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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父亲森鸥外]森鸥外的异能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译/瞬萌      父亲去世之前的那个夏天,我们来到了千叶县日在村的小别墅.那个地方也许是因为濒临外海,浪汹地贫,竟长久没有开发,被荒凉、寂寞地遗弃在那里。
  每到夜间,黑暗中只有阵阵涛声威吓着幼小的我。
  电线尚未通到那里,煤油灯的气味使我感到一种远在他乡的惆怅。
  草席上、走廊上尽是粗糙的砂粒。海风太在,窗纸转瞬之间就被掀掉了。
  从很小的时候,一来到那令人惊叹的大自然的乐园里,我就会陶醉。记忆中那些新奇有趣的往事几乎都与这个日在别墅联系在一起。
  那是在很小的时候了。我偶然发现别墅旁边的山崖上开着一朵白桦树皮颜色的百合花,一心想把它摘到手里。花儿实在太美了。可是,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而那座山崖,对于矮小的我来说,又显得那么高。刚爬两步,沙子便塌陷下来,毫不客气地将我一滑到底。最后是否摘到了那朵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喘着粗气一次次爬到半山腰又滑下来,心中好不沮丧。现在看来,把那个斜坡称作“山崖”可未免太平缓了。就在那年,我们发觉那一带涨岸一下子热闹起来,有许多陌生人经过别墅前面到海边去。
  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太阳很毒,母亲不准我整天在外面跑。我瞪大了眼睛打量着以前恢复生产没有留意过的别墅中白天的情景,好象瞧着什么新奇的东西。
  千驮木的家中到处堆满了书,这儿也是同样。书架子一直顶到天棚,被书塞得满满的,只是这里的书都带有一股潮气。
  父亲永远是安静的,一边吸烟一边看书。小的时候,我时常远远地注视着年青健壮的父亲。我无限地爱着不用我开口就能理解我种种细微感情的父亲。但父亲总是那样的安静,从来不同我一块儿游戏、跑步,对于任何事情都爱与父亲一起做的我来说,这真是太扫兴了。
  夜幕将垂的时候,我们一起乘上小舟。老船工摇开去。鱼儿仿佛受了惊,不时跃出灰暗的水面。
  “喂,爸爸,假如船翻了怎么办呢?”
  不管发生了什么危险,父亲都会来救我的。我深知这一点,感到十分安心。可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在水里我可不行,爸爸不会游泳。”
  我当时说不出的失望。以父亲平日对我的喜爱,本指望他会给我一个更满意的答复的。
  然而我没有作声。我感到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就连我始终认为任何事情都能做到的父亲对它也无能为力。一阵朦胧的恐怖爬上心头。它大约就是死吧。
  夜晚,父亲来到庭院中,悠然地蹲在黑暗里,把枯落的松枝拢来点燃。
  母校穿着睡衣,在那里不停地踱来踱去。母亲更喜欢东京的生活,她只是为了孩子们才到这里来的。这一点,我是从那一年才开始意识到的。
  五六个到河边去出船的汉子从别墅旁的小径下走过。其中一个路过时用微含醉意的声音说:
  “嗬,蛮风流的嘛,焚松以慰君吗?”
  父亲蹲在那里,独自悄悄地笑了。母亲露出一丝奇怪的苦笑。
  母亲是个过于认真的女人。在孩子们眼中,她是个毫无吸引力的、没有趣味的存在。母亲性子烈火,不喜欢开玩笑,半点轻薄也容不了。然而她却十分钟爱父亲身上那种高深莫测的、含蓄的魅力。
  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找不到父亲和母亲关系十分融洽的记忆。
  充满爱情的气氛则父亲独自创造、独自(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传播到周围的妻子、女儿、家庭、书籍乃至空气之中去的。
  父亲喜欢不慌不忙的整理东西。当他抽出积满灰尘的书,用羽毛掸子仔细掸佛的时候,显得那样快活。
  父亲的心情,是“要愉快地去做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这些的。
  不过,每当我在游戏,父亲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吸着烟或读着书的时候,他的那种温和、愉快的心情就仿佛传给了我,我愉快极了。我小的时候喜欢把身子蜷缩在一个尽可能小的物体中,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与父亲在一起的愉快就象这种感觉似的。
  那一年,父亲每天晚上都到别墅前面的小河上去看星星。母亲和弟弟不感兴趣,不肯去,唯独我一个人跟着父亲。
  我靠着提着灯笼照明的父亲身后,问道:
  “爸爸,干什么呀?”
