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次到洛水之畔看牡丹。牡丹,姹紫嫣红,婀娜多姿,群芳之冠,百花之王。“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既然来了,就得尽兴。 七拐八拐,到了王城公园。
王城者,周王之城:王城公园者,洛阳牡丹之最。这一去不要紧,弄得我半天不舒服。洛阳城里,人头攒动,小轿车密密麻麻。我涌入人之海。我以加里森敢死队的冒险精神,在随时可能发生坍塌的拥挤中有气无力地向前钻探和掘进。六块钱一张票,不贵,也不贱,到这份儿上谁在乎钱?洛阳花事复如何,就在今日一饱睹。姚黄魏紫赵粉黑牡丹别来无恙?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我又陷入另一个漩涡出不来,汗水浸透衣衫,汗水挡住视线。石膏塑就的“牡丹仙子”看见了,照相摊儿上的牡丹幌子看见了,再就是,无数人的后脑勺看见了,而且看得最为真切,连后脑勺长出几根白发也数得清,可是牡丹花娇滴滴,粉面含羞,时隐时现,欲近又远,即拾即逝,急得我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钻,恨不能削尖自己的脑袋。牡丹笑人瘦,人比牡丹稠,算了,和人家老汉、娃娃、年轻媳妇死挤个什么劲儿?何况你瘦骨嶙峋,还不叫人家五大三粗的棒小伙子踩个半死!不论在这边拼死拼活,还是在那边挤挤插插,我总觉得于此地寻看真花的老婆女子娃,比起在警察的申斥下挣断脖子看明星的中年人和老头子要显得高雅。让她们优先。退一步说,即便你凑到跟前,一识牡丹真面,她冲着你一笑,人群乱哄哄地东摇西摆,你的心还是静不下来。心里毛糙,兴味大减。可怜的牡丹,被武则天贬到洛阳,一晃就是一千三百多年。今之洛阳,牡丹花香;改革开放,雍容华贵:竞选国花,身价百倍。牡丹花可算遇到好时候,大翻身,大解放,大走运,红得发紫。牡丹虽好,未可免俗,浓妆艳抹,脂香粉腻,铅华凝垂富态可掬,神气十足,一点不含蓄,绚烂之极,露出了妖冶。今之牡丹,大不如前。牡丹傲慢,不肯献媚,才被武则天皇帝贬谪洛岸,不意洛人为她恢复名誉,她反倒变得媚俗,越来越摆谱,闹得警察不得安生。好,不看也罢,俺不凑这份热闹。俺想起刚才追星族追逐明星的狂热情景,久久不能自己,命令俺的双腿直朝王城公园大门口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穿人海,过人墙,我被朋友带进洛城有名的“潞泽会馆”,那里正在举办“洛阳市第二届民俗文化庙会”。进得庙门,喜庆滋腻,那氛围,那气质,太对我这个老陕的路子了。先看斗鸡。两只鸡的脖子已经血里糟拉。俩英雄有气无力,却依旧的勇敢和残酷,像重量级拳击已经坚持到第十二个回合那样。谁胜谁负?两只鸡,哪个我也不愿意被击败,但是,我还是聚精会神地准备祝贺优胜者。两只鸡的脖子更血更红了,两只鸡的反抗并没有止息,困兽犹斗。我看见雄赳赳的鸡丈夫气喘吁吁。我理解他们。看,那只鸡开始反攻!听,乱哄哄的,人群蜂拥而来。又是好几个警察不算粗暴地把我推到一边,明星神情木然。警察保护她出来,警察把她“带”走,恕我冒昧,真像是“抓”到什么可疑者被强行“带”走似的。奇怪,怎么又遇上了?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威逼。
在尾随者的心目中,她是个做大生意的明星,在我心目中,她是个偷逃税款的富婆。你们紧追不舍,我躲还躲不及呢!
