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主持词 > 正文

[金鲤] 养金鲤鱼几天喂一次

时间:2019-01-25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寂静的夜里,了生池里的锦鲤会发出“昂昂”的叫声。   起初黎子欢以为是自己幻听。她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一片暗紫,清冽而柔白的月光打湿周围的云团,映照进屋内,波光涌动,将房间搅得如同在水里一样。远处的车辆穿过汩汩水声,轧着一排排街灯迅急驰去,车轮划破空气的声音半晌仍留在耳边。轻一些,又重一些,黎子欢被自己的思想托举着,穿过重重阻隔,清晰地漫游在大街上。九月中旬夜晚的大街凉嗖嗖地,笼罩着漂白后的迷蒙薄雾,昏暗、暧昧,又简单。
  白天程薇在她那间六个平方米的诊室给黎子欢把过脉,说黎子欢舌红无苔、脉搏细数,得出结论:阴虚火旺,找人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中药方子。黎子欢一笑,太复杂,没听懂,也没去熬药。黎子欢照旧徜徉在每个雾气朦胧的夜晚。
  黎子欢是八月末的一个下午第一次到达了生池的。这是大理石筑成的圆形喷泉池,池底游着几尾鲤鱼,池中央塑着抱小孩的圣母。人像雕刻得细腻又生动,宽大的罩袍衣袂飞扬纹理清晰,在斜斜的金色阳光下,圣母是低眉噙首欲诉还休含羞脉脉的表情。黎子欢一下子看呆了。程薇嘟着一张脸推开病房的门,一把将黎子欢的行李扔上床。临走怕脏了手,反勾着脚踹上门发出很大的声响,之后她就扭动着四季不离的高跟鞋走开了。黎子欢耸耸眉不以为意,继续站在了生池台前,知道程薇不过是发泄内心的愤怒而已,事情该怎么办还是会去怎么办。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这是私营诊所,挂靠在一家正规医院名下,门廊上立着牌子:“妇科”。“妇科”虽说只是一个科,却包罗门诊、病房,以及手术。行吗?黎子欢行前担忧地问。哈,终于知道害怕了?程薇讥笑道,不过程薇还是关心地再次询问:实在不行就……黎子欢脸一板:别说了,死掉最好。程薇再就也不说话了。这家医院往前数,听说解放前是家英国私人教堂。很洋派的规划,尽管能显示教堂的部分已经烟消云散,但哥特式的棚顶走廊,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楼后的低矮灌木还保持着原貌。民族文化与地域风格随着建筑师画出草图的那一刻,已经深入这块地的骨髓,以后的年代无论什么人再在原址新起建筑,怎么看也不是一体,都是移植和嫁接。黎子欢在程薇给她办住院手续的空当,在医院内逛了一圈。医院很小,小得不经逛,最后她又落在了生池前。
  了生池,三个狂草铁戟银钩样刻在水泥墩上,像三张生气的脸,又像是看破世事的决心。这样有佛家意味的名字和立在水中央的纯洁圣母形象是不般配的,让人生出无数想像,而这些想像总离不开沧海云雨的闺闱风月。这个了生池肯定是有故事的。黎子欢想。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住院的,用程薇的说法儿,做那么个小手术,简直像去趟厕所那么简便。只要进去,其他的交给医生就是,再出来时,身体里的那块麻烦已经被消除,而这个过程你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睡了一觉。许多年轻女孩子在这里躺下,起身后晃一晃又接着去蹦舞。黎子欢摇摇头,坚持要办住院。好在住院是收费项目,只要肯拿钱,还是有张床可睡的。
  主刀的是一个静静的女医生,黎子欢没注意到她长什么样子,只记下她一米六五左右细细高挑的个子,和一双淡定的眼睛。她以目光和手势下达指令。配合她的小护士很伶俐,也不多话,默契地领着黎子欢准备术前检查。
