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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归隐:辞官归隐的诗句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中国的官场是被人称作“宦海”的。既曰海,必有风浪作,波涛恶。当然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但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往往又是?酿着更大风暴的开始。所以,宦海沉浮几乎是每个走上仕途之人的共同命运。有浮沉,就有是非漩涡,就有勾心斗角,就有拉帮结派,就有明枪暗箭,就有升迁、罢黜、进退、安危、祸福……“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仕宦春风得意之时,往往又是遭遇打击、经受挫折之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在这样一个生态环境中,魏晋时代正直文人的为官者为了保全一条性命,最常见的办法,即是佯狂、醉酒,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比如司马昭的儿子看上了阮籍的女儿,欲与他攀亲家,阮籍没有办法拒绝,只好醉酒,一醉就是六十日,终算把事情给对付过去了。还有一个最不得已的办法,就是辞官归隐。辞官,说着容易做着却难,没有了官就没有了地位,没有了人事支配权,没有了俸禄,甚至没有了周围的人对你的一点尊重。被称为历代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受不了冤枉气挂冠而去,向往“复得返自然”,其实也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读读他的《归去来辞》就知道了。
  王羲之现在远离着政治中心,朝廷上污七八糟的人事,以眼不见为净。政余又有暇闲,教孩子读书写字,跟朋友优游山水、咏诗属文,日子过得滋润,心情也是愉悦的。小儿子王献之敏捷,从小就跟着他学习书法,进步很快。一次,羲之轻轻地走进书斋,看见献之正在埋头练字,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然后猛然地抽他手中的毛笔,可是,笔却在献之手中纹丝不动。羲之很是感慨,曾不止一次地跟朋友说:“这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
  古会稽城,小桥、流水、人家。河多,桥也多。平桥、长桥、双桥、三接桥,还有像老人驼背似的拱桥……桥在水上,水中也有桥。转过身去,左走是桥,右走是桥;往前走着又是桥。民居一律是白墙黑瓦的木结构,皆临河而建。门前是水,门后是水,打开窗户又是盈盈一水。这城、这居、这人,都在水里。外地的人到了会稽,一眼就能看出不同,说这是“水上会稽”。街路铺的都为青石板,小巷深深。走在这样的小巷里,会不会使人想起“天下白”的越女,或是“明朝深巷卖杏花”的姑娘呢?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何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江南女子。我们只记得,那刀切豆腐似的青石板路上,一次又一次叠印着王羲之父子俩匆忙或是悠闲的脚步。王献之风流倜傥,先娶郗昙之女为妻,又离婚。后来又被皇帝招为驸马。他还有个情人,叫桃叶,让他爱得死去活来,这在没有自由恋爱的时代是很出格的,幸而后来娶她为妾了。王羲之好书却不好色,一生中也曾遇见许多女人,但没有艳遇,没有绯闻。他是“保险公司”里的人物。他也有许多的“粉丝”,不过他的知名度与回头率在书法,不在“美姿容”,不然,也要像卫?一样被人围观“看杀”了。没有细节,也没有故事,即使有许多故事,也被历史和时间淹没了,历史总是留下它认为重要的。
  一次,王羲之去看一个朋友,他名叫杜弘治。不知此人是官场中人还是民间人士,是新朋友还是老朋友,我们今天是无法进一步了解了。但是见面后的感觉极好,而且给王羲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在不同的场合赞美过杜弘治,说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真神仙中人也。”从这句话来看,杜氏更像是隐于山林的一位高士。王羲之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朋友,朝廷里的、僧道里的,对人直接评价而且赞美的惟有杜弘治,而且是男性的。可以说,仅此一例。非常有意义的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这八个字,说明欣赏人的容貌、气质不惟是异性之间才有的。以美的躯体愉悦人,与以美的文章愉悦人,都是一种愉悦。美,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果打开《世说新语》,我们还可以读到许许多多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又,人有叹王恭形茂者,曰:“濯濯如春月柳。”……又可说明东晋那个时代对男性的魅力,高大秀美的容貌,豪迈雄强的气质,同样倾注了应有的欣赏热情,用美学家的话说,这是魏晋人的一个发现。
