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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等待] 度过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唐滔是我的棋友,细算算,相交有三十多年了。初识他,是在一盘棋的对局上。   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运动期间,学校上的是自由课,学生去不去,老师都不在意。有时,一个班上只有三五个学生坐在空空的教室里,老师照样在黑板上写公式,讲演算过程。
  我那时迷上了棋,开始是象棋。这是有家传的,我父亲就喜欢下象棋。我打了不少棋谱,如《橘中秘》、《梅花谱》等等,水平自然高了,常在弄堂摆盘下棋的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棋局上如砍瓜切菜似的,实在不过瘾了。于是到处找对手,在一个片区小有名气。有一次,由城北小王介绍,与唐滔对上了局。那一次,棋我是最后胜了,但我胜得很艰难。几番搏杀中,他都可能全盘占优,慢慢奠定胜局的。也许是他太贪子了,在我设的一个小陷阱中,翻了盘,让我一举胜了。
  那盘棋是可以入谱的。我自己这么说。就此我结识了唐滔。他个子比我要高瘦些,圆圆的脸,让他多少显得有点孩子气。棋局紧张时,他的眼睛仿佛有光点在跳闪。一旦他“叫吃”我的棋时,他会搓手,那盘棋结束后,我看到他的掌心都搓得红红的。
  第二次见面隔了多长时间,我不怎么记得了,也许在半年到一年期间。这段时间,我迷上了围棋,照样是找人实战,买围棋杂志打谱,自己觉得棋艺的进步一日千里。有一天,城北小王约我见个老朋友,却不过情面,见了。唐滔一见面就搓手,我只能应着下一盘棋,棋友见面不下棋又能做什么?一盘棋下了二十多步,我就觉得自己形势不对了。一段时间不下象棋,本以为棋力总在,哪知已然生疏。看来唐滔是有备而来,他的棋力提高了,一出一进,高下立判。唐滔后来手搓得很轻了,开口说话:“你完全不在状态嘛,是不是被硬拉了来,想让我一盘?让也不是这种让法的。”
  我只有告诉他:“我有几个月象棋基本不摸。”
  他张大嘴笑:“我待报一箭之仇,等了这么多时间,临了你说你不下了。”
  话意有点恼怒,不过他的口气是平和的。后来我知道,他等待这一天,是下了苦功夫的。就是我上一次的水平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了。
  我对他说我转下围棋了,我告诉他下围棋比象棋好玩,盘面大,有意思,接着又说了一通对围棋的理解,以证明自己不是骗他。
  唐滔点头说:“围棋啊,我也会下的。”
  于是城北小王就找来一盘围棋,一张纸盘,有点破旧,摊开来,我们就在上面下子。唐滔的围棋水平只能说是会下,很快就被我吃得稀里哗拉。他眼睛盯着盘,手里捏着棋子,搓不了手,只是捏搓着棋子。
  “不是一个级别,不是一个级别。”他摇着头,很快地交了棋。我充当老师似的,给他讲了一些布局定式还有死活题的知识。
  后来,唐滔就开始下起了围棋,总是来找我下。一般棋力相差太多,高手那一边不会愿意下,但我看到他那么期待下棋的样子,也就让子与他下。他巴结着我,任我一边下棋一边调侃他的棋。他有象棋的底子,围棋水平很快就升上来。
  唐滔喜欢吃棋。就是他棋力还弱时,每次下棋,都会瞄准我一个空当,想吃我一块“大龙”。渐渐地他的棋力接近我的水平了,一到中盘,便像捕获猎物的狼一样,眼亮亮的,有机会就扑上去。他下棋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棋子。玻璃棋子在他的手里捏得哗啦哗啦的。我生怕棋子被他磨碎了,那可是花了我好大一笔零用钱买的。有所等待的时候,他捏搓棋子的声音就越大。到我的棋占据优势了,便有心境调侃他:“棋下得不怎么样,盘外招不少。”
  唐滔张嘴笑笑:“就等你出错呢。”
  遇上他逮住了我一块棋,轮到有他说嘴的了,便振振有词地说:“日本高手下棋,扇子收啊放的,声音像呼风唤雨,没人会抗议。水平在哪里?在棋上,什么借口都没用。”
  后来,我习惯了他下棋时手中捏搓棋子的声音,有时会从加大的声音中,注意查找我棋的漏洞。他也曾对我说过,他喜欢下棋,每个子下去,就在等待对手的下一步,这一步是不是正合他的想法?这一步会给他带来好还是坏的棋势呢?棋盘上,永远有等待。
  
