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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子 坛子脸上的柔情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柴静   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面对面》节目主持人。      1 我和杨葵烂熟,一起吃喝玩乐好几年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也没问过,就觉得我认识的这几个坛子脸脾气都挺好,没见恶形恶状过。
   直到看他这本书,我吓一跳。
   十几年里我买的好些书,居然相当一部分是他编的,其中印象最深是阿城的《威尼斯日记》。先是样子好,薄极了,封面是作者画的青绿色古威尼斯地图,我那时连《棋王》都没看过,也不知道阿城是谁,看完后,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平常不爱把玩什么东西,但就这本书先后买了三四本,怕丢了买不着。
   那是1998年的书了,我还能背出里面的句子,他说“大乱里总是有小静”,说“文革”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又一页写在圣马可广场上亲吻的人,“大风使他们像在诀别”。
   一页就这么一句,底下满满当当,全是留白。
   看了这书,我去找阿城,我当时是个学生,阿城咬只烟斗,也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在电影学院边上的黄亭子酒吧里聊到三点,一直到被蚊子咬得不成样子才散。
   为了一本书去找一个人,我就这一次。昨天跟杨葵说,他捏着小酒杯,有点得意“哦,哦”。
   我才理解为什么他说当编辑比自己写字更得意。
   他写他当年说服阿城出这本书,阿城不接腔,说美国年轻一辈作家写了东西,自己作十几本,放在小书店里卖,出版商闻着味儿就来了,“那些书漂亮着呢”。
   他问有多漂亮。
   “阿城顺手抄过手边一本书,侧着拿,书脊对着自己,一只眼眯着,说,至少人家书脊笔直啊”。
   王安忆把书接过去也看看,说是太歪了,指指杨葵,“他不至于作成这样”。
   他跟阿城说“把你的书交给我出,书脊会像利刃削过”。
   “这回阿城听得真切,看看王安忆,又看看我,说,行吧”。
  2 我以前不太了解编辑是干什么的。
   几个月前我写顾准那篇文章,本来是一个杂志约的稿,约完了总编说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想要的是故事,像小说的那种,要“新新闻写作”的体例。
   人家有人家的要求,没错,但我觉得改不动,可是又担心会不会是因为我太自恋,正好杨葵在MSN上,发他看,他看完说“不要动”。
   “真的不用改么?”
   “你这文章的劲儿在于感情,这是心里头根子上的。一琢磨一较劲反而就紧了”。
   我也就没动。
   他看完一遍,给我发回来,通篇勾红,改的全是小处的文法。
   我从小就没学好语法,这是第一次别人这么细给我改稿子,我反复揣摸这意思,看得出他改的时候端详很久,非常小心,手势柔和得像是在一颗颗字上抚摸,但在细末处特别果断,一刀下去,不由分说。
  3我看书才知道杨葵的爹是杨犁,他在作协院里长大,几乎是嵌在体制里长起来的,后来他从作家出版社辞职,我听出版界的人在背后惋惜不已,好像觉得根子断了。杨葵现在跟我们聊天,不提往事,说的比较多的是他的玉,筷子架,建的佛寺,学的古琴。
   有人觉得他是闲人,离世已远。
   看了他的书,知道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含而不堕。
   他写他们大院里的人,路翎十七岁时就写《财主底儿女们》,后来被认为是胡风集团的铁杆儿,在单人牢房关了很多年。出来十几年跟大院里谁也不说话。
   杨葵有一天去看他,路把一捧稿纸塞他手里让他看自己新写的小说。
   他写“翻看那些稿纸令我分外痛苦,我读过《财主底儿女们》,真叫才华横溢……可我眼前这稿纸上的句子……比中学生作文好不到哪儿去,是大跃进时代好人好事通讯报道的惯有气息”。
   他慢腾腾一页页翻着,心不在上头,最终硬着头皮抬起头,对老人微笑,说“挺好的,我带回去仔细看”。
   老人眼里流出极端的失望,完全颓了,“本来紧紧抓在我额头上的两道光,一下子溃退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已经竭力掩饰,但是老人已经什么都看明白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就在这一刻,老人突然呼吸急促,神色激动,嘴里乌里乌突了一句什么,他说没听清,只是看到老人脸上“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万分委屈”。
   老人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清,
   路的老伴在一旁翻译“他说,鸟关在笼子里的时间太长了,放出来,就不会唱歌了”。
  4昨天他跟六哥在茶馆对谈编辑事,一屋子年轻人网上闻讯来,一谈四小时,纯业务,没茶没水没休息,我坐后排看一屋子动都不动的后脑勺,感叹我们电视界没这好风气。
   他谈好文字的标准是“不做作”
   “什么不做作?”
   “一切不做作”
   有年轻人发牢骚。
   他说“别抱怨,去想为什么同样的体制下,同样的时间里,前苏联有艾特玛托夫,我们只有《艳阳天》?”
   他跟六哥一个巨蟹,一个天蝎,都是水相星座,弄了个“水汪汪小组”,要在出版上做点不求速成的事。
   杨葵说:“我知道我们只是人肉的梯子,这是我这代人的命运,我做不到更好了,但是,还是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将来的人看……你要是比我还差,你就别干这行了。”
  5昨天饭局上,晓楠和我又被负责问八卦。
   我说谁都成,但我对杨葵下不了手。
   她说为什么。
   我说杨葵心里有个堰塞湖,那个口还是不决为好。
   他写这本书非常克制,笔削得又尖又细,不允许一滴浓稠的话落下来。
   但书里有个细节见他的性情,说有一年的时间坐地铁,每天看一个陌生姑娘粗服乱头,一步两级冲下台阶,进车,左手一个塑料袋,装着面包牛奶,到崇文门囫囵吃完,再拿出包,粉饼,口红,眉笔,一通紧忙乎,到建国门正好化完,站起身是个光彩夺目的姑娘……他说每天被这一系列动作吸引,百看不厌,那姑娘也注意力从不分散,不曾注意他。
   他是有情人,有情的人总是要受点苦的。
   不过自有回报,昨天讲座上有个头发挽着,穿灰色风衣的姑娘细声细气说“您看着真年轻,文字怎么像八十岁的人写的,真静……”
   我坐在后排看着杨葵脸上的群山立刻一松一软一化,全都垮了,堰塞湖溃了,看着那姑娘,坛子脸上的柔情水汪汪流了一地。
   看得人不能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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