此摆脱了困苦。随着女儿陆续参加工作,三个女婿相继走近奶奶,爸爸是大学生中共地下党员,两个姨夫一个在市委当秘书,一个曾是志愿军“喀秋莎”火箭部队的文化教员。在那个时代,在亲戚眼里,连襟三人都算得上出色,奶奶更看重他们的文化。奶奶说:“我命大啊,要不是赶上新社会,还不知在哪里苦呢”。
  奶奶,你对新社会的感恩真是发自内心。你中年的生活轨迹能沿着这个开端走下去吗?
  五十年代初,奶奶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从此,女儿的家就是她的家。兰州、天水、酒泉……小沟头、柏树巷、山子石、鱼池子……磕磕绊绊一条路,风风雨雨几十年。
  我出生不久,爸爸妈妈从兰州调到天水,奶奶二话不说,来到天水一住几年,领我、领妹妹、领弟弟;小姨夫身陷冤案远走内蒙,奶奶立即返回兰州,开始帮小姨拉扯孩子;文革中二姨夫不幸去世,奶奶从此和二姨相依为命……
  奶奶离开天水后不久,爸爸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发配到林场劳动。接着而来的大饥荒中,我的小妹妹死了,按当时的说法死于营养不良。
  奶奶说,那一阵留也不成,走也不是,心像被乱风撕开的云团,不知往哪儿飘。
  妈妈告诉我,1960年前后,正当中年的奶奶突显老相,开始吸烟。
  奶奶,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儿的每点痛都使你悸动。
  文化大革命中,奶奶从兰州来酒泉小住。爸爸被关进牛棚之前,深夜时分,经常有几个“铁杆”造反派打上门来,名曰“夜袭走资派”。其中有个干头瘦脸的勤杂工(奶奶私下把他叫“瘦死鬼”)来得最勤,打得最狠,特别喜欢当着奶奶和妹妹弟弟的面,用钢丝鞭抽打爸爸。鞭飞鞭落,吼声、骂声、狞笑声,奶奶孙子哭成一团。一时间,温馨的家成了炼狱,奶奶把两个孙子揽进怀里,严严实实捂住他们的眼睛。
  可是,有谁来捂住你的眼睛呢?
  奶奶躲开酒泉,却躲不开无处不在红色恐怖,回到兰州眼见了更多的暴行。
  ――小姨夫被折成“喷气式”从家里架走……
  ――小姨被剃成阴阳头,大热天不得不围上头巾给学生上课……
  ――邻家老妇被女红卫兵打得鼻青脸肿,扯下的头发缕缕带血,就为她年轻时给国民党军官当过几年姨太太……
  形形色色的打手是文化大革命的特产,抡棒扬鞭的、设局下套的、灭迹消踪的……。奶奶见识的只是前一种。
  奶奶说:“白毛女演的是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文化大革命怎么又把有些人变成了鬼?”
  得知我家的险恶处境,爸爸在兰州一中的一些学生为了保护他,以揪回原单位批斗为名,连夜用军车将他和妈妈接回兰州躲起来。在兰州,我们也没有安全感,一见1字打头的车(文革时期酒泉车号)就无比惊恐,生怕被造反派绑架回去,事实上,他们一直在寻找我们。于是,爸爸妈妈又带着我“潜逃”到宁夏中卫,藏在腾格里沙漠边的小村庄,奶奶一个远亲的家中;看到社会上惨案频频,爸爸妈妈离开兰州时,把妹妹弟弟留给奶奶,想的是能活下一个是一个。大半年时间里,奶奶一边呵护妹妹弟弟,一边还要与不时闯来搜查的造反派周旋。无论怎么威逼恐吓,奶奶始终没说出我们藏身的地方。
  不敢回想,那些日子奶奶你怎么是熬过来的。越是历时久远,你当年扛起的责任,在我们心中分量就越重啊。
  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已七十多岁的他,肩平背挺,两腿稍带罗圈(骑兵体型),连鬓长须直垂胸襟,鼻梁高隆,眼窝凹进,瞳仁褐灰,白净面皮皱纹细密。他的形象,也许更适合走动在新疆的人里,我想。后来才知道他的确在新疆生活过二十二年。
  外公说自己从邓宝珊将军的学兵队开始军旅生活。他最得意的事是,有次在兰州东校场参加比武,他带的队伍马术、射击都获第一。邓将军大喜,走下阅兵台,当场解下自己手表,给他带上以示褒奖。外公说他打过“尕司令”马仲英,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共产党;他救过自己手下中共地下党员;解放战争中,他根据裴昌会将军的命令,在四川率部向解放军投诚后,回到陕西乡间。从他的述说里,可以感受比教科书更复杂更生动的许多往事,可惜没有机会深谈。老汉心里藏着一脉现代甘、陕地方史的“富矿”,我却和他擦肩而过。
  解放初,也许是他说过的那些原因,他得到过当地政府的一些优待。不知为什么,土改后他又被当成历史反革命,发送到伊犁劳改。刑期虽不长,就业在伊犁的劳改煤矿的年头却不少, 直到1975年最后一次特赦战犯时才回了陕西。
  被遗弃的痛苦,妈妈的感受更深,毕竟她那时比两个妹妹更懂事。所以,她一直拒见外公。姨姨们对老汉很孝顺,孙辈也没青眼白眼的,这使奶奶感到舒心。妈妈拒见,奶奶不觉难堪也没有责怪,她只是随口对我说――其实他最心疼的是你妈。心疼还是心狠?我想了想但是再没开口,不能扫奶奶的兴。
  外公来过以后,我发现你再不留饭了。四十多年,一万五千个日子,那份饭原来是为他留的。时间的流水真能沉淀一切吗?奶奶!