  此时,我和他不止是棋友,在一起不单下棋,更多时间在聊天。常常是我送他,一直送到他家门口,他又回送我,再送到我家,这么送几个来回。
  我和他同年生,他生在年头,我生在下半年,是两个属相,一届的学生。临到毕业时,上山下乡的政策已有所变化,不再是“上山下乡一片红”。按照条件,唐滔有一个姐姐已经下乡,他是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的。说到上山下乡,我和他感觉完全不一样,他对上山下乡有着别样的期待。有关这个问题我和他讨论过很多次,我提醒他认清一个事实:所有回城过年的知青都说到插队的艰难,想尽办法要调回来。他说他要到边疆去,去当一名农垦兵团的战士。他详细对我描述那儿的一个岛,那儿的一种稀有动物。他说他不喜欢城市四季相近的气候,他喜欢黑土地上飘落着鹅毛大雪。说话时,他搓着手,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嗅着边疆夹着野味的清新空气。我知道,他的家租用的公寓式住房很小,四口人住两间小屋,一共还不到十个平方,他和他的祖母住在一间屋里。他想出去,想让他的姐姐回城里来。
  我先离开城市,插队安徽农村。唐滔到车站去送我,站在车窗下,朝我摇着手,叫我不要生了棋。我们约着回来的时候再下棋。我说那时围棋可以让他三个子,他说那时象棋可以让我一匹马。
  去了农村,一天做的工分结算下来只有几分钱,舍不得寄信花邮票钱,与许多城市友人的联系都隔断了,一心要有好表现,以图上调的名额。这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中间有多少痛苦,有多少忍耐,有时会怀疑自己永远无法上调,而在穷苦的乡村扎根一生。
  先前我与唐滔对等待的心理就不同:我会烦躁,而他总是带着兴奋。他一旦等待,便去幻想那甜蜜的结果。
  唐滔说:我是乐观主义者,你是悲观主义者。
  可是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总会有悲观的感觉。好事落到我的头上,是那么的缓慢,几年过去后,我在农村以积极的劳动表现,加上难以诉说的一系列人事活动,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城市。
  很快唐滔闻讯而来。我这才知道,他去过边疆,但去了不到一年,就犯了病。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倒在一堆粪肥上,接着又倒了几次。兵团连的人说他发病时的样子难看极了。他自己醒了以后,并无意识。兵团就让他病退回到了城里。回到城里后,他再没发过病,有人就认为他是故意做出来的病。他和我说到这件事,很是气愤:“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病,让他受了辱。一般人看来,在那艰苦的地方,为了摆脱那种生活,什么样的事都会做出来的。我也经受过那种生活,能理解所有的做法。但我一点都不怀疑唐滔,也许只有我相信唐滔的话:他是想开垦千亩万亩果园,一辈子骑着马奔驰在黑土地上。
  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运动结束了。恢复高考之初,唐滔就决定进军大学。他几乎不下棋了,来找我也只是找参考书。他的眼珠是红红的,眼白含有血丝,似乎一段时间没好好睡觉了。但是他的眼光又是精亮的。他说他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他不当大学生又有谁能当大学生?眼下入学的大学生不像前两年,靠的不是关系,而是真正的水平。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他便说:“不是说你,你别多心。”我知道他有时候说话是没心没肺的,他根本不懂考虑别人心理,也只有我做他的朋友。
  可是第一年唐滔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抱怨,很快地就进入了第二年高考的备考。然而第二年他也没考上。他立刻继续了第三年的高考备考。他的信心一直是满满的,读书,做题,说起高考来,显得兴奋。他在努力中等待着高考,考完了等待着结果,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