  黎子欢乍躺在手术床时,床面冰冷,她裸露的背部一颤,医生停下手,望了她一眼,也只是一眼。适应一会儿,体温渐渐就把身下的部分暖热了。黎子欢适应后缓慢放平自己。护士举起针筒,一针下去,手背处疼了一下,然后就不疼了。她感觉自己慢慢浮出自己的身体,先从头部开始,然后是脊椎、腰、胳膊、大腿、小腿、脚。这些身体部件超越地球引力,以夸克的重量零乱地悬浮在空气里。什么是夸克?夸克是比质子、中子更微小物质组成的基本粒子。当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发生碰撞时,才有可能产生“夸克”这样的基本粒子。而且由于碰撞产生的夸克能量相当高,它很快就会衰变成其他物质。现在我已经衰变成其他物质没有?黎子欢奋力摇动了下手指,有人摁住了她。好,还没有,至少有一部分还在。她迟钝地张望。白,一眼一眼目之所及都是一色的白。白床、白柜子、白屋顶,穿着白工作服默不作声的白医生。整个房间只有墙围是淡淡的青绿色。黎子欢侧头看那节青绿,看得久了就看得真切,那面墙上有一溜儿弧形水碱,那是护士清空针筒喷出液体留下的,轨迹规则圆滑,墙皮泡出一道鼓包。这道鼓包比周围的颜色浅很多,像留下痕迹的伤疤,又像是爬在墙体上的一条壁虎、蜈蚣,或者从墙身里长出来的植物。这株细长的浅色植物闷声不响地向外延伸,它柔韧的须角孤注一掷拼命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它无限扩大,眨眼工夫就占据了半间手术室,藤茎直抵黎子欢的脸前,以吞噬的气势瞪视她。
  一株孤单的植物竟然会这么强大。黎子欢艰难地强别过脸去,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白影,她伤感地冲那个人微笑,在被吞噬前吐出一句:你什么也不问我吗?
  黎子欢是两个多月前发现自己有异样的。平时记得糊里糊涂的日子没来“事儿”。困倦,动不动就想像条赖皮蛇没形没状地趴在床上,更主要的特征是乳房,那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敏感地区,尤其是乳头四周,安静下来时就一阵阵的痒,麻酥酥的疼,越是关注越是渴望,一波胜过一波,那无边无际的洪潮就是诱惑与抵抗本身。这种痛和痒是私密的,又是充满欲望的,寂无人声的夜里她只想大声呻吟着死去,白天时她又苍白着脸醒来。我到底是怎么了?很多次她隐约所感地疑问,又借口忙碌,在潜意识里放弃这种追问。直到几天前程薇找她,一见面就惊讶地死死盯住了她。
  其实黎子欢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算是比较小资的:中学美术老师,美协会员,作品时时出入各种画展,不菲的课业外收入,另有不菲的非物质价值。许多她的同年师兄姐妹弟们走得还不如她好,可她就是像食了铁心丹,硬是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三十八岁,未婚,除了冬天羽绒服防寒,永远是素衣素服素面朝天。春秋天出现在学生同事眼里的,除了套装就是套装,职业,精辟,又是让人感到不可接近的冷淡;夏天一席亚麻,从淡灰到浅白,从鹅黄到咖色,清清爽爽又是无人可以捉摸:莫非这世上真有神仙姐姐么?至于有没有神仙姐姐,这世上也怕只有江涵一人知道。
  江涵是建筑设计院的,在圈子里享有盛名,据说年轻在校时就承接过几个大项目,曾数次被邀请到国外搞设计。这么一个名人,黎子欢之前一丁点儿都没听说过,听说后也只平常地“哦”了一声,心里还在惦记着画室搁下一半的“仕女春晚图”,那是她打算参加一个全国大赛的作品。她的长项是画仕女,画那些温婉的、安静典雅的,心里眉里含着淡淡心事和淡淡哀愁的古代仕女。半年前去陕西学术交流时,有一个专攻中国工笔研究的老外,哇啦哇啦站在她画前,毫不掩饰地打量她赞她画如其人。好好的普通话从这位外国友人口腔里闯出来,陷落到这个世上,就像昏头昏脑一群找不到妈的孩子。黎子欢微笑着倾听,知道人家是一团好意。距离大赛不足半月时间,画还没画出来。学校找上面要来一笔资金,又拉来几家赞助,要把校门和相连的围墙拆掉盖成教学楼,不小的举动,光那段围墙就七十多米。也不知校长怎么想的,偏认为美术和楼房设计是差不离儿的事,硬是把黎子欢加进建楼小组,主要负责和江涵接洽。这次,声名在外的设计院江涵牛刀小用,磨不过熟人面子,成了教学楼的设计师。