  “去看星星,杏奴子也一块儿去吗?”
  父亲喊我“杏奴”,并且在杏奴后边加上个“子”,也许是爱称的意思吧,总是“杏奴子,杏奴子哎”地唤着我逗趣。
  一挨近父亲的身体,立刻闻到一股亲切的气息,那是从他粗壮的脖子上散发出来的烟草味和油脂味儿。
  父亲身体结实,手脚白皙,穿一条白色的绉绸衬裤,裤筒的脚脖子处用带子扎起来。
  我拉着父亲那骨骼粗壮、柔软而白皙的大手出了门。
  父亲把灯笼放在小河边的石阶上,摊开一张地图似的东西,蹲下来不时地研究着。
  我在父亲身边玩耍。一会儿把草鞋的尖尖伸进河水中浸湿,一会唱起歌儿。光着的脚丫被竹皮草鞋磨得生疼。
  父亲不谈星星的事,独自查对着什么,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说一句“该回去了”。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我在家止不住地哭泣。第一次外出,我们从一座铁桥下面的黑影中穿过的时候,母亲说:
  “我觉得那颗星就像爸爸”。
  只有一颗星在孤零零地闪耀。我当真动了感情,险些哭出来。母亲似乎也是强忍着眼泪。我们两人已经哭过很长时间了。
  有一天,我拿出那张画着星星的图,正看的时候母亲来了。
  “杏奴,别看那东西了”母亲说。
  “你爸爸就是在研究星星之后不久死的,我真怕你看过那东西也会死。”
  望着一下子伤心起来的母亲,她的爱心使我不能够笑她迷信。同时,我被一种奇怪的恐怖感攫住了。
  我再没有去琢磨星星。
  从那年夏天到第二年夏天的一年时间,是我与父亲在一起短短的十四年生活的最后一年。父亲眼看着逐渐衰弱下去了。
  母亲知道这一点,然而,她恐怕也没有想到父亲会死。我和弟弟小类则什么也不懂。
  与父亲一起度过的令人怀念的夏天过去了。
  我为了参加次年三月的女子学校入学考试,不分昼夜地学习,搞得都有些神经过敏了。最叫我头痛的数学仿佛在头脑里结成了一个掺杂着恐怖与厌恶的大疙瘩,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瘦了,常常会为一点小事大动肝火。
  父亲为了教我数学让我停了课,每天把我带到办公室的地方去,让我在他的房间里做功课。
  父亲似乎也不喜欢算术,他全用代数求解。
  “这种算法,我们在学校里没学过嘛!”
  我更弄不懂了,不禁发起火来。
  父亲把历史和地理教材都给我作出摘要,使我易于理解。
  每当我看到那些在父亲的手迹中夹杂着我孩子气的歪斜字体的笔记,就会感到比悲哀一类感情更为痛苦的恐怖。
  对于临近死亡的父亲来说,这样做无疑是非常劳累的。然而年迈的父亲竭尽全力帮助将留在他身后的女儿,希望尽可能地把我抚育成人。
  一天,我和父亲同往常一样离开家。那天我特别不痛快。在往上野博物馆去的很长一段路上,我一言不发,心中暗想:父亲见我不讲话,一定会问:“你怎么啦?”我该说什么好呢?照旧不吭声吗?然而,平日在那段路上总是侃侃而谈的父亲也沉默着。
  两个人默默地、不停地走着。已经快到博物馆了,走上了音乐学校附近一条宽阔的道路,那要路不知为什么特别难走,到处是泥泞,仿佛电影上的战场,比比皆是的坑洼里蓄满了积水。
  “杏奴,你知道这条路为什么这么差吗?”