  又有一天,羲之独自走过一座石拱桥,桥一侧有堵白粉墙,围着许多人,走近了再看,只见墙上有几个大字,是用苕帚醮着泥汁书写的,龙飞凤舞,极有气势。羲之打听这是何人手笔,周围的人告诉他说“七郎”(指王献之),羲之禁不住点头,说是“子敬飞白大有意”――这是很高的褒奖了。前些年,献之和徽之、操之两个兄长一起去看望“谢安叔叔”。谢安请他们喝茶、与他们一起谈话。二兄都想表现自己,说了许多话,但说的都是世俗之事。献之言少,只是略致问候而已。他们离开谢安家以后,羲之曾听人说谢安称赞他的小儿子聪明,“小者佳”。“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最大的愿望也是希望他们有出息。“生子当如孙仲谋。”不管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这世界上的人,说什么都不一样,只有父母爱子女的心,一模一样。但是也有例外的,比如苏东坡就是另有一番心肠。那时他因“乌台诗案”远贬黄州,他得了一子,起名叫遁儿。三天以后他写了这样的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说到底,还是一样的。现在,二子凝之、四子肃之、五子徽之都已长大成人,先后步入了仕途,羲之感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心事了。他常常和夫人郗璇说:我们现在可以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处乱世,人在官场,正直文人的愉悦和轻松却是一件奢侈品,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难以常有。
  在他会稽内史的任上,朝廷内外又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件。永和五年(349),赵王石虎卒,诸子争立,互相残杀,赵国大乱。东晋政府指派外戚褚裒率众北伐后赵,却以失败而告终。关中胡、汉人民纷纷起义,梁犊起于雍城,孔特起于池阳,胡阳赤起于司竹……中原的石赵政权开始动摇。当年被石虎强制迁徙的青、雍、幽、荆四州之民,以及氐、羌、胡、蛮少数族数百万人,趁着机会,各还本土,北方又像砸了锅的热水四处流淌,“道路交错,互相杀掠,其能达者,十有二三。中原大乱,因以饥疫……无复耕者”(《资治通鉴》晋穆帝永和七年)。氐人贵族苻氏打着拥晋的旗帜,率军西入长安,攻占洛阳,占据关陇。势力坐大以后,自立为王。永和八年(352),苻健正式称帝,国号秦,史称前秦。随后又断绝与东晋的联系,不再俯首称臣。
  在这种形势下,北伐被桓温再次提起。可是,司马昱一直压着不置可否,一压又是一年。有一次,桓温当着面要他把事情办得快些。你道司马昱怎么回答?他还挺有理由:“一日万机,那得速!”于是,拥兵自重的桓温不等朝廷命令,率军从荆州出发,顺流而下到达武昌。宰辅司马昱这才出面苦苦劝阻,桓温只得作罢。然后司马昱又把北伐任务交给殷浩,结果,一样是失败。于是,桓温上表弹劾,殷浩就成了“替罪羊”,被废为庶人。这件事曾给王羲之以很大的刺激,出于正义,他不能不发出自己的声音,那怕这声音是微弱的起不了什么作用――在王羲之方面完全是出于一种无法泯灭的良知。首先,他觉得司马昱难辞其咎。《世说新语》载:“殷中军(浩)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 殷浩说得对,明明是你给我梯子让我上去的,事后又搬走梯子,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司马昱这个人会弄权,假装斯文,两面三刀,王羲之从心里就厌恶这样的人。早些年他就和孙绰说过自己的看法,认为司马昱是个追名逐利之徒。另一方面,他也责备桓温排斥异已。尽管王羲之和桓温当时关系还不错,他还是写信给桓温,说自己“殷废责事便行也,令人怅恨无已。”这样,毫无疑问,王羲之把司马昱和桓温这些权贵都给得罪了。
  官场是有一套潜规则的。比如官场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变数很多,你得让自己适应这样一个环境而不是让人家来适应你;又比如在重大问题上最好是三缄其口,把真实的想法捂在心里,不说,让人摸不着底,即使非得要有一个态度,最好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模棱两可。另外,还要穿好“盔甲”、筑好“城池”,拉起护城河的“吊桥”,防止有人突然地袭击,要特别提防开罪于顶头上司,学会讨好左右同僚,平日里敬而远之,见面了,你好,我好,即使没有话说,打个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应付。
  可是,骨鲠正直的王羲之始终没有学会这一套,也不屑于这一套。在他的为官为人里,却有至大至刚的思想。若论爱国,他比他的政府更爱国。若论爱民,他也比他的同僚更爱民。
