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戏杨轻抒院子里安静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父亲看电视总会嘟哝一句:“要是有个《赵五娘》的片子看看就好了。”当时我们买新出的《功夫》碟片回来,两个人看得乐翻了,他总是不经心地抽烟,没有看出半点滋味来。   周末又回家,我就记住这件事情来,想买几张淮剧《赵五娘》的VCD,走了好几家大音像店都摇头说没有,有的甚至没有听说过。上车前,遇到了一个卖盗版碟的地摊。我到底不死心又去问。
  “有。是淮剧《赵五娘》哎?!”那老爷爷说。
  “是吧!”我说。
  “有,还是陈德林唱的呢。”他说。
  “是,那拿来看看,多少钱?”我说。
  “三碟的,十块钱,你看来也是买了回去给老人看了。”
  “是。”这个老人的善解人意让我很自在。
  “八块钱吧?”这大概只是买东西的习惯。
  “十块钱,少一分不行,三碟的,陈德林的,你上街能找到么!”
  确实是难找,我不与他争执了,接过他手中的那个贴着大红的戏服的碟片盒子,上面确有《赵五娘》和陈德林的字样,我付了钱塞进包里上车了。
  我们一到家,父亲已坐在桌前等我们吃饭。我从包里拿出碟片来放在桌上,他眼里一下亮起来:“哦,是陈德林的,这东西哪里找到的啊?!”
  下午,他就兴致勃勃地坐在电视前,等我们放给他看,他至今也不会摆弄影碟机。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他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陈庄的陈德林的,不错。”
  我们哪知什么好坏。
  他说:“陈德林家就在前面陈庄,年年清明回来祭祖都要唱戏呢!”这时正逢清明,他可能又听说陈德林回来的消息了,看他的神情,好像他和陈德林是多年未见的老邻居。
  我们哪里能懂。
  我在书房看了半个钟头书,电视里咿呀的声音传来。我也不知那在台上一句话说老半天的戏文他怎么听明白,况且他又识不得几个字。
  我到房里一看,他原来已坐在椅上睡着了。
  看来这戏对他也只是一个怀念而已。
  我小的时候是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那时候的记忆里我们就有戏看了。那时的戏是在村里唱的。而且有个必要的条件就是要有人死了。死了人当时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但又偏要弄个戏班子来唱上个半夜,很让人费解。
  在乡下,有人死了要过“七七”,每个“七”也就是七天时间,这个时候家人亲戚都要来祭奠。到“六七”的时候要好好操办一下的。找和尚或者道士回来放“焰口”,焰口有不同,简单一点坐下来就唱的叫“平台焰口”,摆上一个布满灯的小塔在桌上和尚道士围了一转,大和尚朝上座一坐唱起来的叫“花台焰口”,热闹得多,无非也就是“超度亡灵”。
  这不是唱戏,放完焰口后就唱“小戏”。这时候戏班子才登场,有的和尚道士也能拉能唱也可唱“小戏”。唱戏的时候不搭台子,只一张桌子放在堂屋间,用张凳子放下来一坐,二胡一拉,女戏子一扬手绢就唱将起来。
  村里的老人小孩把这个当成一件大事情。早早地吃过晚饭就开始议论晚上某某人家有小戏呢。准备好了要去看。放焰口的时候是没有人看的,因为每一台焰口的过程中的仪式都是一样的,各种乐器呜啦呜啦的一起,和尚老爷们唱起经文来,有些闹心。放焰口时只有家人来在边上,唱过一段要家人来画个“十”字,烧些纸钱。这时候已是“六七”了,所以死者家属也不会再伤心哭泣了。