  故事就这么开始了。谁也没想到江涵也参加了那场全国大赛,并且独得一等奖。他另一成就是工笔花鸟。这次参赛作品是一条跃出水面金光斑斓的金色锦鲤。那条金鲤跃过荷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挺拔的躯体像一张拉满弦的弓,身上滴溅的水珠银光闪闪,越发映衬出金鲤冲出水面一瞬的无限生机。金鲤用色大胆明丽,近乎妖娆的光艳。微微张开的鱼唇像是在和什么人说着话,那声音把丛丛空气穿出一个风洞,只有接近神明的人才能听得到。黎子欢站在这条题名《金鲤》的画作前,把自己看了进去。只觉得内心深处的某扇大门轰然洞开,搁浅在冰川里的什么东西苏醒过来,化成另一条金鲤,心酸又甜蜜地与画上的那条金鲤对视。这么多年了,她好像突然找到失落的另一半自己。再看到江涵时,黎子欢的眼里就多了一层水蒙蒙的烟雾,江涵在那烟雾做成的瞳仁里。也是奇怪,江涵乍看到她的“仕女春晚图”时,竟然也有相同的感觉。这年她二十八岁,江涵三十九岁。许多事之前没有征兆,过后思量,其中居然潜含着若干看不见的因果。
  那幅《金鲤》有人出高价收购,江涵坚持不卖,有人就疑惑江涵是不是嫌出价低,就又涨了一倍。看上他这幅画的是一位南方企业老总,早年也是学美术出身,后来发觉画画养不起自己养不起家就转行搞经济,现在挣出无限家业,心里却常常觉得没根没落的,直到无意参观了这场获奖作品展,一眼就看中江涵这幅《金鲤》。买画的人一片赤诚,后来又亲自从外地打来电话,和江涵一聊如故。如故是如故,江涵却只是不肯出售,说是已经许了人了,答应过后另画一幅一样的新作送他。唉,艺术是激情创作又怎么可以复制。那人喟叹,失望之极。江涵深觉惭愧,沉默不语。大赛作品展览会结束后,这幅一等奖作品也随之销声匿迹。这桩神秘事件当年在画坛颇为震动,惹出过许多猜疑。
  在黎子欢与江涵“好上”之前,黎子欢其实正和一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子若有若无地疑似拍拖。那男孩是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姓周,人还好,只是对上黎子欢就有点儿傻,似乎黎子欢头上的光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不知把她怎么摆放好。黎子欢的心更多在作画上,对其他事情也是懵懵懂懂,两人交往两年,没退步,也没进步,惹得程薇一谈起来就大笑不止,调侃这两个人“纯情”。黎子欢咳一声,故意恶着脸,远远隔着,手里油墨斑斑的画笔虚划她一个大叉叉。后来这个周姓小伙子找过几次黎子欢,黎子欢借口忙没有赴约。于是这段还没进入状态的情事,用徐志摩的话说: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教学楼如期竣工。揭牌仪式时,教育局领导大加赞叹,称是全省学校的一个亮点,既彰显了院校学术特征,又融入现代建筑元素,体现了与外界交流的互动,是对内的辐射,对外的发散。不错,不错,很大气。作为设计师,又是那么一个知名人士,江涵自然众星捧月般被捧在人群中间。黎子欢是故意不向他看的,但那样一个场合,却不能不去看,那就太刻意了。当她的眼光像游弋在池里的鱼,小心翼翼地绕过丛丛水草,突兀地奔向他时,总能接到江涵另两道像鱼儿一样游来的目光。数次心有灵犀的对视后,她的脸红了,心里又是责怪他不注意形象,又是暗暗欢喜。
  现在,黎子欢疲倦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体冷与热交替,穿过渐渐沉没的水波,重新看到那日江涵湿露露的目光。她又变成了一条鱼。