  渴望团圆是奶奶心底未竟的愿望,也是永久的伤痛。她对着圆月失神的情景,早已定格在我心里。
  改革开放以后,我父母从酒泉调回兰州,接着我们和妹妹弟弟也先后调来。三个女儿三家几十口人团聚身边,是奶奶晚年生活最舒心的事。生活好起来了,我们每年都要在酒店给奶奶办寿宴祝贺。平常难得一聚的亲戚们都会赶来,大家猜拳拼酒说笑逗乐,奶奶笑眯眯地看着重孙们撒欢……
  这时,奶奶会冷不丁地问道:“再不会搞文化大革命吧”。孩子们觉得奶奶很可笑,大人们却笑不起来,小姨轻声责备:“妈,活糊涂啦,高高兴兴的,说啥呢!”
  奶奶的忧患意识很浓厚。看到哪个孙子工作和生活有困难,她生怕孩子“背受”不行,抗不住压力;看到孙子们的日子过得好,奶奶又不免忧虑,怕孩子在顺境时把持不住自己。她常拿解放前几家老亲戚的家境变迁说事:
  ――某某发了大财,名下的大车驼队有多少,铺面宅院有多少,丫鬟厨子有多少,门上的对子写的是百年基业,长久富贵,谁想生意一砸,光阴说败就败,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几年。
  ――某某红火的那一阵,交的是达官贵人,捧的是梨园名角,对穷亲戚脖子不给(不理睬),生怕沾他的光;最后钱散尽了人散架了,窝在白塔山下的破窑洞里,鬼都不去。
  奶奶目睹了民国时期的饥荒、烟祸、匪患、战乱;解放后,眼看着一切都好起来了,又遇了个文化大革命;难怪她时有看破世事惊破胆的心境,她说:“世上没有铁杆的庄稼,没有一程子(一直)的赢家,‘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当街无人识’的事多去了,娃娃,要把这两句话记下。”
  奶奶幼年失去父母,青年遭遇婚变,中年经历大饥荒,老年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到了晚年才过上安定祥和的日子。
  都说人是打节节活的,奶奶你一节一节过来得不容易。随着阅世渐深,我们对你的忧患心境也越来越理解了。
  奶奶晚年很看重四世同堂。十个孙子,无论是教授、军官、老板,还是下岗职工,都是开在她心田的花。她对孩子非常宽容。孙子们在她面前吸烟,闹酒、打牌,重孙女偷偷地涂脂抹粉学“臭美”,她都不干涉。爸爸说这样溺爱孩子,是名曰爱之实则害之。奶奶不以为然:“前些年,想吃想喝想涂想抹有吗?”“再说啦,我和娃娃们还能处几年?”
  十二个重孙子们更是她的心肝宝贝,一个个亲得不得了。小家伙们一口一声“太太”,喊的她笑不拢嘴。
  我想如果奶奶再多活三年,亲眼看到重孙辈有的成了新一代军人、有的上了北京大学、有的去英国留学,不定有多高兴,她一定会说没白疼小家伙们。
  奶奶八十岁时还给重孙们做面吃,并且要亲手调拌好才端给他们。她说:“太太老啦,胳膊硬了,擀不开面了,下机器面吃吧,我给你们把臊子汤勾(兑)得香香的……”
  奶奶,你的话催我眼圈发热。你做的还不够吗?你把口福又传给第四代,还传下更多的慈爱和深情。
  奶奶特别爱干净,她永远穿得清爽平整、总把身边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说邋里邋遢不但对不住自家,“也不是抬举别人的样子。
  奶奶是我见过的最爱收拾房屋的老人,她说,一见屋里乱,心里就添堵,要想心静就时时规整拾掇。住过的房子多了,无论屋里多么简陋,她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地面一尘不染,床单一个皱折也不许有;无论房屋大或小,几盆花、一座玲珑的假山、还有一缸金鱼都是少不了的。我们来到奶奶身边总会觉得温暖、舒适、清净,感到生活就应该这样才好。
  走近奶奶,如坐春风。奶奶的微笑,是我们心中最生动的回忆。就像赞叹小孩子长的好看一样,曾有好多人对我们说过,你家老太太真富态、真慈祥。奶奶确实有超乎常人的承受力,平常很难见她有愁苦神色;她一生历经那么多的磨难,但善良的本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对人的慈爱之心是越老越厚重。
  奶奶啥苦累都能受,却看不得别人受苦。修管道的、送气罐的、查水表的,凡来家干点活的人,奶奶都要给人家让烟敬茶。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们谁都有出门的时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生活都很紧张,粮食定量经常吃不到月底,但只要有乞丐上门,奶奶总要拿出些食物好言好语地给人家。她说:“不活到实在没路数时,哪个愿意抹下脸来求人呢?”
