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炕头上 父亲垂垂老矣 靠着被子半卧半坐 沿着时间慢慢的 从现实沉入梦境 父亲微微闭起双眼
把安静一点点还给安静
左边的嘴角轻轻动了几下
右边的嘴角悄悄溜出一丝微笑
父亲 慈祥的父亲啊
辛劳一生的父亲
您正在和谁答话啊
是前生还是来世?
树木
那时我跟着父亲上山割柴
多么显摆
手挥飞快的镰刀
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就把茂密的山坡
给剃出一块儿光头
我为此而陶醉
却见不远处的父亲
割柴挑挑拣拣
在他的身后
站着一棵棵小树
那时我并不明白
父亲为什么手下留情
十年树木 如今
家乡山山岭岭木已成林
忽然想到我不识字的父亲
竟然比我更会签名
宁静
你来到这个世界
并不知道
自己将来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你也不会想到
自己活到88岁
每天仍然喝半斤白酒
时间将吞没一切
你的身后铺满宁静
儿孙们如今视你为佛
看着你把每一天
作为最后的一天度过
心里庆幸也有苦涩
今生今世我们是亲人
一起旅居于小小山村
我有一个小小念头
如果有来生
父亲啊
让我们在村口等你
成佛你也要重新转世
水胡子
父亲长长的胡子
每天总要摸一摸
这一把胡子从根到梢
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故乡
在日子送别日子的时候
伴着日月星光静默的生长
多少次见到父亲
坐在大门口
对着南山遥望
当然不识字的父亲不会
一边捻短数根须
一边悠然见南山
他总说南山有一眼泉
老人们管它叫水胡子
有一天父亲忽然想起
到水胡子去清理落叶
而我，正在读一个美国诗人的诗句：
“我要出去清理牧场的泉源
我只是想耙去水中的枯叶
(也许我会等到水变清洌)
我不会去太久――你也来吧”
杜鹃花开
谷雨时节
杜鹃花开
红红火火的花儿
一拨又一拨往高山上走
沉默寡言的父亲
这时喜笑颜开
看着杜鹃燃烧的坡坡岭岭
他像回到童年
父亲窘迫一生
只有在这个季节
找回快乐的自己
他总想和杜鹃花合个影
一个心愿一直深藏多年
如今
照片就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一再看见
杜鹃花上杜鹃啼
花朵和风雨连在一起
倭瓜车
童年 父亲给我的
唯一的玩具
是他亲手做的倭瓜车
他把一个圆圆的金黄的
老倭瓜
穿上秫秸
做成独轮车
我推着这车子
乐颠颠地在村子里
转来转去
一个倭瓜 那可是
当时全家人的一顿饭
至今我看见孩子们的玩具
一下子便想到
父亲的慷慨和大方
去年 我买上奥迪A6
拉着父亲欣赏
喜鹊登枝的春光
而父亲什么也看不下去
憋了好久才问
“买这车得花多少钱啊?”
“50万个老倭瓜吧。”
父亲望了望我
似乎没有听明白
他已经忘了
那比奔驰宝马更奢侈的
小小的倭瓜车
鞋掌
我爷爷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尔后喂了野狼
我父亲找了三天三夜
找回一只带血的鞋掌
他常常对着鞋掌发呆
把牙咬碎了
咽到肚子里
前些年听说我的叔伯大哥
去日本东京读博士去了
父亲在炕上来回翻饼子
睡着了还睁着眼睛
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
我碰到两位日本青年诗人
渐渐熟了，便调侃说：
“你们日本人
还欠着我们家两条人命呢!”
“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赶紧冲我点头哈腰
从青海回来
我对父亲说起事情经过
他老半天不说一句话
只见他已经80岁的鼻子一酸
佝偻的腰猛然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