  江涵爱鱼如痴。他说他只画得好鱼,也只喜欢画鱼。我和鱼是有缘法的。他说。小时候,有年夏天他和一群小子下河,正扑腾得高兴,突然大腿在水里像被人掐了似的,疼,使不上劲儿,慌张间就吃了一肚子水,眼睛耳朵被灌了汤失去知觉,身体薄成一张纸,轻飘飘就飘进另一个世界。正迷糊,他依稀觉得有人在对话,听不清,随后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顶起他大腿,把他托出水面,出水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了,身轻如燕,心神俱爽。我觉得那是一条还没有成龙的鱼神,用它厚实的背救起了我。我画鱼,养鱼,从不吃鱼。那天起,鱼,就成了黎子欢的命。
  黎子欢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天上刮着霄子,小米粒儿大,硬棒棒的,打在十二月的冬天里砰砰响。到处是这种四散飞弹的雪粒子,钻进脖子就顺着皮肤滑了进去。黎子欢裹在白色羽绒服里,在空中捞雪粒,积攒一撮后往身边的江涵脸上吹。江涵侧脸看她,故意皱起眉头,探胳膊一把将她拉进臂弯。他们刚一起吃了顿生日餐,现向她“家”走去。黎子欢的闺房在朝阳路上最旧的那栋楼的顶层。从远处看,顶楼与下一层有一道很明显的接缝痕迹,是在已经封顶的楼房上硬接的。这情景像是后续的小妾,怎么油光粉面的彩饰也不是根子上长出来的一家人。小屋不大,两间方方正正的格子,另有卫生间、厨房在室外,老得不能再老的结构,政府已经列下拆迁计划,只是一直没见动静。这处房产是江涵父母遗下的,现在黎子欢“借住”。她原是有宿舍的,学校内,半间教室,一床一桌一椅,角落支着个画架权做她的画室,通通敞敞无遮无拦,江涵看得心疼,坚持要她搬了出来。有人疼原是好的,这份心疼被自幼失怙的黎子欢紧紧抱在怀里取暖。
  当年那幅备受瞩目的《金鲤》正挂在她里屋的西墙上,去年空调换氟时怕脏了,在卷轴上罩了层纯白的轻纱,后来黎子欢觉得也不错,就再没摘下来。那金色过去五年仍是金光耀眼,金鲤在轻纱的褶皱里若隐若现,越发显得神秘与高贵,就像江涵本人在黎子欢眼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出中年男人渐入佳境的成熟与稳健。
  她给他脱去外套,泡上一壶茶便进了里屋。江涵闭着眼仰坐在沙发上,他一把一把往后捋着自己的头发,那依然坚挺的发根经过按压,一根根向上直立,摩擦着,闪着火花。我还年轻吗?江涵问自己。最近单位搞民主测评,他以八票之差落居第二,而过了年就要民主选举,有一个副院长的空缺,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都在暗暗争取,所以年前这次民主测评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他把当时会议室一百零三个人员的座位重新挨个儿排了一遍,这在搞设计出身的他来说不是难事。猛不丁儿,他吸了口冷气,坐在东三排、四排那几个人很集中,正巧是六个人,大大小小几个处长,都和二把手的关系不错。听闻第一名党办室的老纪最近往二把手那里走动得比较勤。加了老纪自己和二把手两票,总共是八票啊。江涵拍了自己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黎子欢已经进去二十分钟了。他飞快起身,换掉拖鞋,轻步走进内屋。
  床头柜上摆着调色板和颜料,黎子欢裸着身子静静伏在白色床单上……这个叫江涵的男人愣在门口。他责骂自己,怎么对得住床上的这个女人,这些年她不计得失始终痴心如一,而他什么也给不了她,却强霸了她的青春,她的美丽,依她的才华她完全可以走出这所逼仄的小城,可她疯魔一样心里只有他。他为她遗憾的同时,也自私地窃喜。他虔诚地拿起调色板,调兑颜料。黎子欢很细心,也许早就猜到他有心事,所以特意让他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过来。久淹应酬的手都有些生疏了。当年他的美术很好,曾有走艺术道路的想法,选志愿前班主任找他谈话,说人生不可无理想,但亦要有应世的本事,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为自己找条最直接的路吧。于是他把建筑设计当成自己应世的手段,画画当成自己出世的路口。身是入世,心是出世,每个人冥冥中自有天道来平衡心灵。他拿起画笔,静下心,以专业的状态在黎子欢后背落下画笔……