  向来不提问的父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吃了一惊,望着父亲的脸,不禁忘了要保持沉默。我连想也没想就回答:
  “不知道。”
  父亲象往常一亲和蔼地笑着。
  “把那棵树砍掉,这条路就不好了。”
  父亲举起粗大的手杖,不紧不慢地朝天上指了指。一棵大树凌驾在已然破损的板墙之上,浓荫蔽日。我的不痛快奇妙地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们相视笑了起来。
  真令人愉快。父亲还是那熟悉的微笑。
  我做完功课之后,经常与父亲一起在博物馆里面散步,从父亲的办公室穿过一条近路就到了博物馆内。在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儿的、凉风习习的石阶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喀吱喀吱的脚步声。周围空无一人。我常要父亲把馆中的陈列物讲给我听,但是讲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我听说一块巨大的白骨是象骨时感到很恐怖。还见到一块脏石头样的东西,父亲笑着说:
  “这是星星”。
  “星星?就是这块脏东西?”
  当时我脸上一定是一副不屑的神气。
  中饭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吃。有时吃由家中带来的饭盒,有时是面包加黄油。父亲用手把面包撕成大块,再用小刀挑上一小块黄油给我。
  “这黄油真白!”
  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小学校开午饭时的情景。许多孩子等不到十二点就哇哇地叫着冲进学校旁边的面包铺。带葡萄干的面包厚厚地涂着一层廉价黄油。
  “嗯,这是送到宫内省来的上等黄油。”爸爸说。
  我吃不出好坏,并不觉得这黄油好。
  在我应试的前夕,哥哥和姐姐启程去法兰西。哥哥要到德国去,姐姐的丈夫在马赛。
  在博物馆的办公室里,我听到了送他们上船的人带回的消息。
  那人毕恭毕敬地说:“小姐见到宽敞的客厅很高兴,说简直像公主一样。”
  “嗯。”父亲的脸上绽开了和蔼的、无比的欣慰的笑容。
  我只记得分别的时候落了泪,其他关于哥哥和姐姐的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有考试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压着我。报考一个学校的话,一旦落榜就没指望了,报考两三个学校还可以再考。
  那人离去之后,父亲高兴地对我说:“小茉莉一定会美餐一顿啦。”
  小茉莉是对姐姐茉莉的爱称。姐姐是个馋嘴巴,最爱吃西餐。
  父亲特别不喜欢别人请他题字,总是婉言谢绝,但也时常碰到推脱不掉的人。我曾经在父亲的办公室看见一个老爷爷再三地同父亲纠缠,父亲终于让步了,在纸上写了点什么。看来写得不甚满意,父亲的脸上渐渐显出不悦。而对方却是只要达到目的不计其余。父亲是舍不得在无聊的事情上面花时间的。然而他那种善于忍耐的性格遇上强人所难的对手,可以说恰恰成了弱点。老爷爷一个劲儿地道谢,那股高兴劲儿好象在说父亲写下的字已经属于他了。在他离开房间之前,父亲脸上还挂着微笑。
  待房门一关,我扭头看父亲的神色,如同刚刚吞下一杯苦酒,他脱口嘀咕了一句:“无聊,讨厌的老头儿!”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当时父亲脑子里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但他立刻意识到我在旁边,似乎为自己吐出那样粗鲁的评议感到很羞愧,不作声了。
  我感到一阵心疼,仿佛自己窥见了长久以来很少见到的父亲心灵上的破绽。父亲现出这种忍耐不住的神态,说明病魔已在他体内滋生了。但我当时对父亲的这种易怒(特别是对他人)只觉得不可理解。
  一天早晨,起床后我感到头重胸闷。我最讨厌生病,想瞒过去不说。可是临到要出门的时候,还是对母亲讲了。
  那天原准备与父亲一起到另一个机关的图书室去。父亲早已收拾停当,到了门口。
  母亲说必须给我洗洗肠胃。我八岁的时候,患赤痢垂危,被迫灌两次肠,从那以后我最怕灌肠。
  “爸爸,您别先走!”