  若论为人,他是独立挺直的大树,不是随风倒伏的小草。忧危心切,慷慨陈词,说丁是丁,说卯是卯,决不会将丁说成卯,卯说成丁,为朋友,伸正义、争公道,甚至不怕两肋插刀。这种作派,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感情的色彩,无异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自绝于仕途。反之,精通官场这门艺术的人,则可以左右逢源,呼风唤雨,成为“不倒翁”。
  现在,王羲之进一步体会到,在官场生活得越久,越感到自己的不适应,越想着早一天抽身出来,实现“吾为逸民之怀久矣”的夙愿。可是,真正让王羲之痛下决心走出官场的直接原因,却是另一个人:他叫王述。
  王述与王羲之同年,也算是当时的一个名士。他的家庭背景是“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父亲王承曾为东海太守。王述曾被王导征召入幕,很得王导的赏识,后来又脚踏另一条船,成为司马昱的亲信。论才学,“既不长”,于荣利,“又不淡”,却被人目为大才,与王羲之齐名。这让王羲之一直觉得蒙羞。为什么觉得蒙羞?因为王述与他不是同一路的人,水平也不在同一个档次。既没有什么让人敬重的学问,特别优秀的才干,却名利熏心,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让王羲之看着就不是滋味。中国文人喜欢归类、比附,比如“陆海潘江”、“四庾”、“三谢”、“王杨卢骆”等等,虽然水平和成就并不一致,却皆曰“齐名”。如果换了另一个人,大概也不会计较什么“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或是“喜居王后,耻在骆前”。王羲之之所以要计较,与王述“情好不协”,我看,关键是从人格上骨子里看不起王述。还有一个细节,进一步可以看出王述的气急败坏的样子,是很缺乏名士的风度的。《世说新语》说:王述性急。有一次吃鸡蛋,用筷子去扎,扎不住,便恼火,把鸡蛋扔在地下。鸡蛋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就从席位上走下来,用木屐齿去踩它,又没踩住。气愤之极,又从地上拾起鸡蛋,
  放进口中,咬破后又吐掉它。这件事传到王羲之耳朵,羲之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意思是说,就是他父亲王承有这种性情,也没有丝毫可让人称道的,何况是蓝田本人呢?――显然是瞧不起他――当作一桩笑话来看待的。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顺风顺水,官运亨通。爬到了会稽内史、扬州刺史、尚书令这样的位置。现在,王述由于丁忧,在家守孝三年,出缺了会稽内史这职位,王羲之补缺才外放到会稽的。
  王述的家在会稽山阴县,去城十里,有山、有水,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是一个不小的庄园。他虽曰守孝,家中却经常宾客盈门。不能说王述一无长处,吹牛皮、耍耍嘴皮子,天上地下,吹得天花乱坠,五彩缤纷,这点水平还是有的。王坦之是有名一时的清谈家,时人誉为“江东独步王文度”。“大名鼎鼎的王述,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的谈艺,也是家学渊源的了”(刘大杰《魏晋思想论》)。出于礼貌,王羲之曾到王述家吊唁拜望。王述当时很高兴,拉着他的手,从庄园内走到庄园外,心里还希望着王羲之能够经常到他家里来。
  他还吩咐家仆每天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听到外边奏乐的声音,皆以为王羲之来了。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王羲之始终再也没有踏进他的家门。在王羲之是因为他太真诚,他一生都不能对他不喜欢的人假装喜欢,并且虚伪地讨好、奉承人家。在王述却需要像王羲之这样的名人来装点自己的门楣,觉得自己有身分、有面子、有地位,受人尊敬。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于是,妒忌、气愤、仇恨,莫名其妙的各种情绪都从心底泛涌上来却没有地方发泄。不发泄而能隐忍,也就有了更大的蒙蔽性、欺骗性。王述正是这样一个精细、阴险、心胸狭窄、而又十分计较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如果做他的上级,他也会伪装着巴结你、逢迎你、讨好你;如果一旦做了他的下级,可真要没命了,他说什么也无法容忍别人名声胜过他,才能超过他,平素对他不敬。终有一天,“秋后算账”,睚眦之怨必报。你也就甭想能够过上好日子、安稳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永和十年(354),王述丁忧毕,被司马昱一手提拔为扬州刺史,成为朝廷的封疆大吏,王羲之的顶头上司。离开会稽山阴之前,踌躇满志的王述与会稽郡的官员一一告别,唯独没有跟王羲之打个招呼,这一招,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是认真设计的,那意思就是要给你一点难看。王羲之领教了,而且心里发怵,特地给中央政府写了一封信, 还特地派人送到建康,要求将会稽郡划归越州管辖,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如果再派人去催问,还同样会用那句老话噎你:“一日万机,那得速!”拖着,没有态度的潜台词就是不办,用现代官方语言解释,叫作“行政不作为。”从王羲之的这一举措来看,可以见出他政治上的天真与幼稚。涉及行政区划与管辖权的重大调整,岂是因为你的一封信就能办到的。据说当时的一些名人就拿这件事讥笑过王羲之。慌不择路的时候,谁都会有些可笑的举动的。我说王羲之“幼稚”,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呀!