  这段日子中,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学里教书。我找了对象,准备要成家了。那一次唐滔来找我,正见我的未婚妻埋怨我把自行车钥匙不知随手放哪儿了。当时唐滔没说什么,私下的时候,他说他如果要找对象的话,一定要找一个娇小可爱、会撒娇的女人,绝对不会找对他翻眼睛的女人。
  他搓着手说这些话。
  我很有些不高兴。我和未婚妻已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总有让我喜欢的,那个时代的男女,不需要什么花前月下。
  有好些天我没和唐滔交往。他突然来找我,说要为我做一套家具,木料由我自己买,他出做工,算是送我结婚的份子钱。那年月,结婚的家具是最重要的一块,这算是份大礼了。从边疆病退回城,他被分配在街道的一家小集体工厂,做木工活,自称为小木匠。他说真正的“匠”还是很了不起的,他只是个小小的木匠。难得他这么谦虚,其实他的木匠活,很得周围人的赞赏。多年朋友,我了解了他,行的事就谦虚,而不行的事就海吹。
  木料拿去了很长时间,他一直说他在做,曾经拿过一张图来给我看,我不懂设计图,纸上也看不出什么效果,他却指着图对我说这说那,还说打的时候会出新想法,我也被他的兴奋感染了,忘记了对他的不愉快。他一直不让我看半成品,一直到我临近结婚前三天,他才蹬着三轮拖车把那一套家具送到我刚分的一间半宿舍的新房来,还用布盖着。布打开来,我几乎失望之极,每件家具的造型都显得怪。我是要成家的,那些造型很不实用:有像长着角的桌子,有挺着大肚子的柜子,还有像乌龟式的茶几。唐滔满是得意地伸手向我示意,等待着我的夸奖。我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又不好说什么。他却张大嘴笑得高兴。
  然而,后来我的准老婆看到家具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用手摸着,抚着,神情激动。好长时间才转过头来说:“真是用心啊,你这个朋友很有创意的,比你有想像力。实在不一般,我的朋友看到了,肯定惊奇。”她又转过身,抚一抚那一对“角”,摸一摸那一个“肚”,笑了起来。
  毕竟家庭装饰属内政,以老婆的好恶为重,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也就找到唐滔,对他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唐滔哈哈笑起来说:“没想到,你老婆还很有艺术感觉。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总想为你做一点什么。做一套好家具给你结婚用,这是我这段时间最大的期待。而你老婆让我的期待得到完满的结果。我要感谢你,也要感谢她。”
  
  终于,他在第三年的高考中,考入了我所在的大学,虽然并非什么重点,但也算省里不错的一所大学。他来报喜的时候,改口称我为老师,多少有一点戏谑的成分,他学的也不是我的专业。
  整个大学期间,他很少到我家来下棋。那段时间我也在进修,因为“工农兵大学生”在大学是不被重视的,且又有了新的家庭,多出了许多琐事。朋友是安妥内心的,各自有事各自忙。有时在大学的图书馆门口见着他,他挟着好几本书,随便地和我说几句话。他说他攻读好几门专业的课,作为一个大学生,应该有广博的知识。
  “以前的人生都是晃过去的,费在棋上太多了,现在感觉到有那么多东西等着我去发现,那么多知识等着我去接受。”
  最后,他会笑着说一句:“问师母好。”
  回家的时候,我将他的话转述给妻子听。妻子对我的朋友都不怎么在意,有时还会冒出一句:你的什么狐朋狗友!但妻子对唐滔却是另眼相看,也许因为那一套家具,也许是他总称她为师母,妻子对他有着了一点师母的青睐。这时妻子已经怀孕,用手撑着后腰,把肚子挺得高高的。她说:“这家伙,他的年龄比你还大一点吧,怎么不想着找个对象?”那时的大学还不允许在校生谈对象,但对大龄青年,是放任的。
  以后我哪一位女学生到家里来,妻子看得顺眼时,就说介绍给唐滔吧。我见着唐滔时,便做了介绍。他听了只是笑笑,眼光还是沉在他手中的书本上。
