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秋天，在奋力打掉部门上司意图不轨的手，并狠狠踢中他的要害后没一个星期，我便丢掉了平生第一份工作。虽然不甘示弱、据理力争，虽然身后有一众目光默默支持，但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任何背景优势的我，终归被“你的工作能力达不到本公司要求”这样一个极上得了台面的理由而丧失了签订合同的机会。此时距离试用期满仅仅还有三天。
背负着不公，我绝望、愤怒、失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华灯初上，才信步跨入路边一家叫“迎客来”的餐厅，随着性子要了几样好菜和两支啤酒，独饮起来。我想安慰自己，就当给一个臭虫咬了两下，不算什么。谁知酒到愁肠愁更愁，终于，在食客将尽之时，我崩溃了，趴在桌上不可遏制地哀号着，中间还夹杂两句肆无忌惮的谩骂，一旁的服务员劝也劝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中音响在耳边：“小姐，我是这里的老板，你有啥委屈跟我说好吗？”声音的温暖令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上去，眼前是一张长相普通却感觉牢靠的成熟面孔。看到我有反应，他忙不失时机地接着劝道：“小姐，这里不太方便，咱们还是到我的办公室说好吗？我保证尽力为你解决。”他又叫过服务员：“来，把这位小姐点的菜打好包，等会儿她可以带走。”
不知怎地，老板的擅作主张我竟然毫无异议，甚至就那么听话地跟进办公室，然后一边流泪一边将委屈一古脑全抛给了他。或许我的确需要找人发泄一下情绪，因而忽略了彼此间的陌生关系吧。老板默默地听着，直到我再也挖不出任何恶毒字眼来形容那个公报私仇的色鬼时，他才长叹一声：“你还算幸运的，毕竟只是没了工作。如果真像有些女孩吃了亏还没处去申诉，那才叫伤心呢。想开点，又不是世界末日，明天阳光照样灿烂。相信我，只要你有实力，就不怕吃不上饭。”
我原本也这么想，只是心里头堵得慌，一时难以自抑而已。此时老板的劝慰就像一道清泉般丝丝滋润着我的心扉。终于，用力擦干泪涕，我昂首说道：“您说得对，我就不信一个经济管理专业毕业的大本生会永远这么倒霉。老板，明天我就去人才市场，如果承您贵言真的找到好工作，我一定回来谢您。”
老板听了，眼睛一亮：“你说你是学经济管理的，那会计一定行吧？”我点头：“大二暑假我还帮我姨做过帐呢。”他顿时露出喜出望外的样子，一把将桌角一叠帐本推到我面前：“葛小姐，跟你商量件事情怎么样？我们这儿的会计前不久辞职了，结果帐目一直由我兼顾着，搞得我忙里忙外头都大了。本来我打算过两天招聘一位的，没想到你就是我需要的人。我知道我这里庙小，但员工的待遇不差，连保险都买了。如果你能屈就，那实在是帮我一个大忙啦！”
我没有立刻回答老板的请求，因为这家餐厅从规模来看根本达不到我对工作目标的期望值，我不想令他失望，更不想委屈自己。不过晚上在即将搬出去的公司宿舍吃着可口异常的打包菜，望着老板名片上简洁却真诚的自我介绍，想着可能获得的优待和礼遇，我心动了。我决定试试，最起码在找到另一份理想工作之前，先拥有一个好东家，得到一份好心情。
在餐厅呆了两个星期之后，我留下来的心变得坚定起来。我认真地想，既被人尊重，又能发挥所长，薪水也不差，那庙小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
我的奇遇被众人称作“因祸得福”。因了这份夸赞，三个月后，我平生第一次关注起一个男人来，这就是老板周人杰。虽然他已经40了，年长我十多岁，虽然他看我的眼神也不能免俗地越来越特别，但我却毫无反感。我只是奇怪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为何独身至今。私底下问员工，他们也不明所以，只是说：“可能是老板一直没找到意中人的缘故吧。”
员工的猜测很快被周人杰证实了。没有蛮横与纠缠，在一个有着美丽晚霞的傍晚，他仅仅递了封信给我，信中讲述了他那个相爱了六年却因家中阻挠而有缘无分的初恋情人，说见了我他才明白原来生命中还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可以期待。
我感动了，接受了，相恋半年后更与他厮守在了一起，亲密，狂热，毫无保留。没有领结婚证，我却不担心未来。当周人杰白纸黑字地将餐厅的一半产权主动赠与我时，我更确定这个男人会给我一个永恒的幸福。
我错了。
2005年10月，“迎客来”突然来了位陌生的乡下男人，却不吃饭，进门就操着一口方言说找周人杰，见了人，却又直呼他“笑杨”。周人杰呢，见了来人也立刻神情大异，我刚亮出自己女友的身份，他已经拽起对方连拖带扯地走了，连一杯茶都没有劝喝。
周人杰的行为令我迷惑不解，他回来后我便问怎么回事。他挺难堪，但磨磨蹭蹭后到底还是说了：“那是我老乡，以前总来向我借钱，可借了又拖着不还，所以现在我一见这人就紧张。”“那为什么他叫你笑杨？”我没有打消疑惑。“那是我以前的名字，虽然出来闯荡后换了名，但家乡人一直都改不了口。”周人杰回答，样子越发诚恳。