  黎子欢梦了,又醒了,梦梦醒醒中春天的花瓣在她的身体里开放,一朵一朵,顶苞,出蕾,吐蕊,这些花儿啊,晃动着不安分的叶片争相绽放。啊,自由的春天来了。黎子欢在内心里呼唤。
  知道江涵在人体上绘画会兴奋是在他们相识的第一年,也就是教学楼剪彩的那天晚上。江涵喝多了,在酒店被人欢送出门口后打了个车,转了一圈就去了黎子欢那里,事先他发短信要她早些回来。那个晚上是抽象的,白天与黑夜压榨成一块饼,又搓成一个球,粉碎后又团到一起,是激浪与激浪的搏击,又是延绵不绝痴男怨女的相思缠绵,他们在狂喜中死去,又在死后的天堂里升华成另外一个全新的自己。黎子欢与江涵像两只天上的鸟,又像两条水里的鱼,手拉手一起高高的飞,鱼鳍贴着鱼鳍快速地游,他们从谷底穿过,又从浪尖上飞越,最后,俩人一起飞累了,游倦了,停靠在月光下的枝头。那晚月光很清亮,静静又多情地淌,映得黎子欢的床像汪在一摊溪水里。黎子欢双臂蛙状平伏,整个身体趴在床上,细细的汗水还没有消干,在月光下,润润地在后背泛着诱人的色彩。女人最美的不是脸蛋,也不是臀部,而是后背,这块肌理细腻的人体躯干竟然蕴含着如此丰富的表情。江涵默了会儿,禁不住又是一阵冲动。这次他没碰黎子欢,而是起身去找画笔。就着月光,他在黎子欢的后背画了一条活色生香的彩色鲤鱼,那鱼尾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踝。亲爱的,你是我的人鱼公主。江涵画完,累了,吻着黎子欢沉沉睡去。
  程薇是知道他们的事的,因为程薇是黎子欢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长大,一起从县里出来,俩人都没有考上本科,一个选了美专,一个选了医专选修护士专业。程薇从一开始就骂,骂黎子欢脑子进了水,骂江涵衣冠禽兽,骂了五六年,自己也嫁了人,当了娘,家里家外一堆烂事,当初和老公婚前的美好、浪漫,都在琐碎的时光里快消磨光了,爱情经过化学分解已经转化为由亲情支配的物理捆绑。看到黎子欢与江涵苦是一对苦人,相互之间却是依旧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若有所悟,这才不再骂黎子欢,含糊地说:随便你,八年抗战也快到头了,看你能不能得道成仙。
  黎子欢听到总是笑,能不能成仙她不知道结果,结果也不掌握在江涵手里,而在江夫人。江夫人是个强悍的女人,她不但杀鱼,而且吃鱼,红烧,清蒸,水煮。她最喜欢吃鲤鱼,换着样儿地吃,把鱼身上的肉变化出不同的花样,像蝴蝶,像柳条儿,外面薄薄一层炸得焦黄,里面却是酥脆软嫩,火候儿把握得刚刚好。也不知得的什么天赋,一条鱼在她手里能翻出无尽死法儿,然后葬进她的肚子里。江涵闻到家里鱼腥味儿就毛骨悚然,他不敢看老婆杀鱼,更不敢看老婆吃鱼时灵活又享受的表情,他胃里泛着酸水,眼睁睁看着盘里眨眼即殁掉鱼身的鱼骨,像是看到他自己一副骷髅赤裸裸地躺在里面。江夫人吃鱼时必是因为心情不好,或者太好,无论是不好或太好江涵都胆战心惊。江夫人吃鱼时的眼神比她吃鱼时的嘴更耐人寻味。有一阵江涵家里顿顿吃鱼,吃到第三天时,江夫人从嘴里剔出最后一根鱼刺,一把将桌子上的盘子、碗掼到地下。瓷器碎片四散飞溅,有几块蓝花碎片蹦到江涵眼角,划伤了他。血流了一脸。这年江涵四十八岁,还不算很老,头发已经半白了,发根向后捋时也再听不到火花脆响。
