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人间笔记简介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房檐和墙角      最近处是厨房的前檐,紫色瓷砖贴面,窄窄长长,清清楚楚,像规规矩矩画上的一笔。向上稍移一点,则是厨房平顶上垒起的半墙。半墙的拐弯处又斜侧过门楼上耸起的剪影。剪影旁边是另一座院落的后房檐,在视线里一下子拉出很长一笔,顺着这条线望过去,是一座楼巨大雄伟的山墙,把视野挡住了很大一部分。但是越过山墙往上往远处望,影影绰绰,交交叠叠,是一座一座各色各样、各形各态的建筑物。即使不抬高视线,从山墙旁边的缝隙间平望过去,也是旮旯旯旮,纵横交织,满眼睛的线条形状。我常常这样独立院中,望空中,望四周,一次一次地惊异于这满世界的几何图形。我们原本就生活在这复杂的图形的很小很小的一点空间。一座院落,一顶房下,一间屋内,一张床上。生命体内千般欲望,万种风情无论演绎出多少波澜,都被这图形和线条界定着。夏天的夜空,满天星斗,明明灭灭,有的看得清,有的看不清,有的干脆就是迷迷蒙蒙一片。小时候以为星光是夜晚独有的天灯,长大了才知道他们白天也存在,而且一个个都是有形有态、有质有量的实体,数量之多不计其数,渺渺星汉无穷无尽,难以想象他们之间的距离和关联。倒是日食、月食之类的天文景象能给我们一些确切的启示。彤彤红日运行中天,突然会被遮成一柄墨镜;朗朗明月正洒银辉,渐渐成为半钩镰刀;九大行星某时某段在宇宙间组合成一个十字架。再有现代天文望远镜拍摄到的一些星际间生动的图景,或艳丽如花,或形态万千,或具体纤细,又使我们感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渺不可及而又亲切自然。
  可是当我们收回目光,审视立足于此的一方宅院,又不能不生出更多的困惑来。在感叹“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之后,内心里生发出更多的疑问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打开生命的窗口向外望,不知家居何乡。改变视线向生命内回望,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首先是母腹内的图景,应该又是一个大天地,应该又是一个小宇宙。鲜鲜鱼儿,绿水盈盈,云蒸霞蔚,气走神飞。鱼长一寸,水涨一尺。千里长道,红墙血壁。再往前望,应该是一条大河和一座大山在交会处的碰撞。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万里狂潮,归于彩虹处。“我在小小船儿坐,只望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再往前推一下目光,视野里出现的是这条河流和这座大山从远方逶迤而来的图景,山是怎样的盘绕腾挪,水是怎样的蜿蜒曲折。山的上边是如何的树木葱茏,莺飞草长;水的里边是如何的浪花朵朵,激湍回旋。山因为容纳万物而强壮,水由于汇集百草而灵异。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看不清这杂杂万物在生命上的具体形状和颜色了。甚至分不清哪一处从水上来,哪一处从山上来,哪一点产生于树梢,哪一点产生于花瓣,视野里是一片的苍茫了。
  当这样望着,视觉疲倦了的时候,我又产生了一个想法。结合平时我们在生命活动中的一些实践,每一个人大概都有过的经验,我们不知缘由地喜欢某处风景,某种事物,某种花草。不知缘由地对某地某物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另外,几乎是所有人对宇宙星空又都是那样的好奇和向往。现在可不可以说,这些地方都是我们的生命出发地,有兴趣处皆我乡。
  