  “嗯。”
  正在这时,母亲从里面出来了。
  “杏奴,不许不听话。爸爸先走吧!”
  父亲一声一响地出去了。
  我无论如何不肯听从,母亲最后拿着洗肠器追了上来龙去脉。我只好飞快地穿上鞋子跑出去。回头看时,见母亲正在那儿望着我,满脸的沮丧和怒气。我忍着病痛离开家,以为爸爸已经去远了,不免有几分胆虚。可是来到大马路上一看,父亲正蹲在团子坂上一座大房子的围墙旁边,手拄着拐杖向这边看呢!
  父亲看见我,举起手杖上下摇了摇,微微一笑。我安心了,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上了路。
  电车挤得要命,咣当咣当地摇晃着,每站都要停一停,走得慢极了。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刚才没听母亲的话,现在后悔起来。
  “爸爸,胸口难受。”
  爸爸让旁边的人给我让个座位。我恍惚中听到他说:
  “………孩子说不舒服。”
  坐下来之后,我觉得稍微好过一些了。
  父亲抓住吊带,端祥着我的脸色说:“听妈妈(父亲晚年随着我们的称呼把母亲叫做“妈妈”)的话留在家里就好了。”
  下了车让凉风一吹,我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可是在去图书馆的坡道上还是吐了起来。我抽泣着向沟中呕吐。
  “好了好了,吐过就会好的。”
  父亲抚摸着我的背安慰说。
  “怎么样?吐干净就舒服了吧?”
  父亲脸上挂着我所熟悉的微笑,从衣袋里掏出三张整齐地折在一起的手纸,用其中一张替给我揩去眼泪。
  我完全好了,但还是无力地抓住父亲的手不放。那天父亲又教我做了许多数学题。
  “散会儿步吧!”父亲说。
  我们来到园中,朝后面杂草丛生的无人处走去。衰草低低,辽阔的荒原上孤零零地立着几棵枯木。斜阳将一抹淡红色的光投向白色建筑物的一角。寒风在荒野上盘旋呼啸。
  父亲身穿一件灰色的大外套,悠然漫步。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衣袋里取出一把白象牙制成的、平日裁西洋书页用的裁纸刀掘起土来。干土松散地散开去,中间露出地丁花小小的叶片儿。只见父亲用剧烈颤抖着的、白皙的手把地丁花儿连根掘起。
  春天到了――我不由得这样想。
  “回家种在院子里。”
  父亲小声说,象在悄悄地告诉我什么喜讯。
  我报考了三所女子中学,被其中两所录取了。
  “这下不必再做讨厌的算术了。”
  父亲望着我,一脸明快的笑容。我要进的是法英和女子学校。
  我把上面一朵百合花和圣?保罗的头两个字母S?P的菱形徽章贴在腰带上端祥着,心里美滋滋的。
  父亲不论做什么都悠悠然。
  饭后到套廊上去用漱杯中的温水漱口,他总是一边咕噜咕噜没完没了地漱,一边思考思考问题。
  光脚踩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廊板上,感觉舒服极了。院子里开满了海棠花。
  那天采回来的地丁花也开放了。
  我心旷神怡地伸手扯过身旁的花草抚弄着,不想叶片背面的虫卵粘在了手指上。
  “好脏!”
  我撒娇地在父亲那略显陈旧的、柔软的茶褐色和服胸襟上揩着手指。
  “我的和服脏啊!”