  江夫人死于一根鱼刺。她是因为吃鱼卡到嗓子被送到医院的。当医生终于从她嗓子里取出那根鱼刺时,感到很不可思议,那根鱼刺其实很细软,应该是鲤鱼身上最容易被忽略的小刺,骨感的象牙白散发着柔嫩无害的光泽,凉凉的。这名年轻的医生后来和同事说起这个病人时,还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在检查这个急诊病人口腔时,发现这个病人的口腔简直是一口蜂窝,像是被乱箭射击过似的,从口到腔到处是孔洞。奇怪,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医生感慨。
  程薇听到这个消息跳了起来,她喊道:老天可怜,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黎子欢抬起头,给她一个忧伤的微笑。江涵情况不太好。四十九岁的江涵俨然已经是个小老头儿,看不到一丝早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丧妻之后,他也不向黎子欢提结婚的事,说在忙,这事要等等,提了副院长后,他在向院长努力。依我的实力和贡献,凭什么这么多年我不能进步。年龄是道坎儿,过去黄金季节就不值钱了,人才也是菜,等不起的。
  黎子欢默默无语。只有等,好在这些年她习惯了等,等得有些心虚时就揭下白纱,痴痴地欣赏那幅《金鲤》。赏画时,时间就长了腿蹑手蹑脚溜过去了,有时她泡壶茶,有时开瓶白酒。江涵当了副院长后,拿到这里各种各样的酒,她不耐喝红酒,邪邪地,有股精液的味道。茶是清前铁观音,金黄的汤色,清洌洌地,月亮泡在茶水里,湿漉漉的,像若干年前穿过丛丛人群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让人伤感,往往茶没喝一口就倒掉了,换上一杯白酒,透过深深浅浅晃动的液体,墙上的金鲤就活了过来,挺拔的身躯奋力一跃,冲向天空,终于跳过高高在上的龙门,电闪雷鸣,金鲤化成金龙隐没进云端,摇摆着去了。身后滴溅的水珠兀自遗落人间,落进白酒杯中,砰然有声。一仰头,黎子欢把整杯酒灌进肚子里。
  江涵在六月来过一次,爱抚过后,要她临摹他的《金鲤》画一幅出来,要逼真,要有神韵,和原作一模一样,还要有激情。十年前那个曾高价收购他这幅画的企业家,十年之后阴差阳错又相遇了,而且企业做得更大。一谈起来,这位企业家当年竟然留下一个情结,十年来对这幅《金鲤》一直念念不忘。人生苦短,不知还有没有十年好活,能得到当年原作的人真是幸运,也罢,兄弟就为我再画一幅吧,我们也算有缘,就了了我这桩心事吧。这个当年的美术生如今已两鬓苍苍,岁月重重地在他脸上打下印记,江涵不由得心有戚戚。但这十年他忙于设计,画画的事荒废了,工笔画又是极费工夫的事,想来想去,他想到黎子欢。我现在成了没有理想的人,混在世上只是喘口气活着的俗人。他讪笑。别。黎子欢心上不忍,答应下来。
  这幅《金鲤》图黎子欢闭着眼也能描摹出它的样子,这十年来睁眼闭眼都是它,每个空寂的夜里,它都像个神址,站在与世界接壤的那个风洞处与她对话,或者唱歌。只是要画出它来却不容易。她擅长画仕女,幽幽婉婉的仕女,偶尔画到花鸟鱼虫也只是个陪衬。而江涵要求不但要有神韵还要有激情,她的性子与仕女画作表现出的恰恰相反,要的是一股子静若泓潭的幽静。这激情要怎么培养呢?黎子欢打电话问江涵,他说要她自己去悟。他总是在忙,身边没有了让他噤若寒蝉的老婆,他做事业突然增加了信心,生出无限动力。有时他抱歉地打来电话,有时过来,总也匆匆的,每次总不忘催她作画。这里太小,要不你去我家住着吧,孩子们住校,也是空空的房子。黎子欢不去,她说害怕。江涵黯然,也不再劝她。七月的时候,他们抽时间办了结婚证。
  八月底,程薇强拉着黎子欢做检查,果然是有了情况。你正好趁机告诉江涵,你们早该结婚了。黎子欢没告诉程薇已经办了结婚证的事,她心绪乱糟糟的,和心爱多年的江涵结婚成为合法夫妻是她多年的愿望,很强烈,也很隐忍,像强别进心上的一根针,疼着也养着。现在突然梦想实现,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为什么呢?黎子欢问自己。她摇摇头。问程薇,堕胎疼吗?