  胚胎
  
  在风景区的入口处,朋友请来一位导游小姐。就是本地山区生长的姑娘,严冬的天气里,披着一肩长发,嘴唇厚实,鼻梁高挺。大声大气地讲解,“谢谢”之类礼貌用语要借助手势很吃力地用普通话来说。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是穿一件红色调的外衣可能会使整个情况改变,可她偏偏又穿了一件铁灰色直筒式的棉风衣。讲解得很热情也很有味道,但举手投足、面部表情使我想起石刻或雕塑之类的作品。轮廓出来了,线条出来了,气韵、能力、性格似乎也出来了。但就是还没有细节处理,混沌迷蒙着。在眼的地方有眼的位置和轮廓,在耳朵的地方有耳朵的位置和轮廓,但就是还不清晰。整个在里边憋着,缺一口气吹进去。这个认识叫人很吃惊,人的素质、人的精神的成长是一个很难定式、无从把握的过程,不到长成一个情况是难以准确表现出来的。可在此时此地,我们分明对这个精神胚胎的“生长态”看得如此真切。这样的文字传递不出当时的准确感知,一方面风华正茂,一方面智慧未开;一方面眼耳鼻舌俱有,一方面都还未达满形。而且这种情况又恰恰被她以实实在在的外在形式表现着,叫人在精神层面的空间里喜出望外。
  过去观画谱,看画展,只对花鸟虫鱼、山川气象之类作品生发兴趣,留连忘返。对于画家们精心乐道的人物画,尤其是那些大师们的一些人物画,看不懂,又羞于说。一副骷髅,半只眼睛,夸张的面部,特写的舌头……现在明白画家是在摄取人在某时、某地、某方面所呈现的状态,是精神框架,是灵魂图景,又运用了夸张特写之类的手段把这变化态固定在纸面上。
  当然,只出轮廓而不见细节,在艺术领域本身就是一个大境界。欲出欲不出,欲动欲不动,知其是此却又非此。作为审美是多么好的状态啊!霍去病墓前的卧虎为多少人栽种了艺术的种苗,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但是也有先处理细节的,眉眼俱佳了,再配头形面影。出一处成一处,工笔细描,当属于另一种美学风格了。
  但是这样先出细节也有风险。只一个嘴唇在那里生动,只一只胳膊在那里舞蹈,大相不出来或出的不是时候,那就是滑稽之作了。我们在生活中偶尔碰到一些人,或甜得过腻,或酸得过猛,细说说不出什么来,就是觉得怪异,不舒坦。这大概就是因为在精神的图画上比例失调了。
  
  人之爱
  
  这情景在俗世社会中实际是再普通不过的,但多少日子过去,我就是搁放不下来。仔细想来可能是那一地那一时的我正处于一个完全的精神状态,这情景突然地闯进来,虽然普通,但一下子就和我的精神搅和到了一起,再难分割。精神之树花开花落,叶荣叶枯,但这朵花这片叶长留心中,鲜美如初。又像心中蕴藏的好多话语,不说出来时是满心满身的激荡,一旦说出却又不是在心中的那种味道了。那天我雨中下班回家,路边西瓜摊上的一对父子吸引了我。雨脚如麻,街面上溅着一片片水花,一张很大却单薄的塑料布被几根木棍支撑着遮在西瓜摊上。这边歪了,那边倒了,这边雨布扯展了,那边又抖落下来往下流水。父亲很年轻,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儿子不到六七岁的样子,父亲在雨棚下四处乱跑,儿子也跟着拿东拿西。风雨催鼓,形势紧张,但父子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神色。儿子拍一下父亲的大腿,父亲给儿子一个做出来的愤怒,像是游戏,像是玩笑。这是很平常的一个街景,但当时我真是想得很多,想到了天地初生,想到了女娲造人,想到了血脉相传的生命之链。当时我为什么会那样小题大做,除了主观原因之外,恐怕与那天的雨,与那个雨棚,与一大一小两个基本上是赤条条的人儿这些特殊“道具”有关。再一个我是从雨中又在远处观望,诸多因素抽象幻化,便像海市蜃楼一样出来一个形而上的幻景。这件事之后不久,又有一个街头小景撞上我的精神之网。这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到打印店去复印材料。门店经常去很熟悉,却没有发现紧挨它的旁边还有一家医药门诊。门诊没有门面,只在临街开了一方街门,药店具体内容应该都在里边院落里了。这“街门”很窄,就显得很高,像一个修长的男子临街而立,门坎下是几层台阶,给人祥和的感觉。小小故事就发生在这门坎与台阶之上。一个男人穿着拖鞋,露着脚丫,端着一个茶缸坐在门坎上,显然是午休刚起来,有些慵懒,正一口一口地饮茶。一个三岁样子的小孩坐在大人的两脚之间,也是刚睡醒的样子。我惊异的是这一大一小那安详幸福的神情,也是很普通,很日常化,但确实也很灵异,很能敲击和直抵人的心灵。实际上,人之爱情从生命的远方逶迤而来,在每一个具体生命的内部涓涓流淌,在一代一代人生的海洋上,春光千里,波澜壮阔。我们需要做的只是从红尘中分出一点心来关注一下她的存在。
  