想想他对人一直友好，对我也千依百顺，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于是，我信了，再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12月的一天，在去银行存款的路上，我却意外发现那乡下男人紧跟着我。停下来问他，他却又不答，只是迅速塞来一页纸，然后转身就走。
泛黄的纸上是孩子稚嫩的笔迹。信不长，就两句话，却山一般沉重：阿姨，听叔叔说我爸改名字了，现在正跟你在一起。阿姨，我妈病得很重，你就行行好，把我爸还给我们吧。
终于明白那乡下男人的鬼祟了，原来这是一封不能公开给周人杰看的信，原来这是一个他一旦知晓只会藏匿起来的秘密。
我哭起来，心里比过去被色鬼上司公报私仇时还难过、愤怒。我想找周人杰问个究竟。可是在路边落满雪花的长椅上呆坐了许久后，我抑制住了那种冲动。我决定先什么也不说，一切都需要眼见方为实。于是当晚，我心平气和地对周人杰说：“我爸妈想我了，让我回家去看看。”周人杰抱着我恋恋不舍：“小宛啊，我本来应该陪你一起回去的，不过你也知道咱店里必须得留个负责人，所以只好委屈你自个儿回去了。”我嗔怪道：“陪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就忙你的吧。”
两天后，我被送到机场，却没有上机。周人杰一离开，我便走出闸口，在手机里向父母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打的去到城市的另一边，买了张火车票。我的终点不是家乡，而在相距近千里的偏僻小镇，一个那乡下男人留在信尾的地址。
第七天，我回到周人杰身边。果然是小别胜新婚，才关上房门，他便疯狂地缠着我求欢，我撒着娇避开他：“先别嘛，我跟你说件正经事。”他暂时停了手，问：“啥事必须现在说？”我回答：“这次回去，我爸妈都急了，问咱俩啥时候结婚，你说呢？”他听了，脸色顿时一变，身子也明显僵硬着，但很快就缓和过来。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安慰道：“小宛，我比你大那么多，你还怕我不要你吗？我之所以不急着结婚，就是想把生意再做大一点，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忙上忙下跟着我受委屈，只管做我们周家少奶奶就行了。”他的话很动听，我却更紧地贴向他：“不嘛，我可不想等成老姑娘。再说谁敢保证你生意做大了，心就不会变，娶的就一定是我？”
周人杰着急起来：“我把一半家当都给了你，还能对你有二心？！”
看他当真的模样，我笑了：“哎哟，和你闹着玩呢，干嘛这么认真，好了，我信你！”
周人杰顿时如释重负，神采重新飞扬，做爱时对我也更加体贴疼爱。他却没有想到，不久，我们之间的所有恩爱与缠绵就将在真相之中彻底终止。
三
那是2006年春节后的一天。午后我出去了一趟，之后就再没回过餐厅。周人杰不放心，打电话找我。我说：“在家呢，你也回来吧，正好有事需要你解决。”
周人杰很快便赶回了家，一进门却愣住了。家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个他绝对想不到也绝对不想见到的人：一个面容憔悴的病妇，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孩。
见到周人杰，病妇似有千言万语，却统统被泪水淹没，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周人杰却不同，只惊愕了几秒，他便如梦初醒地大力扯过二人，一边往外推，一边冲我嚷：“小宛，你别信她们胡说八道，我等会儿回来再跟你解释。”
病妇挣扎不过他有力的双手，鬼魂般被带着往门边飘去，女孩则干涩着眼盯向周人杰，惊惶失措。
我却抱臂未动，只在背后轻描淡写地说：“人杰，你不必急着赶她们走，至少在签这张纸之前，她们有权留在这里。”
周人杰犹豫着松开手，然后返身奔到茶几边。那是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他看后，问病妇：“你来这儿就是要跟我离婚？”病妇低头不语，算作默认。周人杰又问：“你啥也没跟小宛说？”她依然沉静，我却摆手接了话：“是我不想听。我说不管她跟你以前是怎么回事，反正离了婚就两不相干了，你也就可以娶我了。”周人杰顿时难以置信地兴奋：“那就是说我过去骗了你，你也愿意原谅我？”我没回答，却狠狠剜他一眼：“哎，你到底想不想签字啊，那么多口水！”
周人杰立刻提笔签了字。看他动作干净利落，病妇忽地止住泪水，只是神情越发地落寞。
我从周人杰手中抽过离婚协议书，折好后仔细替病妇放入她贴身的口袋里，说：“大姐，你带着这份东西回到家乡直接去民政局办就可以了，只要把事情说清楚，这个婚他到不到场都得离，你的权益也能得到绝对的保障。”然后回过头面对周人杰：“好了，你和她的事已经办完，现在该轮到我们俩了。周人杰，不，应该是周笑扬，我宣布咱们之间的关系也到此结束！”
周人杰隐露的笑容一下没了：“怎么回事？你刚才明明说我一离婚就可以娶你的。”“是，你是可以娶我，但不代表我会嫁你。事实是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
他越发地懵了：“小宛，你这是啥意思？难道还嫌我不够心疼你？”
