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淮路【合淮路上的血迹】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江少宾 1970年代生,安徽省枞阳人。现居安徽合肥,供职媒体。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天涯》等数十种文学期刊发表散文、小说五十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以及《2007中国年度散文》《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7散文》等十余种散文选本。作品《地母》、《征婚》获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
  
  我没有详细地统计过,在这条被叫着“合淮路”的省道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次车祸。但一个深刻的记忆是,自我1997年进入新闻行业以来,合淮路63公里长的长丰段,一度被国务院定为全国29个黑点路段之一,几乎每一年,都会发生几起重特大交通车祸。最为惊心的一次是,一辆依维柯上的乘客几乎全部丧命(具体死亡人数一直是个谜),血肉模糊的断臂、无法归属的手指、豆腐一样新鲜的脑浆,以及一地碎玻璃和乘客四散的包裹,杂乱地铺陈在合淮路长丰段1015公里拐弯处。这些不忍卒睹的被暴力强制切割的器官,像是好莱坞大片里逼真的道具,似乎只有借助于高科技,才可以制造出这样血腥和惊悚的效果。
  现场难以下脚。现场一片混乱。夏秋之交的小北风,扬起死亡的腥气,更多的血迹,借助于风的指引,四散开去。交警站在北面,拉起的横线(他们总是拉起横线),把我们隔在血迹的南面,没有一条道路,可以让我们远离令人作呕的腥气。他们也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大的车祸,许多人都木然地站着,有些则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个年轻些的交警拿着相机,显然,他的工作和我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摄像机,而他则是要以照片的形式记录这场惨烈的车祸。他两只手都在握着那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傻瓜相机,但他颤抖的双手和打摆子似的身体,让我对相机的重量产生了怀疑。我只能对相机产生怀疑。人的判断,在对习见的物事上,往往会产生荒谬的误差,比如摄像机(一个黑沉黑沉的大家伙),就连一直在电视台工作的我的同行们,也一直以为它至少能有三十斤,然而,它实际的重量,其实只有九斤而已。
  没有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他们都在忙着,事实上他们也确实都在忙着,忙着寻找一个恰当的方式和方法对现场进行处理。这时候,一个年轻的报社女记者不合时宜地哭了起来,她就蹲在我的旁边,在我的脚前,横陈着一具女人的开膛破肚的尸体。她的肠子全都流了出来(那么逼真和鲜活),全身扁平,倘是把她单独地剥离出这样的现场,她就更像是一摊薄饼,而不像是具人的尸体。唯一能昭示性别的,是她的长发和包裹着她的外衣。一件粉红的秋裳,大部分粉红已经洇成了血红,长而顺滑的头发汪在他人的血里。她身边的一个小包裹里,散落出一些毛衣,我已经记不确了,好像还有几袋牛肉干、几个苹果什么的。这是辆自淮南开往合肥的依维柯,我有理由相信,这个来自淮南的女人,是借这个周末,去看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孩子。许多淮南人,都习惯于在合肥安家置业,这条车祸频发的合淮路,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报纸和电视都发了这条新闻。报纸和电视都把这条新闻放在了头条位置,连市长和市委书记的亲切会见,都退居其次。也正是这一次,合淮路首次亮相包括央视在内的省内外媒体,篇幅之多、时间之长、范围之广,在单次车祸报道中,甚为罕见。一家境外媒体甚至打出了“死亡之路”这一触目惊心的黑色标题,并第一次大胆披露:“合淮路长丰段有63公里长,设计日流量仅6000辆,但在平时的流量就达到18000辆,节假日的流量均超过20000辆,甚至达到30000辆。弯道多、集镇密,事故频发……”
  在如今的长丰县,合淮路依然被称为“死亡之路”。种种不洁的说法,广为流传于坊间。
  车祸以及央视等相关媒体的集中报道,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再次路过合淮路长丰段1015公里拐弯处时,这里树起了一块高高的警示牌:车祸多发地段,务必小心驾驶。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这里发生了一场特大车祸;某年某月某日,这里发生了一场重大车祸……