  塔
  
  我本来是在看一场表演的,坐在一幢楼的二层上,眼前美面如花,金石绕梁。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却移到了房子东边的窗口上。透过玻璃,外边是一片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楼群。说正在建设也只是指有些工程还没有完工而言,并没有多少劳动、建设的场面。倒是在一幢似乎已经建成了的楼顶上有两个劳动的人影。面目是辨不清的,劳动的姿势、手脚运作的轮廓,远远望去像是皮影戏。望得久了,又觉得很蹊跷,因为他们的动作就一直是那么几下,这吸引我认真地观察起来。原来他们是从楼下往上拽东西。应该有绳子,但距离远看不清楚。楼下应该有人负责安装,楼上也应该有其他人,但因为视线的角度问题看不到其他。特写在窗口的就那么两个人。是赤臂打膀的,一个人弯下腰去,两臂伸长,一上一下,交替伸缩,一团黑块提到与楼顶平时,另外一个人伸手搬运到旁边。叫人吃惊的是这劳动的姿势、动作完全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下去时胳膊交替十六下,上来时胳膊交替十九下,整个一个上午,这两个人就一直是这么几个动作,弯腰、伸臂,上来、下去,机械重复。虽然看不见其他劳动场面,但我能够想象得到,楼顶上的平面在一片片扩大,房墙在一层一层增高。重复、积累,积累、重复,由量到质,由质到量,看似不变的过程,事物正在其中发生着变化。眼前是一座普通的小楼房,但是,多么高的楼不是这样一层一层起来的呢?多么繁复豪华的艺术不是这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积累上去的?
  过去到寺庙瞻仰佛塔,对塔的造型常常是满心淤塞,不知其味。现在面对这劳动的场景,我心稍有通明。塔,从下到上,一层层不厌其烦;更有精美繁复者,方寸之间,造设无数,叫人眼花缭乱。原来这塔所呈现出来的信息密码就是耐心劳动,反复积累啊!积累至时,智慧生焉,大器成焉。这样想来顺手写出一“慧”字端详,心头更是如有花开了!
  