“不，你非常心疼我，但你心疼过你老婆吗？你心疼过你女儿吗？”我手指身后，脑中现出的情景一下让心情激动起来：“没有，你不仅没有心疼过，3年前就在你老婆出车祸后家里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甚至把那笔不属于你的赔偿款和家里的全部积蓄席卷一空后不知所踪，却将老婆孩子置于一个没钱治伤只能躺在霉湿的床上喝着没营养的稀粥、没钱读书只能坐在空荡的院里劈柴洗衣的窘迫绝境而不顾。
周笑扬，3年了，3年里你拿着这些昧良心的钱发了财，可你想过回去看望一下老婆孩子吗？想过把她们接出来一起生活吗？没有，非但没有，你甚至将她们委托找你的人用各种办法一次次打发回去，自己却依然道貌岸然地过着伪君子的风光生活。”
“小宛，你干嘛非听她们胡说呢？当初我是因为跟老婆实在没有感情才背井离乡的。”周人杰还在竭力为自己辩解。
“她们没有胡说，”我冷笑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两个月前借看望父母的机会到你家后的亲眼所见。你一直都在欺骗我，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姐的确是你相爱了六年的初恋情人，之后更成了你的妻子。如果她没有遭遇那场车祸，又如果你没有携款私逃，你们或许也能够谱写出一段感人泣泪的恩爱佳话。可是，你的背叛让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一瞬间变成了丑恶。不过，你一定不敢相信，尽管你如此绝情绝意，大姐却从没想过去告你。她说经过这么几年的磨难，虽然她的心已经完全死了，但她不想为难你，也愿意成全我们，只要你把私吞了的那笔钱还给她，能让女儿重新上学，能让家里的处境稍微好一点，从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
是的，大姐依然善待你，我却不能。尽管我承认你对我是真的好，可是一个背叛妻子到了那种地步的男人又怎值得我再信任？一个见财忘义的卑鄙小人又怎能让我继续守候？周人杰，不，周笑杨，现在在我心目中，你的形象比那个曾经想吃我豆腐的色鬼上司更加丑陋，你说我还怎么能够每天微笑着面对你？！”
周人杰听了，不再辩驳，反而冷静下来：“好，既然都结束了，那就啥话都别说了，滚吧，全部都给我滚！”
“不，你没有这个权力。”我说：“正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重视过《婚姻法》，也就不会了解其实三年来你挣得的所有资产都属于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这期间不管你人躲在哪里，大姐都拥有当中的一半。而由于你在这场婚姻中存在着人神共愤的重大过错，那么离婚时你最多也只能分得少于二分之一的财产。至于这餐厅，本来你对我的赠予是完全无效的，但大姐决定认可，所以实际上这间餐厅也就没你的份了。怎么样，你肯定不信吧？不信可以马上去学习一下《婚姻法》啊！”
周人杰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再也控制不住严重受挫的情绪，一下暴怒起来：“好啊，原来是你怂恿着我老婆来算计我！告诉你们，我不离婚了，所有的家产还是我的！还有，葛小宛，我要告你教唆诽谤！”“好啊，告吧，把丑事全部抖出来，看最后吃大亏可能坐牢的到底是谁！”病妇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我身后，那语气竟突然有了一种与她的病躯毫不相符的刚强与坚定，让我止不住便泪水盈眶。
四
就这样，在铁一般的事实和真理面前，周人杰畏缩、退让了。或许是心有顿悟，又或者是终于良心发现，在埋进沙发扯着头发沉闷了许久之后，他竟然主动妥协：银行的存款他带走10万元，其余财产则全部归前妻和女儿。
不过，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他还是不甘心地问我：“小宛，你为什么要帮她来对付我？难道自始至终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难道你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望着他一夜白发的憔悴模样，我的心猛地抽动起来，很痛很痛。落着泪，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你偷走过我全部的感情，只是你永远无法偷走我一丝的良知。人杰，你伤害了我，我的确想过报复，但我最终还是只选择了为大姐讨回应有的公道这样一种方式。我想，对你来说，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周人杰没有再出声。他明白了，我和他是这个世上的两种人，所以尽管付出的感情都是真的，我们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除了我现在的老板娘大姐外，没有人就这件事为我歌功颂德，我也不期望。我只是很清楚面对人生路上遇到的一道绝难的选择题，自己做对了。所以尽管心一样伤，一样痛，我却问心无愧，也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