  但牌子竖得实在太高了,除了我们这些职业记者,我想,估计没有几个路过的司机敢在车子拐弯(接近六十度)的时候,抬头看看别的(这无疑是件冒险的事),除非这时候,正好掠过一架来历不明的战斗机,再或者,是这个司机恰好要打一个喷嚏。
  高高的警示牌很快就显出了它的无能为力。大约两个月之后,合淮路长丰段再次发生了一次重大事故,与1015公里拐弯处相距不到三公里。这次的重大事故死亡4人,伤11人,包括司机自己。这次事故,除了一家晚报根据报警台的口头公布,登了一条三百字左右的消息外,没有见诸于其他的媒体。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媒体上都看不到一条关于合淮路的消息,即便有,也与车祸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在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合淮路上的车祸,依然保持着居高不下的发生率。去长丰采访,几乎每隔几次,就能听到车祸发生的消息。有一次,我们一帮记者恰好正在交警队采访一个上级指定的“三个代表”学习典型,经验介绍得正欢呢,电话就来了,坐我对面的“典型”吱吱呜呜了半天,后来,人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们一帮记者一边看他们自己摄制的工作录像带,一面在傻等,半个小时的录像带都快看完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出来一看,一个队的人都神奇地蒸发了,空荡荡的走廊和办公楼里,空无一人。还好,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锁上高不可攀的铁门。
  再次与车祸的近距离接触是2003年的一个深夜。那个年关将近的深夜,我们的采访车在合淮路上来回梭巡了三次,借助于车灯的光亮,我们一直无法找到事故的准确地址。整个合淮路沿线一片死寂,伸手不见五指,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和小轿车,也都急于赶路,没有停留的意思。就在我们哈欠连天几乎准备放弃的时候,我们终于在徐庙镇的一截公路上,发现了一道痕迹鲜明的黑色的车辙。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车辙,那么长长的一道印子!那么弯曲的一道印子!很难想象,那样的一道黑印子,竟是车轮碾出来的。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依然为自己那一刻职业性的兴奋感到羞耻。尽管作为一名职业记者,我是有理由兴奋的,因为我终于抓住了这条“活鱼”,它将在第二天一早,成为一条时效性很强的独家新闻。而从业伊始,我就受到了这样的职业培训:我们要的就是时效性,我们要的就是独家新闻。
  公路的西侧散落着书包,鞋子和其他一些学习用品。在接到报料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出事的是几个孩子,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们遭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三个孩子当场丧身。最大的今年十一岁,最小的只有九岁。和我一起前往采访的有记者滕原、摄像左俊和部门主任周泽清。当时,滕原还是个刚刚毕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终于找到现场的时候,她一直赖在采访车里,浑身抖个不停。本来,我和主任的意思是,让她在现场出镜,也就是左俊一面拍摄,她一面解说,在现场完成这条新闻。然而滕原那天的现场表现让我和主任都感到失望,她原本是个优秀的女记者,虽然从业时间不久,但党和国家领导人来安徽视察的时候,她的临场应变能力,连我这个“老记”都感到吃惊。
  更令我们失望的事情发生在长丰县火葬场。事故现场的拍摄非常简单,附近的村庄都像死过去了一样,我们先后敲了七八户人家的大门,但没有人肯回答我们,出事的那几个孩子究竟属于哪几户人家。我们赶到长丰县交警队的时候,交警队的同志们刚从火葬场回来,神情疲惫、焦虑万分。意外的是我们没有发现学生家长,按道理,这时候的学生家长应该是在交警队里呼天抢地,或者是直接追究肇事者的赔偿和责任。这种不正常的现象让我们对事故的处理方式产生了疑问。交警对我们的深夜来访有些吃惊,一阵含糊其词的推诿之后,一个副职让我们直接去火葬场,他说,家长都在那里。
  火葬场在长丰县近郊。久雨初晴的机耕路泥泞遍布,除了采访车的车灯,周遭依然是一片漆黑,整个小城都像是睡过去了,天地一片岑寂。不时飞溅的泥浆拍打在车身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叫喊,每一声叫喊,都像是雷声。暗夜里的泥泞以及不熟悉的路况,采访车一路都像是在登高冲顶,短短的一截机耕路,我们开了四十多分钟。