  树
  
  人是看不起树的。以为树不会说话,没有思维,遍地都是,太普通了。在心里没有给树腾出一个位置。一生与多少种树、多少棵树相遇过,都留不下印象,被岁月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其实,树是最有记性、最有活力的。漠漠时空,无数人影都一寸寸牢牢刻在她的年轮里。半截树桩躺在山中多少年了,仔细观察,那纹络、肌里、颜色、软硬,还是那样的经纬分明。同是一圈年轮,这一年与那一年的又不相同;同是一弯线条,这一处与那一处又宽窄不一。还有年轮与年轮之间的竖纹也是细微具体,各有其图。这种种微观具象都是那个时空里宏观信息的对应。若把树桩上的纹络输入电脑,完全可以传递出多少年自然界万千气象。风晴雨雪,大小多少,东南西北,温热寒暑。比如根据某纹络的宽窄浓淡,可以判断出某年某月的雨量、风向、气温。这还只是一棵死树所能达到的。一棵活树呢?一棵在地上长了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的活树呢?她的躯体里,她的心灵间该是怎样的景象呢?人最多活多少岁,百年之期足矣。一棵古树要经历多少代人的经历。一代一代人在她的面前,牙牙学语,黄发垂髫。由青丝而银霜,由强壮而腐朽化去,变成土壤和风雨。可是树呢?还是像一千年前那样,或鲜花绽放于春日,或浓荫纷披于酷暑。她还是她。那颗心,那种脾气,那种感情。树呀,除了不会像人这样张开嘴讲话,你心里什么不清楚呢?
  人要和历史对话,能找到的唯一活物实际上就是树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在四川剑阁古驿道上有一片唐朝年间留下来的松柏树。现在是著名旅游区。我从那里路过看到苍老伟岸的树桩上钉着一个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某某人,何方人氏,何等官职,如何知名、著名,某年月日“领养此树”。这一举措本意可能是要人借古树扬名,树借名人保护。但是在从唐朝一直站立到现在的这些千年君子的身上钉牌,并且称之为“领养”,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李白从此路过时她们是多大年龄?唐玄宗与杨玉环在长安演绎千般恩爱的秘闻,她们是否从过往行人的嘴里听说过?风烟漫漫,时空渺渺,雨如注,花落谢,世间多少人和事?深夜无人,西南道上,这一片树们窃窃私语,会说出人世间多少秘密?若是有的大胆一些把心里装着的些许图影抖落开来互相比看,会再现多少动人的情景呢?什么时候科学技术发达了,把这一片树木所蕴藏的信息处理为可视画面,说不准能为我们再现一段某年月日的盛唐颜色!
  对树的漠视,源于对树的误解。以为她只是一个“物”。其实,树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样复杂,一样生动。留心一下身边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树吧。具体到一棵树身上来看,从种子到发芽,从小树到大树,发于何地,长于何处。有的成才于英年,有的夭折在幼时,有的默默于深山,有的尊贵于宫廷。得天时之益利,扬个性于通达。时风时雨,生成流变,确是很有一番机缘。越过漳河往南走不远,在太行山的一处断崖斜坡之上,有一棵树叫人很费琢磨。是一棵柿树,躯干要三个人拉手才能抱住。宏伟惊人的是她的枝干,从树桩的分杈处,相对集中地生出七股,依次分布伸向各个方向,都是数十米的长度,每股枝干上又生发出若干枝干,把空间方位匀匀遮挡。这样,这一棵树的树冠就像一顶巨大的伞盖。而且还有一奇。这树特别显得年轻。看树桩真是二三百年的树了,又是柿树这种很显老的树种,却是那样的鲜嫩。树皮也是那种鱼鳞般的甲壳,但它的甲壳,分布均匀,像是人工装饰。树叶厚重硕大而湿润发亮。再旱的天气里,这树的叶片都似有水欲滴。整个一个树冠浓荫纷披,枝桠拂地。夏日坐其下,凉风四来,爽气灌顶。仔细观察其伟岸表象下,更有一处奇特的根部组织。它生长的地方并不肥沃,断崖半坡,水土流失。但它不仅扎下了根,而且根头如虎,根须如龙爪,大开大合,紧抓山地,根里还包了一块一头牛大小的石头。最开始是如何处理和石头的关系呢?肯定是尖锐对立,但是现在根把石头化解到自己身体里去了,像吃一块肥肉,营养更丰富了。还有,这一棵树大了,周围却基本上没有长成树的树了。杂草荆棘,簇拥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叶植物。对于这棵树我多次拜访,久坐其下,确实能听懂他包藏于内的好多话语。把它作为朋友,但他不是平民之交的那种朋友。它应该属于“山大王”、“霸王”之类。我来其下,偶尔听一下他的成就霸业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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