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仿佛古罗马异教徒，迷惘而专注地看着图拉真广场上的圆柱。 窗外的阳光打进来，照着他那副无法藏住热情目光的眼镜上，折射到她的心里。她全身像通电一般，流溢着无比快乐的阳光；她的眼里充盈着笑容，她的嘴角流淌着幸福。
他抑扬顿挫的声音恰如其分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他带着笑意的、偶尔的眼神交流令她紧张，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如火一般的热烈，融在她旁边每一立方的空气中，使她窒息――欢乐地窒息。
他正在讲十字军东征那段历史，讲基督教徒是如何为了信仰而展开这场屠杀般的征服，讲亚洲的伊斯兰教是如何相信真主而最终在第八次东征时永远地击败了法兰克人――他是她的历史老师。
她不曾对历史有过好感。她极端憎恨记忆那些几乎无法代表什么的年份地名，她也从未喜欢在卷子上默写已经背了几十遍的某次历史事件的意义。她以为她将永远不情愿学这门课――直到他的出现。他的课不需要书本，因为他始终偏执地认为书本上的内容经过自学一定可以掌握；他毫不吝啬地想把他知道的所有都教给学生；他布置的所有创造性作业都按期收回，按期批改发回――无论有多少。他是一个认真而可敬的老师，认真地上好每一节课：即使是面对大多数麻木不仁的学生。而她对他，带着一份近乎崇拜的尊敬，在他的每一个40分钟里与他做着40分钟的交汇，还有她所坚信不移的“心灵交流”。他是她最崇敬的人。几星期以前的征文比赛，写自己最敬仰的人的时候，原本不会落笔写作的她，以一种超常的顺畅写下了他――他的方式，他的气质，还有他对她生活巨大的影响。真希望他可以看到――她有时候会那么想，真希望可以让他知道他的影响力。她是个女生，女生喜欢用这种电视剧里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多好啊，她这么想。
“十字军东征八次，最终战败。击败欧洲十字军的不是耶路撒冷的人民，不是伊斯兰教徒，甚至不是那个勇敢的指挥官萨拉丁，击败十字军赶走法兰克人的，是信念的统一。也许直到最后一刻，西支队伍，两种宗教派别才发现他们之间除了不同以外，还有统一，还有可以保持和平的东西”。他在讲解中注入了自己的理解，淡淡地微笑着，“战争与和平，都是因这种区别与统一而起”。
她陷入了长时间的冥想，直到几十秒之后，尖锐的铃声响起。她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地抬头看了一眼广播――历史课总是那么短。正当她还在回味着他的话时，她突然听到他叫她的名字。
她傻乎乎地看看四周，仿佛是要确定一下，然后站起来，尽量装作平常地走上前去，掩饰快要冲上云霄的喜悦。
他很有风度地把她带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阳光这一次整片地洒在他的身上，照进她的梦想。
“你写了那篇最敬佩的人的文章吗？”他与先前一样柔和，一样充满活力。他眼睛里的光清晰地透过眼镜渗透她的眼里。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他看到了！她无法用脑子思考，只是难以置信地发现原本无望的希冀成为了现实。他高兴吗？他为什么问她呢？因为不想让学生那么崇仰自己而荒废学业？还是只是来谢谢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
“下个礼拜我就不教你们了。”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没有思考，也不想思考。
他转过头，有些忧伤地注视着正在抽芽的柳树：“谢谢你那么尊敬我。”第一次，她在他的眼睛里没有看到那种热情，那种活力。“再见”。
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光晕从他身后淡入淡出。
她恍惚地走回教室。突然间，一句带着些嘲讽的话语飘过她耳边。
“一定是因为她的那篇文章赶走了他事”。
她停住了，几乎疯狂地转向那个声音的主人，大声问：“你说什么？什么文章？”
声音的主人有点被吓到，呆滞地看着她，然后呼出一口气。“所有人都知道了。你那篇征文写他上课不用书，不上教纲里的课文……审稿的是教研主任，所以就给校长看了。校长找他谈话，说如果不改变他就得走人……”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如同有千百万铁器刀枪在交集作响，仿佛是十字军第九次残忍的东征。她麻木地看着前方墨色黑板上的板书，手指僵在了冰凉的空气中，动弹不得。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座位上的，只知道仿佛被卡在了另一个空间。接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无法维持、无法承载的压抑从心脏通上眼睛，跟随着那似乎被遥控了的心跳――毫无防备地，她听到了泪水滴在粗糙的历史笔记本上的声音；毫无知觉地，她感受到了巨痛在几分之一秒中的略过。
为什么原本拥有同一信仰，原本拥有同一愿望的人必须要互相征战厮杀？为什么原本互相尊重互相喜爱的人一定要伤害分离？为什么她要粉碎他的热情？她不断地提出这些自己永远无法解答的疑问，不断地缩紧依然充满希望的灵魂。
忽然间，她想不起这件事了。她想不起来了――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就像十字军第九次东征，不曾存在，却也偶尔冲击着幸福的人们最深处的恐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