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叫做“小蛮女”。这么叫她的缘由来自她刚满一周时给我的两次印象。 有一次，我打电话到她在美国的家，接电话的不是她的爸妈，而是正在她家过假期的奶奶。老夫人的声音很不清楚，被一个巨大的噪音掩盖了，但听见“梆”“梆”“梆”的声音响个不停，一听就是有人在持续地敲打某个东西，没有一点节奏，乱敲乱打，但劲头十足，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老夫人的解释：“小贝比正在厨房敲锅，这是她最喜欢玩的花样，不出声的玩具她不感兴趣，非要声响大的不可。”“小贝比”，好一个娇滴滴的称呼，我觉得在那一阵巨大的敲打声对比下，这个称呼显得有些“逗”。
另有一次，也是在通电话中，我听见了几声小孩的尖叫，放开了嗓子，但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像是一种原始的瞎嚷嚷，对此，老夫人在电话中作出注解说：“小贝比正爬到小狗身边去抓它呢，她喜欢抓狗玩，那狗一见她就躲，害怕她，特别怕她尖声大叫”。据说，她的爸妈，早在她出世之前就养了一条狗，出于各种考虑，大人总不让狗去接近她，可她却偏喜欢往那像狼犬一般的狗身边去，我就见过她这么一张“玉照”，那条狗正躺在一个沙发旁的地毯上，这位小姐爬去抓它的尾巴，脸上还带着一个顽皮捉弄的微笑，而那条狗的体积足比她大一倍。你不用担心那条狗会伤着小姐，它怕她，它烦她。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只要一见她过来，它总是很知趣地开溜。
从这两次印象中，我想，这哪里像小玉女、小贝比?从此，我在家里把她叫做小蛮女。
她有“九斤老太”式的爷爷奶奶，有八斤六两的父亲大人，自己且不含糊，也达到了八斤出头的水平。但是，据说，她母亲生下她后，却瘦得“身轻如燕”，真是奇迹!不知是她母亲有奇迹般的亲情，竟把自己全部的营养都倾注给了这孩子，还是这小蛮女吸自己母亲的养汁吸得太“蛮”，竟几乎吸得个精光!
你瞧她，胳臂腿那么粗壮，肌肉磁实。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头又浓又密的黑发，一两寸长的时候，从来都是竖着、支着，呈放射型，像刺猬似的。她胃口极好，“开饭时间”稍迟了几分钟，她就急得两脚直蹉，吃饱喝足之后，常舒叹出一口气，似乎在感慨每顿饭菜来之不易。她一切都凭本能，野性十足，力气又大，像只小虎妞，你休想她会听凭你摆布。要给她洗个脸，必须先将她按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毛巾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否则她就会飞快地闪开。洗个脸如此，换件衣服的工程则更大，非得两个大人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特别是给她穿袜子，更是麻烦之至，你一穿上，她就用手把它拽掉，或者两脚互相一蹬，两只全都蹬掉拉倒。她显然不喜欢这些衣物的束缚，而崇尚野性的自由，简直就是一只小动物!