一桩在年青人看来最平常不过的事,在我看来却是一种俗不可耐的表演,虽不比列夫•托尔斯泰再也不去看犯人怎样在盐水泡过的麻绳上被绞死的不安,也不比鲁迅当年到死忘不了中国人被示众时看客的麻木的眼神那样刻骨铭心,然而,我被刺痛以致在现代人眼里成了不折不扣的神经病:既不留恋古董,又不理解“革命”,唯恐事情过了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是不是变成可笑的托尔斯泰主义者?
神不知鬼不晓地,我在一座中原保存最为完好的古戏楼上坐定。阵阵滚雷将我卷入震撼山岳的雄大之中。“河洛一绝”的大型表演,金鸣鼓舞,气壮山河,如炸雷,如决堤,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当此时也,谁还坐得住呀!我还是呆呆地坐着。接下来,狮子舞,群狮戏耍,双狮戏绣球,春秋刀三落头,大舌叉,拆八桥,云里磨。倒挂金钟,四狮称雄上老杆,长矛刺狮喉,梢节棍怒打雄狮,马刀劈狮翻筋斗,龙腾虎跃,天翻地覆,全身无处不动,眼睛嘴巴传神,一把椅子极尽惊险之能事,怎一个“中”字了得!我旁边的河南老作家李流泪了,他语意伤感地告诉我:“这才是中原文化。眼泪,忍不住啊!”接着又说“我的创作,学的就是这个!”不一会儿,豫剧《石憨认父》开演,曲调柔中有刚,始知幼年在陕西听曲剧以为它远比梆子婉转柔弱之大谬不然。曲剧和不失婉转的豫剧一样,都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的河南性格。小两口极尽内宅殷勤抚慰,道尽家常幽默风趣。女婿虽憨,憨得可爱。媳妇催他看灯,他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又不去了,说:“我离不开老婆你呀!”还是去了,结果,把一个快要冻饿而死的孤老头子背回家。他执意要认老头为父。妻子不肯。憨子说:“他老人家怪可怜的,儿子不孝,没人管他,他还不是等死!”妻子没有坚持,笑了,直骂憨子太憨。憨子不说话。叹息一声道:“唉,咱家要啥有啥,啥都有,就是没有一个爹!”听到此处,我心里猛一抽搐。戏毕,李紧拉演员的双手,说:“胜过电影!多年没看戏了……胜过电影!”
本意来洛阳看牡丹,来洛阳的人谁不急着看牡丹?相比之下,洛阳城的人却喜欢看明星,明星自我推销和牡丹较上劲、打擂台。年年岁岁花自开,岁岁年年花不同,今年赏花会上,牡丹是明星,明星是牡丹,都是艳丽的花朵,都具华贵的品格。看花人各有所好,他们要看他们心中的牡丹。我辈不才,无此“艳福”,倒也罢了。没有看上花,后来又无心看花,却被一阵鼙鼓所捶击,所惊醒,所激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心理上达到平衡,收获还是大大的。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行行出状元,个个争奇斗艳,不要看不惯。当主人们让我笔墨留念时,我也学佚名诗人(一说皮日休)的《题牡丹图》“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绝,独占人间第一香。”好话多说。“新生集团”同文化联姻,我题他们是“脱俗牡丹”。访问“洛玻集团”,他们发明的“浮法玻璃”大开财源,我称颂其为“透明牡丹”。从此,“洛阳镜贵”。我将女子书画院院长艾娴戏命名“艾牡丹”,希望她画的牡丹“艳而不俗,美而不媚,娇而不矫”。我仍然吹捧牡丹,牡丹名气大,惹不起,托花王以取譬。但是,我所喜爱的,还是我自己心中的牡丹,尽管我无心看世俗的壮丹,觉得她多娇少骨。许是我骨瘦如柴,骨头太多,骨质增生,武大郎开店,缺少大度和包容。
上了火车,爬上上铺,萦绕耳边的还是憨子的话:“唉,咱家要啥有啥,啥都有,就是没有一个爹!”紧接着,五雷轰顶,石破天惊,震耳欲聋的鼓浪滚滚而来。
选自2010年2期《延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