  四年过去,唐滔毕业了,分配到了一家机关。那时大学生毕业包分配。机关工作虽没有以后那么热,但还算是稳定的。人家都在祝贺他,他却有点失望,他是要求到一线去的。他的病退经历,也许在分配时列入考虑中,他却无可诉说。说他的病早好了?说他也许根本没有病?他不能让人家以为他有着假病退的历史。虽然很多人这么做了,做了也正常,但他不能容忍别人认为他会这么做。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他来我家的次数多了。他不再对书本有所期待,书中有着知识,但他在实际生活中用不上,无法看到期待的结果。他与我下棋,一下一晚上。有了孩子的妻子,把抗议转作关心的口吻,对他说:“你还是找一个对象吧,你的年龄不小了。”
  唐滔只是笑着摇头:“女人会有的。情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唐滔有女朋友了,是大学的毕业班学生。虽在同一所学校就读过,他们却是在一个公交车站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只见了她一秒钟的正面模样,便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走上停站的公交车。以后他每天只要一有空,就到那个车站去守株待兔式地等她。三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她。这一次他勇敢地上前搭讪。他准备了许多的言语,设想了许多的效果,但现场表现却完全不同。这一切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也认识了他,并且在奇怪的感觉中认可了他。这位姑娘,看起来并不那么漂亮,只是身材脸形娇小玲珑,每一处都显得很精致。唐滔像是迷上了似的,以后几个月,我都没见他的身影。
  沉在恋爱之中的唐滔,会是怎样的表现,我很难想像。重见他时,连着几天他都来找我下棋。我揣度,如果恋爱继续的话,他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时间,便忍不住问他,一段恋情是不是结束了?倘若结束也没什么,可以有新的开始。唐滔说:“爱情只有一次,也只应该有一次,爱情是没有新的可以等待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旧式保守的想法,他一直给我的感觉是追求新鲜。
  原来他的女朋友去国外求学了。这个时期,出国读书已成社会常态,原有的恋爱与婚姻,往往会随着距离与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对他们这段相交只有五个月的恋情,我们都心有疑虑。他本来走边疆,当木工,考大学,上大学,已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女人出国,他们的学业差距大了,两个人的经历距离也大了,还有可能吗?唐滔却义无反顾地等着。我知道他的意向,不想再对他说什么。后来妻子对我说,她以前真小看了他。
  我的生活相对稳定,时间长了,不免会有一点疲惫感。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激情化为平淡。不只是我,冷眼看去,其他有家庭的人也是一样。空下来我总是会下棋消磨时间。此时下棋不再去研究什么棋谱,早年里会为一盘下过的棋总在心里盘算,怎么样才能走好。现在下棋只是下棋,子落盘满,子收盘空。
  唐滔很少来家中下棋了。每次见他都发现他两眼兴奋有神,仿佛从什么大集市上回来。他总带着激情说他在做一件什么事,只要同事与熟人有困难,他都会给予热心的帮助。他有精神做,而且他的情绪好极了。他在等待中,写起了诗。他的诗在刊物上发表了,其中有一首小诗赢得了一点诗界的影响,被某评论家收入在了浪漫诗集的代表作中,还发了专题评论。
  等待是一条河,
  河中流满着曼陀罗花。
  花上渡过,
  步步飘溢着氤氲的彩香。
  等待的时间很长,他的女友出国读硕士,接着又读博士,这么一等,五年过去了,他的女友还没有回来,他还一点没有疲倦地等待着。我问过他,她到底会不会回来?他说如果她不回来,他就一直等着她,因为他相信她。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喜欢等待。这种等待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真的让他沉湎,怀有激情。那首诗虽属浪漫诗,但对他来说是现实的。等待中的现实感受。
  在这种浪漫的等待中,她对他来说,就是彼岸。化作了无限的美好,他的心一天天地为她歌唱着。