不要以为她像小动物一样丑陋、怪异，她容貌姣好，眉清目秀。单眼皮，大眼睛，目光炯炯，有眼神，有灵气。脸是圆圆的，下巴微尖，小嘴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含蓄而不显俏，如两粒幽静的丁香，使人想起了许晴脸上的那两个……她绝对要算是一个小美女，但不是花瓶的美，不是娇艳的美，不是俏丽的美，而是大器的美，大方的美。
也不要以为她像小动物一样脏野不文，她文明卫生的雅兴似乎还相当高。她的最爱就是到自己的小澡盆里清洗、浸泡、玩水，只要一见大人拿着彩色鲜艳的大澡巾过来，她就明白自己的洗礼就要开始了，因而手舞足蹈起来。她还有一个特别的卫生习惯：她不能忍受过时给她换尿布，但每一次刚换上一块新的，她几乎毫不例外地立即就撒下一泡，大人只好又给她再换一块。遇到这种情形，他的父亲大人就嗔怪道：“小蠢材，又白白浪费一块尿布。”对此，小蛮女的老爷子却另有见解，他说：“这小家伙是有洁癖，这么小，就会选干干净净的茅坑拉屎拉尿。”
“小动物”即使是动物，毕竟也是灵长类动物，颇不乏本能的机巧。且看她在能行走之前老在床上爬来爬去，忽有一天，爬到了床沿，她就像到了深渊之前一样本能地警觉了，于是停止向前爬行，而端详着“渊”下的情景。这么两次后，她突然掉过头来，将屁股对着床沿，将一条腿伸下床慢慢着地进行探索，接着另一条腿也照样这么做，然后全身便逐渐滑下去。有时，她行动笨拙，不免一滚，摔在地毯上，屁股着地!不痛!坐起来再爬!有了这一遭，就有第二次……于是，爬下床就成了一项娴熟的技能。小蛮女的活动天地也就从大床上扩展到整个屋子的地毯上，地毯上那么宽广，对她来说如一马平川。一天，小蛮女爬到楼梯口，见楼下又是一个大世界。可惜这个深渊更深，揣摸了几次之后，小蛮女将下床的办法用上，仍将屁股开路，小心翼翼，神情贯注，全力以赴。她成功了。时至一岁零一个月，她已有能耐在楼梯上爬上爬下。在会站立行走之前，她就这么用原始的、简易的办法，艰难而执着地扩展自己最初的人生空间，这也许可以说是小蛮女在学步前的优胜纪略的第一章吧。
我是个南方人，在我的家乡，“蛮”这个字经常出现于日常口语之中，什么“蛮好”，“蛮坏”，“蛮漂亮”，“蛮多”等等……在这些组合中，“蛮”字只形容某种程度，是唱配角的。但这字也有一些唱主角的时候，含有实质性的内容，如其中有这么一个词“霸蛮”，意思是说：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去做一件事，免为其难地去做一件事；需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付出很大努力、克服极大困难地去做一件事。我很欣赏这种精神。我家乡的人都崇尚这种精神，故有“南蛮子”之称。如果没有这种精神，中国近代史上，“南蛮子”中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慷慨悲歌、大有作为的人；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很多事情中国人本来是很难做成功的，此大而言之也。小而言之的话，那就更具体了，如果没有“霸蛮”劲头，小蛮女的爷爷仅凭“中等”的智力水平，那就只可能无所作为、一事无成；如果没有“霸蛮”劲头，小蛮女的老爸当初就挣脱不了脐带绕脖三周的困境而出世，现今就不可能远隔太平洋在“新大陆”进行创业，当然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小蛮女了。
从小蛮女身上，我看到了“蛮”这种元素，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乐于称她为“小蛮女”的原因。
时至今日，小蛮女已经能蹒跚而行了。她将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从行走到蹦跳、到奔跑、到飞……任何人的道路都不可能是平坦、光溜、顺畅的，走上路需要费劲，从“最初的一爬”开始，走下去更是需要精神、体魄、智慧、知识、执着与毅力。小蛮女将如何继续她的人生行程?说不定她会碰上“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她肯定需要努力，需要奋斗，需要拿出对付一切阻碍的“蛮劲”与机巧，就像她最初的爬行那样，但愿她能开辟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而且是不断地拓展……她将上什么大学?攻读什么学科?成为什么人才?取得什么成就?
老爷子垂垂老矣，尤其因为相隔国界与太平洋，不敢奢望能看到小孙女那么多的前景，只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能牵着她的小手，带她逛王府井的“大食袋”，看她像只小馋猫，吃得下巴油亮油亮的，指着另一种花样的食品对我说：
“爷爷，那个好吃的，我还要!”
标签：小蛮女记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