  父亲诙谐地说。
  父亲、母亲和我们平时都不大注重穿着。
  母亲自己的衣服脏了毫不在意,唯独对姐姐的穿戴十分留心。姐姐结婚到国外去之后,母亲关心的对象就转移到了我身上,还操心给我做和服。可是我长得丑,穿着能适称的不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习惯了让父亲为我选购衣料。她说:
  “爸爸挑的和服单看料子不好看,穿在身上不知怎么就合适。”
  父亲最后一次给我做的和服是薄毛呢的,是我穿着最合适的一件。
  记得在四铺半席子大小的昏暗的房间里,母亲面对三越送来的一大堆衣服料子很为难,考虑半晌,终于还是喊来隔壁书房里的父亲,父亲选中了其中的一块。
  “就用它把我的心肝儿杏奴装扮起来。”
  说着脸上泛起开心的、慈爱的笑。
  和服是做成元禄式的还是长袖的,又商量了半天,最后母亲决定做成元禄袖。也许是因为父亲选的衣料,我对这件和服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我和弟弟爱在临睡之前到父亲房间里去,缠着爸爸喊:“爸爸,跟我们一块儿来!”
  没有客人的时候,父亲多半会跟我们一起到寝室来,坐在枕边闲聊一会儿,或者就躺在他自己的铺好的床铺上说话。
  “爸爸,手!”
  我两手紧紧握住父亲伸过来的手睡了。似乎握着父亲的手就有一种安心感,睡得香甜。
  “爸爸,也给我一只手。”弟弟说。
  我们常这样从两边每人扯父亲一只手睡觉。我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父亲要等我们睡熟之后才又回到书房去。
  弟弟小类那时被大家“宝宝”、“宝宝”地喊惯了,自己也跟着称自己“宝宝”。父亲便用大阪方言“宝子”来逗他,叫他“小宝子”。
  “爸的小宝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爸爸可爱的儿子宝宝”。根据同样的意思又产生了“爸的杏奴子”。这些只有在我们之间才能听懂的有趣的称呼,始终被使用着。
  深夜,我忽然醒来,原先亮着的一支小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睁开双眼,感到一阵难忍的心慌。一种生怕父亲会死去的担心忽然涌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一种比自己强大的力量要把父亲和我分开,强行夺走。我陷入了极度的悲伤,这是由想到祖母的死引起的。祖母去世了。接着我的爱犬阿本也死了。爸爸会不会死呢?不,不要紧,奶奶是来了才死的。啊!爸爸也上了年纪。如果爸爸死了我怎么办?太可怕了,简直无法活下去,让我也一道死去吧!
  如此可怕的、我最不情愿的事情怎么能够忍受呢?
  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喊:“爸爸!爸爸!”把他从梦中唤醒。若是小的时候,我一定那样做了。然而现在,我不忍心惊扰疲倦地沉睡着的父亲。
  我一点一点向父亲的床边摸去。父亲静静地睡着。我在黑暗中把手触到父亲鼻子下面。有呼吸,我放心了。
  然而四周过于安静,我不禁胆怯得想哭。
  父亲丝毫没有觉察这一切,他安睡着,“呼、呼”地发出轻轻地叹息般的均匀的酣声。远方传来火车汽笛“呜呜”的长鸣,更增添了我的悲伤。
  自从产生了这种心情,我一刻也不想让父亲离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父亲患的是肾萎缩,一种肾脏逐渐萎缩的病症――宴会之类的活动一概谢绝参加。但是,不管母亲如何央求,他还是要去上班。
  父亲似乎是这样想的,既然休养也只能将寿命延长一两年,莫如趁活着的时候继续工作。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最讨厌的就是无所事事。我不知多少次听他说:“总比什么都不干的好。”
  时至今日,我已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父亲是幸福的。直到卧床不起为止,他做到了每天埋头于自己所热爱的工作。我在悲寂之中,应当为父亲的幸福而高兴。
  从学校一回来,我就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两手拢在一起,凝视着时钟。
  四点,四点机关就下班了。
  我仿佛听见了机关里的钟鸣,看见博物馆入口处步下石阶的父亲的身影。
  十分钟过去了,该走到上野森林了吧?我跳起来,穿上草鞋跑到大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团子坂来到电车站。每逢这时,在门口玩三轮童车的弟弟也常常跟我一同来。
  两个孩子无精打采地依偎在一起,候望着一辆有一辆电车。弟弟和我眼巴巴地盯着电车的两个门,注视着下车的人。
  “爸爸!”