  且说这唱“小戏”。几个“唱戏的”坐下来,屋里已围满了人,冬天的屋子里显得热乎乎的,即便在夏天也没有人埋怨天热或有蚊子。常唱的有《王樵楼磨豆腐》、《皮五辣子》,都是扬州的传统戏目。
  那女戏子脆生生地叫一声:“樵楼啊!……”男戏子则有些活蹦乱跳地应声唱起来,听不清戏文,但热闹非常。这些戏算是文雅一些,还有的唱些插科打诨的事情,老少也很乐意,这些常以“公媳”、“姑老爷、舅奶奶”之间的关系开玩笑的,有些不上谱,但热闹非常。
  听小戏也未必就像什么票友戏迷那样较真儿,只图热闹。“唱戏的”也都是平常百姓间嗓子好的稍学一两年就来唱的。水平也不一样,但唱戏的疯子为生计,听戏的痴子图热闹,各取所需,也不必摆什么谱。有些唱戏的满嘴胡说,也没有人计较,据说和尚道士们也都是冒充的,念经文尽是“北京到上海,上海到北京”“多放点盐少放些味精”,只是乐器聒噪又唱得像模像样,听不出来,亦没有人肯当真红了脸争执。
  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乡下事物,也着实给宁静单调的乡人带来不少乐趣,虽是“小戏”,也在老人小孩心中有很大分量。而且,一般人家丧事是请不起“唱小戏”的,所以它自有其难得之处。
  二月的乡下雨天泥泞没有人愿意出门,母亲坐在家中叨咕“穷人怕个正二月”。春耕没有开始,又出不了门只有在家钉鞋底。那时候还没有几个人家有电视,从上海回来的老正松家倒是有电视,可他家大门大院关得紧,没有天天敲门去看电视的道理。
  母亲就坐在屋中钉鞋底,轻轻地唱着《杨柳青》。
  “六啊月的夏天露水多哟,哎嘿依儿哟,田里的芦花穗如麦田哟……杨柳叶子清又亮,杨柳叶子清又亮……”
  这个曲子有许多词,不同的唱词一样的曲子。那时候大队里或学校有文艺演出时有表演唱的都是这个曲调。二胡一拉,信手拈来,很有意思。这个当时叫做“唱文娱”,很有意思。母亲唱着唱着又听见冯恒羊家的唱片机响起来,是《王樵楼磨豆腐》,她便不出声了,也不让我出声认真地听,其他邻居一定也是屏了呼吸认真听了。那时候,唱片机很珍贵的,也大都是唱戏的,什么扬剧、淮剧、黄梅戏。记得有一张不同,是邓丽君的片子,但从来没放过,冯家的两个儿子想必是听这些的影响,都是男高音,在音乐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
  村里也没有什么戏迷,也就是作消遣,多是看热闹而已。唱片机听戏是算比较奢侈了,且比“小戏”更优雅,所以令人向往。但更有意思令人艳羡的是去大会堂看戏。这在村里是一件“隆重”的事情。
  队长接到大队干部通知,手里握了一把票,挨家挨户地来发,大人每个人一张,小孩子没有票带上去就行。村里热闹起来,沸腾了――下午到镇上看戏!还和队长打听是什么戏,生产队里大家就信队长的,他是我的二叔,办事人人信服,大家选他做队长。
  他认真地说:“是城里的扬剧团来唱的,《赵氏孤儿》!”村民们满意地回屋去烧饭吃,要早去呢。吃过饭成群结队的往镇上赶,要走五里路,有人自己带了自家炒的瓜子,有人在大会堂门口的老头那买,有五香的,有原味的。孩子还闹着要买棉花糖,被一把拎开来拾阶而上了大会堂。
  检票的人神情庄重地站在门口把关。有和他认识的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动声色,这个打招呼的觉得很有面子似的,得意地进了门去。有的没有票的,认识检票的人站在门口叫:“某某人,我是某某,让我进去吧!”