  这件事后来传到王述耳朵里,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事后,王述的报复也毫不含糊。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专人,调查会稽郡官吏的过失,不断地给王羲之找岔子,并进一步造成他心理和思想上的压力。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现在王述正好管着他,一言之微,可以决定人的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此时尚未发明“莫须有”的罪名),让你跳进黄河洗不清哩。一生孤高的王羲之再也无法容忍这等垢辱、窝囊气,然而他又无路可走。
  曾几何时,他还自以为以他的影响力和官场关系,事情总是有人援手兜得转的,可是,事实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他总是有话当面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而且常常不给别人以面子,尽管才华过人,当权者对他的印象和感觉却并不怎么好,阴暗的内心还记着他过去的账,这一回下决心就是要给他难堪。因此他必须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和高贵付出代价,他决心辞官,然后找一片有山有水的地方,归隐林泉。
  现在的人说到王羲之的归隐,都认为是他的高逸,好像走出官场这一个围城是一种主观想法,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的,很轻松。其实,远没有这么简单。在入世与出世的这对矛盾之间,他有时处于两者的边缘地带,有时又处于两者的十字路口,就像深山中生长的两株古藤互相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不简单甚至有点复杂,才是我眼中真实的王羲之。非常有意思,那一天,他还当着凝之、徽之、操之、献之几个儿子的面,说了这样的话:“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优雅如王羲之,平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明显是一种气话、昏话,埋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没有人家的儿子有出息,真是无从发泄的一种发泄,让人觉得他对官场的彻底绝望。
  如果没有感到绝望,那么绝望又是什么呢?绝望是所有的不公平,是仅有理想的突然失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对厄运无能为力的心情。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官场更没有公平。如果公平了,怎么会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呢?如果公平了,世家大族有田万顷,庶族寒门“素无一廛之田”,士庶之间有如天隔呢?问题是怎么比,在封建专制之下,你跟人家比才能、比地位、比升迁,甚至比儿子有没有出息,这就没有了可比性。说白了,“位遇悬邈”是因为“做官靠线”,王导死了,庾亮故了、郗鉴走了、谢安还没有出山,你上头没有线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谁来提拔你。何况,你王羲之总是自以为是,今日批评朝政没有深谋远虑,明日指责北伐劳民伤财,只有你最高明是不?平日里又自视清高,开口闭口“吾素自无廊庙志”,“便怀尚之平(后汉隐士)之志”,既为官又不把官当一回事,那好,让你清高去。真是怨不得别人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羲之这话又传到王述那里,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记恨了一辈子。那时,王述荣升尚书令,接到任命二话没说就赴任了。儿子王坦之说:你应该谦让一下才好!谦让是一种美德,恐怕不可缺少。王述听了非常气恼,冲着儿子说:既然我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还要谦让?别人说你比我强,看来一定不如我!――和自己儿子都这样计较,何况别人呢!