  奶奶你对我说过,人活一世,做善事是不能等的。
  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一辈子不爱钱、不恋物,甚至不像别的老人那样节俭。她常说人是活宝,情是财富。她待人厚道出手大方,经常把家里的食品家什拿来送人,即使在“三年困难时期”也这样,为此还和家人有过小小的摩擦。她和所有的邻居都处得非常好,有些相邻只不过一年半载年,却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
  想想奶奶的待人,想想她为别人、为后代的付出,再看看我们的回报,有尽心之处,也有未尽之憾。
  奶奶过寿,大家会为她设宴助兴,平常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烟什么的,我们会送去让她欢心。大学毕业不久,我画了一批风景油画挣了些钱,给奶奶买了一对玉镯。好长时间里,奶奶逢人就举腕显示:“看,这是孙子孝敬的”。人越老,性情越像小孩。
  奶奶住过的陇南古镇离我任职的县不太远,我曾邀请她去转转,也顺便去一趟古镇。奶奶说:“你管那么多的事,不要为我误了工作,等得空再说。”这一等,就把故地重游的机会等没了。
  伊犁曾是奶奶向往的地方,我小时候,她背过妈妈悄悄给我说过,要带我去伊犁看外公。弟弟在伊犁部队带兵时,几次要请奶奶去,她说:“闲人不误忙人事,以后再看吧。”以后弟弟调回兰州军区,奶奶的伊犁之行终究未成……
  更遗憾的是,我们看到了奶奶晚年生活的裕如,却没有更多地关注她的精神需求。奶奶没有上过学,也没有工作过,甚至连自己的家都没有,活动圈子本来就很小,特别是亲戚们老的老,去的去,使她越来越孤独。心灵之窗不对亲人还能对谁打开呢?孙辈们当然是她最好的倾诉对象。但是,我们付与她的耐心,倾听她的述说的时候并不多,有时甚至还嫌她的絮叨,尽说些老话。奶奶在世的最后八年,我先后在河西、河东的两个县里工作;到省城机会很少,来看奶奶,不是饭桌上热闹一阵,就是匆匆忙忙坐坐就走;为什么当时就没想着多陪奶奶聊一聊?好话一句三冬暖,倾心交流也是孝啊。
  奶奶,我从遗憾中醒悟,为人子孙,尽孝心也是不能等的。
  奶奶一辈子不敬神鬼、不信宗教,把生死看得很开。早先她对自己的后事只有一个愿望:“我死后,你们可不能把我烧了。”三十多年前,二姨曾给她买了一副上好的柏木寿材。随着土葬被禁止,奶奶也想通了:“这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到时候你们看着办吧。”
  奶奶的葬礼相当隆重。送花圈的人很多,除了家人,有远近亲戚,更多的是后人们的同学、朋友、同事,工农商学兵都有,还有机关、学校、企业、部队等单位。我们把奶奶的骨灰葬在卧龙岗陵园背山洼一个坐东向西的漫坡下。后来,妈妈两次梦见奶奶说她脊背很冷。妈妈是中学教师,并不迷信,这两次梦却使她委实不安。一个搞建筑的亲戚给奶奶上坟时指点说,坟地处在泄洪沟下水口上,万一遇上大雨就很难避免水患。陵园管事的人不以为然:“没事,这干山旱岭几十年都没下过透雨了。”妈妈总是放不下心,和亲人们商量后,让妹妹出资把奶奶的坟迁到一个开阔平坦的山岗上,山岗南下,正对着陵园大门,门外横穿过一条高速公路和一条季节河。以后每次去上坟,一进陵园,仰起头便可看到奶奶安身的地方。
  近年兰州天气变得多雨潮湿。说来也巧,一场山洪真还漫漶了原先那片坟地,新坟地安然无虞。雨水把那座山岗上的松柏树滋养得郁郁葱葱,远看,簇簇树影已快连成绕山的绿云,奶奶就在那云间啊。
  奶奶的十年忌日快到了,我远在数千里以外的北京,还不知能不能回去为奶奶上坟。我把这些话写下来,八月十六那天,让它随祭奠的纸钱化作青烟,氤氲在奶奶身前身后的绿云。
  我不知道那天的月儿是不是很明、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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