  有一个先喊道。
  “爸爸!”
  两人争先恐后地冲过起,急不可耐地冲过去,急不可耐地抓住父亲的手。
  拉住父亲手腕的瞬间,我一天的不安才消失了。
  父亲象往常一样现出和蔼的微笑。我们每天就这么扯着父亲的两只手回家去。我把早晨与父亲分手之后一天的事情全都告诉他,父亲也把机关里发生的事一一讲给我听。
  母亲时常笑道:“杏奴怎么那么喜欢爸爸呢?”
  父亲任何事都为我做到了,而我却没有为父亲做一件事。一天,父亲到我房间里来说:
  “杏奴,你那儿有什么布头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那玩艺儿。”
  “哦?女孩子家不是都收着一大堆布头什么的吗?”
  我当时想,我要是有一小块布该多好。
  “我的钱包破得不行了。许多东西要向里面装,有个口袋之类的就好了。”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
   我决心为父亲织一个袋子。找来深紫色的丝线用钢针织,花了许多时间。记得织了一半线不够了,又换成淡黄色的丝线。
  父亲喜欢极了。在富于德国式的典雅、格调高贵的父亲的物品中混着这样一个口袋,看上去实在好笑。但父亲用来却很高兴。
  父亲去世前的书房是靠大门附近的一个六铺席的房间。房间里白天也很暗,到了夏天,院中的大树枝繁叶茂,在人们脸上映出上片青光,令人感到一种冷冰的气氛。
  父亲身后是寒满书籍的橱柜,草席上面也堆着书,中间搁张桌子,父亲坐在那里就象被埋在书堆里一样。对面墙壁也是摆满书本的一层层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
  也许是精神作用,这个房间在那段日子里似乎一天比一天昏暗、阴森。
  有一天,我无意抽出在书籍当中露出一角的一张白纸片。
  “不许动。”
  父亲反常地厉声喊起来。
  “让妈妈看见会难过的,不许动!”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缩回手。
  父亲对人的年龄及其去世时间等等非常不注意,常常记不住。然而他似乎因为答不上来双亲去世的埋单而感到内疚,所以把祖母死亡的具体时间记在纸上贴了起来。
  意识到死亡将至的父亲最怕母亲看到这类东西心里难过。
  父亲对于别人的心情体贴得多么细致至入微啊!几乎到了让人心疼的程度。
  还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正在同父亲说话,猛然想起一件事,就起身回自己的三铺席的小房间里去了。
  “妈妈,杏奴不知是怎么了,正和我说着话,突然跑到那边去了,恐怕不太对头吧?”