  男女老少陆续进来,电铃一响,灯熄了,上面显示着戏文,识字的在念,不识字的在一边看,一边听。时而叹息,时而哄笑,竟还有不禁落泪的,一共六场,中间休息一下,会场好不热闹。
  县城来的剧团就是上档次,看人家的衣着排场,看人家的架势和唱功,下面不停地议论着。两个钟头下来,从昏暗的会堂走出来,日已西斜,又按照来时的一群一队的回去,而这时候是一边走一边议论这戏的好坏,或叹惜主人公的不幸。
  有时突然下了雨来,也没有人埋怨,都笑着闹着一路跑回家。
  晚饭的时候,各家有串门的习惯,捧了饭碗各家走走还要讨论白天的这个戏,大抵要说县城里的戏班子比这个小戏就是好听。
  这样的娱乐方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人们也未必明白。但我知道他慢慢消失的时候,村里通上广播之后。每天三次的播音无疑是丰富了村里的生活,村头有大喇叭,每家每户有小广播,都是三餐时分响,好不热闹,晚上广播时间长一点,常安排的《老人与海》、《边城》等许多广播剧重复地播,其间“戏”的时段也很多,晚上睡在床上,熄了灯也能听得,很是惬意。
  广播倒是使“听”戏容易了,但接着出现的电影改变了生活的许多细节。村里的大喇叭一响,各家各户也都能听见:
  今天晚上七点钟大队部放电影,大家吃过晚饭来看。
  幕布早早竖起来,放电影的“小和子”胖乎乎的站在大队部门口很神气,村长在熏烧店买些肉菜,晚上请他喝几两“粮食白酒”。天黑下来了,大伙都搬了凳子来看电影,大家讨论着的是“打仗的”还是“武打的”还是“鬼片子”。
  有丧事的人家也不愿请小戏了,好多人聚在家里也是麻烦事,干脆请小和子来放一场电影,就在打谷的场上,也算是在邻里中很体面的一件事情了。我奶奶“六七”的时候父亲就叫了电影放。这种形式被人接受了,也没有人家唱小戏了。往年是“六七”,“头周年”,“脱孝(三周年)”都要放焰口唱小戏的,后来只放焰口,不唱戏了放电影,后来就连电影也不放了。
  这几年有了电视了,放电影的小和子也改行回家卖水果了,大家在各自家中看电视了。电视里也有戏,有电影,但始终没有原来有趣味,尽管如此,村里人不愿再去折腾。时代进步了嘛。
  现在要是死了人了,大锣大鼓的乐队喧闹起来还嫌不够要架上扩音的喇叭,让四方乡邻得知,有专门哭的人坐在话筒前五块钱哭个十分钟以显亲人之痛,更甚至有请来现代的乐队,唱些“妹妹坐船头”、“今天是个好日子”的热闹内容来,硬是把丧事办成喜事,很是没有意思且令人不解。
  小戏和电影院里的戏也就在这些锣鼓喧闹中,渐行渐远了。好像没有人再去怀念那些日子了。
  中央电视台有专门的戏曲频道,不停地播戏剧或者与戏剧有关的知识。但在乡下,这个东西未必就受欢迎。这些东西和父辈们相距似乎遥远。
  母亲已经不能再哼唱她的《杨柳青》了,她已重病缠身。冯恒羊家的门成日紧锁着,他们全家都搬进城里了,那台旧唱片机也不知所终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头梳得顺溜,搽了梳头油的老恒羊在家里一边做针线一边学着唱“皮五辣子”了。
  镇上的电影院换了金字招牌,不再是过去的大会堂了,而且它和旁边的建筑显得相形见绌,县城里的扬剧团再也没有来唱过戏,也没有见过谁想起来再请他们来唱。有一次,我在城里倒真去看了一场,是一个高校的大学生们来看的戏,“淮剧”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而言是太遥远不可理解的事物,其间尴尬不言而喻。
  父辈老去,带走的不仅是时间,还有美好的生活。父亲坐在电视前对画面清晰的戏剧也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尽管它是名角陈德林的戏,但这似乎并没有“小戏”或者大会堂的演出有意思。
  他睡着了。他厌倦了他的不解,这个世界的奢华对父辈而言是幸也是不幸,他们不解后终于厌倦。
  当然,父辈们的厌倦只是他们自己的一种失落,并不能导致一些事物的最终灭亡。相反,似乎他们更加的鲜亮与排场,只是被束之高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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