  火葬场里鸦雀无声,较之于暗夜,这里和死亡更加接近。一个老大爷在我们的询问声里打开了火葬场幽深而空洞的大门。家长早走了,老大爷说,死了四个孩子(报料说是三个),司机也受伤了,在县医院急症室(司机的情况,没人告诉我们)。我们面面相觑,简单的商议之后,我们央求老大爷带我们看看那四个出事的学生。
  四个孩子都陈放在一间逼仄的停尸房里,挤挤挨挨的,一头睡着两个,半开半闭着眼睛。如果不是鼻孔和嘴唇上挂着的血迹,我很难相信,这已经不是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没有像我习见的那样,盖着白色的床单,阻隔俗世的灰尘和忧伤的目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共是四个。挤在一起,像是试图抵御暗夜里的寒凉。
  滕原正是在这时候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撕裂了死亡的寂静,切割着我们绷紧的神经。本来,我们还能镇定地面对四具小小的尸体,但她的哭声,放大了我们的恐慌,加剧了我们逃离的愿望。我最后一个撤离出停尸房,其时,我一直站在左俊的旁边,抓着他筛糠似的衣裳。这个新婚不久的小伙子,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神思恍惚,并伴有受孕般不时呕吐的症状。再后来,他就从一线的摄像岗位,转到了后方的制作机房。
  而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一个摄像,职业水准能超得过他。
  看门的老大爷一直站在我们的旁边,抽着烟,始终没说一句话。一直到我们临出门,老大爷才说,撞人的是辆奥迪A6,车子还在徐庙,你们可以去看看。
  返回的时候,我们已经无法敲开医院急症室的大门,交警队的办公楼,也是一片漆黑,始终无人应答。好在在徐庙,我们总算见到了那辆肇事的奥迪A6,摆在一堆车身破损的肇事车中间,车子还是新的,但车体已经严重变形,几乎扭成了麻花。在车后身,我们看见了这辆车的牌照:皖X00009。
  返回合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始终没有说话。暗夜里的寒冷,加剧了道路的荒凉。在笔直的车灯的光柱里,我们再次路过了事故现场,周遭的村庄依然一片岑寂,不见一丝光亮。一切好像都睡过去了,甚至都死过去了,只有一地碎玻璃,发出幽冷的寒光。车辙碾过玻璃的声响,刺耳。尖锐。像锃亮的刀锋,砍杀在我的耳边。
  那条新闻被安排在第二天中午提前播出,我们的《午间》,收视率一直比较低靡。而学生家长们反常的集体沉默,也让我们陷入于周伯通般左手搏击右手的尴尬境地。
  这样的尴尬让我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在长丰县境内进行采访。我似乎成了一个比市长还受欢迎的人,被有关方面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起来,无法前往新闻现场。
  在我被“照顾”的这段时间内,合淮路长丰段进行了目标明确的整治。方法之一是在路中间树起了隔离带,方法之二是局部整修起了路况。整治的效果不久之后就初步显现,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率整体得以下降,今天上半年,长丰县交警大队还因此获得了合肥市颁发的“交通事故预防突出奖”。在全市17个交警大队中,只有长丰县获得了这个惟一的奖项。尽管雨雪天气,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依然频发,但伤亡人数,已经控制在了交警大队可以坦然接受采访的数量,已经控制在了交警大队可以获奖的数量。这时候,我也终于得以获准前往新闻现场。就在这次颁奖大会上,一个熟悉的交警朋友一个劲地埋怨我:你何苦呢?全中国,哪天不死几个人啦?!我哑口无言,只好笑而不答。想想也是。同全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交通事故相比,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似乎也已经让人们熟视无睹,司空见惯。
  确实。哪一条道路都会有血迹。哪一条道路都会有死亡。
  也许,我应该尽快地学会遗忘。或者是,像左俊一样,尽快地转岗或改行。
  
  新闻链接:
  2007年,全国发生道路交通事故327207起,造成81649人死亡、380442人受伤,直接财产损失12亿元,分别比2006年下降13.6%、8.7%、11.8%和19.5%。公安部提供的数据显示,2007年发生一次死亡10人以上特大道路交通事故26起,造成389人死亡,比2006年下降31.6%、30.2%。――消息来源:新华网

标签:血迹 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