  了生池,有故事的地方。池中央站着抱圣婴的圣母,安静、祥和又纯洁,清清的池水中养着几尾锦鲤,数只是花斑的,憨头憨脑没心肺地游来游去,只有一只是独特的,黎子欢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是一条金鲤,乍看到时她疑惑是画上的那只跑进了池子。非常相像,大小,游姿,神态,只是它是安静怡和的,淡淡地,不受世俗渲染。有一天,你会不会离开圣母飞到天上去?黎子欢问。
  每天下午,阳光去了热时,黎子欢就站在医院的了生池前。怎么劝也劝不到屋里。不单是程薇,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担心起来,带她去医院其他科检查,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或许只是心情一时郁结,既然办了住院想住就住几天,反正是花钱的。因为药物过敏,黎子欢的胎没堕成。躺在手术床上时,她晕了会儿就开始说胡话,大叫江涵的名字:江涵,别走!然后对着墙壁上什么东西喊她后悔了,不做了。程薇又开始骂黎子欢,从小时候的旧事骂到上学时的错事,骂来骂去偏不敢骂到江涵头上。程薇是直脾气的人,几次骂到嘴边硬是含着恨吞了下去。你呀――
  住了几天医院,黎子欢给程薇骂烦了,坚持着要回家。程薇建议到她家住一阵吧。给你当义务保姆?黎子欢不去。程薇大笑,不就是乱点儿嘛,家里乱才是个家,才有人间烟火的味道,人生在世上,怎么可能天天活在画里,不要吃喝呀。黎子欢白白眼儿,懒得争辩。她一直没给江涵打电话,出来时手机忘记带了,后来也懒得回去拿,学校是请过假的,算算也没什么事。重回到家里,她有恍然一梦的感觉。方方正正的小格子屋,旧的窗帘,旧的吊灯,旧的茶几和沙发,一切如旧。送走呱啦呱啦不放心的程薇,黎子欢一下子把自己扔在里屋的床上。猛然,她雷击样直挺挺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西墙呆若木鸡:那幅《金鲤》图不见了――
  江涵很委屈,也很不耐烦,他正在外地开会,一个很重要的会,而黎子欢对他私自把《金鲤》图拿走喋喋不休。好了亲爱的,以后空时我再画一幅给你。他又补充,比原来那个更好的,我真的在忙,很忙,你要体谅我,等我回去请你吃饭赔罪,好吗?喂???
  黎子欢在江涵心里还是占着重要位置的,一下飞机他就往她的小屋赶。这个小区年底前要拆清,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了,大门口空空旷旷,看不到往日晒太阳、闲聊、玩耍的老人孩子们,院里院外往来的多是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车轮卷起的涡流充斥着物去人空的风尘味儿。等过几天找个好日子,他们办个简单的仪式就搬走。江涵决定。他打量四处圈着拆字的熟悉景象,再有一个月这里将不复存在,十年前就说要拆,一直打雷不见下雨,没想到说拆竟然动手这么快。十年来这里是他一处安心之地,多少个心酸又美好的日子是在这里度过啊,只是现在忙,没有太多时间回味了,拖得太久,拖得身心俱疲,都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江涵摇头苦笑。爬上六楼时,中间他歇了两次,喘,腿也酸,老喽,经不起折腾了。他再次苦笑,打定主意一定尽快弥补这十年来对黎子欢的亏欠。
  九月的阳光温情四溢,空气中飞溅的金色颗粒欢快地自由浮动。从窗外射来的光线太亮,江涵没找到黎子欢那熟悉的水波样的身影。但墙上一幅画吸引了他,很精致的工笔画,过在绢上,精谨细腻,色调饱满,画面很有层次感。画上是一幅从两边撩开的窗帘,窗帘之外是夜幕低回的路灯,路灯下站着一个抱小孩子的女人。江涵站得更近些细看,那女人不是古代仕女,是穿着十六世纪灰色罩袍的圣母,衣袂清晰,人物立体感十足。圣母面孔苍白,神情绝望,大睁着眼向天空祈诉。怀里,抱着一尾眼里流着泪的金色鲤鱼。江涵发现,那窗帘不是从中间撩起的,而是整幅帘被人从中间撕开,撕扯冒出的残断线头纤微毕现。江涵倒退两步。阳光很好,从窗外映射进来,有什么东西轻轻飘浮着晃动,在圣母图上倒映下一条淡淡的会移动的斑纹。江涵眯着眼向阳光处望去:黎子欢挂在窗帘拉杆上,像终于突破水面重量的鱼儿,在九月轻逸的阳光下飞舞。

标签:金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