  一个浪漫的故事,一般会有一个悲哀的结局。常常会有这种说法:时间和距离便是爱情的坟墓。但也许他们的爱情不同于一般,也许她是被他爱情的歌打动了,有一天,她回来了,投进了他的怀抱。他终于等到了。
  他准备着结婚。我想到那肯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几年的等待中,他不知会想出多少浪漫的婚礼场面。我们都等待着这个婚礼,一个相隔数年而成就的婚礼。
  让人意外的是,以后有一天看到他,他神色泰然,略略带了点倦意,仿佛恢复到了多少年前的状态。他告诉我,他们已经结了婚。她不喜欢大场合的婚礼,他们就去了马尔代夫的一个小岛上,安静地生活了一周。
  我想到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女人,习惯于安静,当然与唐滔的性情不符,他们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呢?不过,他们总算有了结果。分之相恋,聚之相安。
  
  没有想到的是,结婚没到半年,唐滔的妻子死了,死在一次很普通的车祸中。唯一有点想像力的便是车祸的发生地,就在他们认识的那个车站附近。事情很简单,她骑着一辆自行车,路过那里,是不是看到了车站,心思有点分散,撞上了一辆开得很快的黑色轿车。开车的司机公车私用,参加婚礼后醉驾,把她撞倒了。她的头撞在了水泥路沿上,没待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那年月,道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车。车上没坐领导,一点反响都没有的交通肇事。正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在海外生活了这么多年中,曾经去过不少国家,行程达百万里,都很平安,回到国内,却在走熟的路上香消玉殒。是不是不习惯骑自行车了,遇上状况,反应不过来?反正,她就这么去了。
  不知道那些日子唐滔是怎么过的。我们知道事情的时候,也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一直见不着他,不知他去了哪里。那段时间,车祸成了饭桌上的话题,反复告诫孩子要注意交通安全,走路不要分神。
  女人死后,唐滔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我们在封闭式的阳台上对坐着。他脸色苍白,像是把自己关在封闭的黑屋里好些天。我摆下了棋盘,他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但没有落盘,默默地对着我,我静静地陪他坐着。初冬之际,阳台上阳光暖暖的。他的身体缩在圈椅中,静静的,静静的。他像是入了神。后来,听到他手里的棋子在响动,咔嗒咔嗒的,慢慢地听出了一种节奏,一种有点熟悉又说不清的节奏。也许是他与她看过的歌剧中的一首曲子吧。
  既然摆下了盘,棋还是要下的。这是一盘杀棋。我与他下棋,遇上他找我搏杀,一般都会腾挪,高手重在围空嘛。但这一天,我们杀得很厉害,子与子都缠在了一起,一块未杀出结果,另一块又杀开了。劫中有劫,杀中有杀。他手中的棋子捏得哗哗响,但声响只在我的听觉中,并不在我的意识中。我只有眼中的“尸横遍野”。他吃了我两块大龙,我吃了他五片散子。最后他长吁一口气,说:“下棋真好。”
  大杀小输赢,也不在输赢。
  他已年近中年,新婚又丧妻,然而人生难过还得过。他又回到了等待妻子回来时的单身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原来多少年的那个状态,而半年的新婚生活恍若一个如幻的影,一个变异的梦,都只是在他的内心之中,别人是无法进入的。
  以后的一段日子,他偶尔会到家里来下一盘棋,随便聊聊。妻子见到唐滔,总说他有点精神不振,提议另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我想他自然是接触得到女人的,他的机关下属单位就有许多的女性,他不需要介绍,只需要自己能走出去。我不提介绍对象的事,妻子偶尔会当面提上一句,唐滔听了,只是继续下着棋,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在棋上入了神,根本没听进去。不过妻子并没有生气,我有时候会说她对别人总有好脾气。