  古人有言:“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行义以达其道。”从王羲之入仕的所有愿望和行为来看,他确实是想尽君臣之义,行仁义之道,为国为民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情,所谓“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也是他为之追求的目标。可是现在因为另一个人而必须中断、放弃,这显然是与他母亲生前的教诲以及自己入仕的初衷相违背。辞官归隐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长眠九泉的父母怎么交待?一家几十口人怎么安排?朋友,同僚怎么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超越这些现实问题之上的应该是精神的自由――独与精神天地相往还――凭着自由意志,有尊严地活着,才是当下需要面对的真实困境。他明白:有些关,是要一个人过的;有些路,是要一个人走的。最后,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以放弃的方式来成就自己完美的人格。“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可是,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为了求得内心的一点安慰,至孝的王羲之又特地跪到父母安息的墓地,向双亲表明自己的心迹。他摆了一桌酒席,点燃了红蜡烛、几根香,然后又烧箔纸,还有纸钱。在世的过着好日子了,在地底下,阎罗那里也不能没有钱用,能多烧一点钱给父母也是应该的――那就多烧一些吧!春日的暖风里,香烟袅袅上升,纸钱变成一些浅灰色的蝴蝶飞舞起来,然后又把烟吹得忽东忽西,熏得王羲之都流出了眼泪。也许,他也伤心,想起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起了故乡的情景……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王羲之父母的墓地是在建康还是在会稽。苟全性命于乱世。人死了,寂寞身后事,谁都寂寞了,无声无息,不再被人记起、提起。就像草木枯死、消亡了,变成了灰,变成了尘埃,被风一吹,无影无踪了。“东晋亡也难再寻个右军”。我们现在见到的王羲之之墓,也只是“衣冠冢”,据说是在剡中的金庭山。我怀疑也是后人的一个附会。但是,有总比无好。
  下面,是王羲之祭奠父母时的誓墓文:
  
  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遂因人乏,蒙国宠荣。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义,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死亡无日,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稽颡归诚,告誓先灵。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日。(《晋书?王羲之传》)
  
  文,有感而发;字,落纸如云。我甚至想像,《誓墓文》书法之妙还要胜过《兰亭序》。我的想法是:这应该是体现和融汇了王羲之最复杂的内心世界的一件作品。从儒家的忠孝两端来说,古人以为忠孝难以两全,故择其一,而他连一头都顾不上。说忠,他再不能报效朝廷;说孝,他辜负了双亲,还有培养他成人的兄长。潜意识是对屑小之人的卑视和混浊政治的绝望,还有抬头了道家出世的念头。李白诗说“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这个认识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王羲之所处的时代又是玄风很盛的时代,所以说,他的思想是很复杂的。他为什么不能苟且、妥协?变而能通,“退一步海阔天空”呵,又可以说明他“骨鲠”的性格,是不能与一切卑污调和,同流而合污。由这样激烈的内心矛盾演绎而成的作品,字里行间,不光有他被人称道的“中和”之美,还有“潇洒”之美、“骨鲠”之美,而这三方面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不是大异其趣,气势横溢,最具个性的吗?