  “真?嗦。准是她自己有什么事儿呗。”
  “不,不是,确实有点反常。”
  我听到父亲拦住母亲这样说。
  我知道父亲已经变得相当神经质了。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我那样爱父亲,为什么竟没有想到其中的原因呢?父亲身体衰弱,神经过敏,实际上已经不久于世了。
  我在父亲身上想到死,仅限于深夜突然醒来的幻觉,白天则对记事以来从未见他生过病的父亲怀着绝对的信赖。唯有我下意识地不肯离天父亲这种本能,过后想来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还记得,父亲身体衰弱下去之后,戒掉了他唯一的嗜好――吸烟。作为烟草的替代物,父亲总是买森永的糖果。
  在往机关去的电车上,父亲慢慢取出糖果,拈一粒白色的圆果子放在我嘴里,也放进自己嘴里一粒,脸上堆起笑容。
  我眼前又浮现出将弯把的茶色手杖挂在电车吊带上用手拉住我的父亲。
  还有一次,我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埋头整理东西,忽然发现父亲呆呆地蹲在入口处的柱子旁边。我觉得十分诧异。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去,父亲总是停下手里的事情同我们玩。但他自己放下工作来看别人做事却是很罕见,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感伤和恐惧一阵风似地?过我的心头。蹲在那里的父亲颈项干瘦,行影单薄。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病倒了。他卧床不起时病势已相当严重。我走进病室――书房隔壁的一个西式房间――父亲躺在那里露出一丝惆怅的笑。
  父亲一生没有闹过算得上病的疾病,所以他格外讨厌与疾病相关的一切器具。
  他不愿看到便器,拿平日用的绛紫色八丈绢包袱皮把它盖起来。我体谅到父亲这种心情,禁不住心头阵阵酸楚。我默默地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把苍白的手伸给我。我握着父亲的手,静静地抚摸着父亲青筋毕露的手腕。
  我们沉默着,静静地相视而笑,就象两个长久分别的人好容易聚在一起了。
  “爸爸,病得难受吧?”
  “不难受。只是服药过多,肠胃不好,有点不舒服。”
  这是父亲的朋友贺古氏最近刚从国外弄来的药给父亲吃了的缘故。
  父亲睡着了。手还放在我的手里,发出痛苦的喘息。
  我一阵心酸。
  刚强的父亲!父亲是真正慈爱的,然而十分刚强。他从不曾在孩子们面前倒下过,他无时无刻不在守护着我们。由于父亲在身边有种安心感,我们常常玩着玩着就睡着了。可是现在,父亲象孩子似地让我拉着手,就这么睡去了。
  我取过身边的团扇静静地为父亲扇着。那团扇上描着松枝的图样。扇着扇着,我的泪象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地落在团扇上。
  在那之后,我最后一次与父亲相见,是从对面廊沿上透过病室的窗子向里探视。看到我的脸,父亲露出了笑容。父亲病危了,母亲处于对我的关心,决定暂时将我送到一位熟人家去。我隔着窗子远远地探望父亲的病容时,父亲目光迟钝,已不能对我的微笑做出反应了。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陌生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将头伏在父亲床前的草席上。
  “爸爸,再见!祝您康复!”我在心中祈念着,连泪水都顾不得擦,凝望着父亲那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毫无表情的面孔,久久不愿离去。
  所以,我不知道父亲临终时的情景。
  我到学校去,大家都在谈论报上刊载的有关父亲的情况。我向伙伴们要来登着父亲消息的报纸,看见在身着军装的父亲的照片旁,写着“今晨至危”的字样。
  我以为人们会在父亲去世之前通知我。以我幼稚的想法,既然写着“今晨至危”,那么九号早晨家里派人来叫我的时候准是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父亲想看看我。这样想着,我高高兴兴到回家去了。
  进了那个西式房间,看到脸上盖着白布的父亲,我在惊惧之余竟没有眼泪,仿佛僵了似地伫立在那里。
  直到被母亲领出房间,来到小房间走廊的拐角处,我才放声痛哭起来。
  我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我恍惚记得那个明亮的院子,以及我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我恍惚记得那个明亮的院子,以及被我的哭声惊得回过头来的那些人们的悲痛和面容。
  我感谢母亲当时对我的那种关心。至今我还常常想,我们小姐弟当时无疑是无力承受父亲临终这样一种极大的痛苦。
  尽管没有让我亲眼见到,父亲的死还是使我受到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使我的性格为之一变。
  我当时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所受的打击不知是否轻一些。母亲过后经常说:“也许是你年长一些的缘故吧。再稍微小两岁就好了。”
  人总会在某种年龄遇到父母不能双全的时候。然而对于我来说,那时的父亲就是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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