  妻子理解地对我说:“大概富有艺术气质的唐滔,还一直生活在他爱人的心境中。他毕竟有长时间分离考验过的爱情,爱情不死,心便充实,实在令人羡慕。”
  我没有搭口,女人嘛,有她们那种天生的想像力。
  一切都会过去。都说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也不知过了几年,唐滔又恢复了以前等待妻子海外归来时的兴奋神情,每次遇到我,总是大谈特谈股票。我知道他把他的积蓄都投到了股市上,一谈到股票,眼亮亮的,话题延伸还谈到经济形势,经济政策,俨然是一个实证的经济学家。偶遇地方上的官商人士,他就说到要去实地考察投资环境。他鼓动我下股市,说钱放在银行里就是损失。妻子受他的影响也想要进股市,但我认为股票是一种赌博,我是最不喜欢赌博的,只是拖着不办。
  一次,大学的同学聚会上,我作为老师也被邀了去。穿着西装革履的唐滔来后,刚坐下,就谈起了股票,他身边围了好几个有心于股票的同学。唐滔谈入世,谈社会经济大背景,鼓动大家进入股市。围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听得入神,也有人笑着摇头。唐滔说到兴奋处:“你们不知道,我的八万存款……几十年工作,只积攒这八万!但在这短短几个月,就成了八十万!你们的钱摆在银行里,让存单发霉。改革开放让人富起来,怎么富?不投入股市的人就失去了享受改革好处的一次大好机会。”
  到最后,他突然对大家宣布,他准备辞职,专事炒股,短线长线一起做。听他谈股票时,也有人征求他对某只股票的意见,但听他说要辞职,便都不再搭口。也有与他同宿舍过的同学,开口劝他:“单位还是要的,不影响你炒股。”唐滔搓着手说:“怎么不影响?机关是一个沉闷无聊的地方,能充分表现的是往上爬的才能。我一直没下海是因为没有资本,早已忍无可忍,一直等待着变化,这变化就到来了……”他把搓着的手抖开来,说:“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将钱像雨一样洒落到你们头上。”
  生活中总有不顺气的时候,我去找唐滔下棋。见他独坐在电脑前面,正盯着屏上的曲线。他见了我招呼一声,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半点要摆盘下棋的样子。我见他眼中映着电脑屏的光,亮闪着,正是他习惯的等待中的眼光。我默默地打量着他,想到他独自多少年,在这里等待着未婚妻子回国,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现在他对着电脑,等待着曲线的变化,相对那漫长的等待来说,眼下是短平快的等待。曲线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有变化。这种变化在他的等待中,感觉是快还是慢?等待到底是慢好还是快好?
  我注意到他的房间收拾得还算干净,但装饰已显陈旧了。多少年中,似乎没有变化。他没有给自己新打任何一件家具。
  我找话说:“你赚了那么多的钱,也没把自己住处好好装修一下。现在家家都在搞装修,让居住舒服。”
  他说:“我有钱吗?我当然有。但是我有钱还要投进股市呢。眼下牛市牛得很,盘子越大赚得就越多,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拿出来呢。”
  本来我想说,假如亏了呢?本来我想劝他取出本钱来,这样他做股票就没后顾之忧了。但我没有说也没有劝。他如想留一点本的话,绝对不会把工作辞了。
  人所期待,我所彷徨。
  
  秋天,股票一落千丈。股票是一种投资,也是一种博弈,自然有涨有跌,有大涨就有大跌。
  再见唐滔的面,他绝口不再提到股票两字,遇上有人分析股票,有说已经跌到底线,有说还要跌下去。唐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管说他自己的话。他又会到我家里来下棋。他机关的工作辞了,想回也回不去了。晃荡了一段时间,另找了一份工作。此时,公务员开始吃香了,成了选职排名第一。他是不是会后悔呢?朋友谁也不会与他提这个,就像不会在他面前提股票一样。幸亏那时候工作还不难找,他毕竟是老大学生。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约着到他家去下一盘棋。那时,网上已开通围棋对弈。我不想在网上下,因为我的工作多用电脑,再对着电脑下棋,怕眼睛吃不消。唐滔也不想在网上下,说网上缺少手谈的感觉,更不能容忍的是等着对手突然耍赖。