  在书家云集,整体实力和欣赏水平很高的东晋书坛上,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被人称妙。我想,这时的王羲之“兼撮众法,备成一家”(庾肩吾语),即使是最挑剔的批评家也唯有赞美、赞叹而已。你看,他的用笔:“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他对结字的要求:太密,不好;太疏,也不好。太长,似死蛇挂树,不行;太短,似踏死蛤蟆,也不行。“倘一点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一划失节,如壮士之折一肱”(引自王羲之《书论》、《笔势论十二章》)。苛刻、精致、费尽心思到这样一个程度,使他笔下的每一根线条都经得起推敲并且有了生命的质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让人领悟他的思想,感受它的魅力,可以叹为观止了。
  遗憾的是《誓墓文》之书没有流传下来。《隋唐嘉话》里说:《誓墓文》一帖,润洲江宁县丞李延业得之于瓦官寺的一个沙门,唐开元八年把它送给岐王,“岐王以献帝,便留不出。或云:后却借岐王。十二年王家失火,图书悉为煨烬,此书亦见焚云。”此处的岐王应是老杜诗句“岐王府里寻常见”的岐王李范,唐玄宗之弟,帝应是唐玄宗。岐王“好学工书,厚礼儒士,常饮酒赋诗以相娱乐,又聚书画,皆世所称者”(宋朱长文《续书断》)。一个真正爱好文艺懂得收藏的人。如果此帖留在宫廷内,总还有点消息的。可是,现在泥牛入海。我看,毁于岐王府的一场大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官场有登龙之术,也有谦退之道。作为人子,王羲之发誓再也不到污浊的官场中去。所谓辞官,其实也是一种谦退之道。他没有陶渊明做得那么决绝,却开风气比五柳先生早了半个世纪。时在永和十一年(355),王羲之五十三岁。《文献通考?户口考》载:“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他还远不到可以退休的年龄。按照我的想法,朝廷应该挽留他。一是人才难得,二是确实能办事,三是百姓口碑好。调动一下工作,不在会稽,不受王述的管辖不就得了。照样可以发挥他的作用。可是,朝廷没有学会挽留。他不是没有缺点与不足。一个天才,在世俗之人的眼里,他的弱点不会比普通的人少些,可能还更多。关键是怎样识人、用人。“不以人所短弃其所长”,“圣人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东晋的主政者没有记着这些古训,不知识人、用人,用王?的话说是“国亡之征”,以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戏了。
  我曾在《书法与写心》一文中说到:王羲之写完《兰亭集序》两年以后(更确切地说,在写完《誓墓文》以后)辞官归隐,此等怀抱只合古人有之,功夫在字外,今人怕是很难体会这种境界了。《人间词话》里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另外,我们也可想想,与人共事,说不到一块儿了,干脆就辞职,连俸禄都不要了,几十年的“工令”,“社会保障”都丢了,没有一点决心行吗?这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辞官的报告送上去了。他找不到也没有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只能说自己身体不好,生病。“王右军少重患,一二年辄发动”――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只不知道,是疝气还是癫痫?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几十年来他不是照样做官、干事、走东走西?怎么突然就严重了?心病而已,心郁之病。
  在辞官的同时,王羲之还作出了搬家的决定:把几十口家人从建康迁移到会稽来落户。
  他希望过平常人的生活,从“明天”起,有一个新的自我,新的生活,并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写《百年孤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做一个普通人是多么地幸福!”
  幸福,是尘世的幸福,也是普通人的幸福――“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引自海子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漫长的人生中,旧的一页翻过去,新的一页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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