  走到路口拐弯处,他想起来什么,说等一等,转身进旁边的店铺去买了一张彩票。他并没有选号,甚至也没有看一眼彩票上的号码。到了家里,他把彩票往桌上一丢,我发现那里有着一叠彩票,底下露出边沿的彩票有点灰灰的。
  我希望他能找一个女人,那样他会有对家庭与孩子的新的期待。我用这样的话题引他,但他从不接口。这次下棋的时候,我说:“现在漂亮的女人不少,当初我们走在街上,很少见着漂亮女人,现在马路上,女人都很漂亮。是不是因为我们年龄大了,感觉年轻便是美。”他抬起头来,有点恍惚地说:“有漂亮女人吗?有什么漂亮女人?我怎么没有见到?街上到处走着化妆的女人。”
  各人有各人的人生。后来听说唐滔病了,倒在了马路上,像是早年的病复发了,发得严重。我到医院去看他。他完全变了个人,脸色苍白,形销骨立。我问他病情,他说报告还没出来,等得人心烦。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等得心烦,以往的他对等待都是乐观的。
  从他那儿出来,我去了一位有关系的医生那里。我问起了唐滔的病,医生说是扩张性心肌病,已经比较严重,正考虑该不该告诉病人。我问还能有多少时间?医生想一想说:三个月吧。也许哪一天再倒下,就去了。
  我不想去告诉唐滔。他等待病情报告,就这样烦心,为什么还要增加他的痛苦呢?毕竟人生最大的坎,就是生死。有许多人不是死在绝症下,而是被绝症吓死的。唐滔能怎么样呢?
  三个月,只有三个月时间,我不知用什么眼光去对着他。过了几天还是想去看他,却说他已经出院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人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十几天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他去了一次西藏,他原来就喜欢旅游,早就想去西藏,只因自己的心脏不好,以前没敢去。他没说出来的,我能猜到:他就是想去西藏,尽快地迎着死亡。
  然而,他没有死。此时的他,神情不再有焦虑,相反的有着一种沉静,容颜清白,气色仿佛蒙着了一层淡淡的毫光。他说在不知道病情的时候,他等待到的可能,或是可治之疾或是不治之疾,这种没有任何乐观想像的等待,让他难受。一旦知道病情,他面临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亡。
  他对我说,现在他有了一种最大的等待。所谓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死后是不是有一个新的变化呢?他不能相信死就只是死了。人存于世,能做那么多的事,又做了那么多的事,又与那么多的人与物、境与情有所关联,怎么可能没有因果呢?死也许是另一种生,是另一种去处,活着的人,又有谁能知道呢?
  他是不是等待着另一个去处与他的妻子见面?这只是俗世的我的想法。也许他期待得更多。
  他对我说,其实人一生下来,就有着死的结果在等着。只是生的过程长了,在这一段生的过程中,“我”形成了,变化成长中的我,不停地抓取什么,来固定这个我,来丰富这个我,来排斥死的等待。其实,相对于死,整个人生都是一种等待,有的人等待的时间长一些,有的人等待的时间短一点。
  人生少不了希望,希望是一种精神需要。我从年幼开始接受的便是无神论的教育与影响,一向认为死便是死,很怕去想。然而,他的话,将我的感思引向极遥远的深处,那儿不再是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以后的唐滔经常会去西藏,他参加了一个儿童基金会在西藏的服务工作。
  这样又有几年过去了。
  前两天我还与他下过棋。相对而弈,相对而视,享受着友情的温暖。人生苦短,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十分不易。
  早年他喜欢杀棋,期待吃大龙,棋子在他手里捏搓得哗拉哗拉响。现在他的棋风平和,棋子习惯地在他的手里响着,叮叮的,悠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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