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江: 今天我看到的小女孩,大大的脑袋,身体还没有女子的轮廓,只能依靠身上衣服的色调判断性别,迈着笨拙的步伐踉跄地奔跑着,去踩踏雨后阳光下金灿灿的水坑,溅起急促但是并不很高的水花,折射出明晃晃的年少。江,你一定知道我又想到了什么。我确是想到了那些最好的时光,想到自己也曾经那样不谙世事,欲仙欲梦过,想到那些只存着阳光和无尽流云的日子,恍惚中都想落下泪来。
踏水的小女孩没有顾及湿了的裤子,她也不会顾及到自己会成长,会有光滑美妙的曲线描摹日渐圆润的身体,越来越多的感情纠结温暖潮湿的内心,而终于再也不能不懂什么叫无所顾忌。
而我与你,处在这一生的黄金时代中,这也会是以后心心念念的最好的时光。有一天,我们老了,整张脸就像被水浸过的纸一样,又黄又皱。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能见面,互相扶着彼此苍老的身体,看着彼此眼中的姐妹,记不起她年轻时的模样。而我们谈起往事,就像谈论前朝的古董,带着虔诚和怀念。经历的事情太多,有些事件只能通过我们共同的记忆串联才能得知全貌。那些现在被我们看得很重的东西,不知道在那时会不会被记起。譬如在那些你我都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们互诉心事,彻夜长谈,夜半无意推开门看到的无尽的银河,照得我们眼里全是点点的星光。又譬如那些我们莫名同时唱起的歌和想到的诗。当我们以瞻仰的心态面对昨日的挥霍时,只是怨恨自己当初没有挥霍得更猛烈些,好让那美好燃烧尽。
亲爱的江,有时候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一些小小的尾纹,我怕衰老会很快从眼角漫溢,在我的脸上肆意践踏,撕扯出一脸沧桑。若干年以后,是否真的会有一个男子,能够真正懂得我,爱恋我的一切,能够伫立在我身后,安静沉着保护我,抚摸我的皱纹,告诉我他迷恋我的苍老。我一直不相信突然的亲近,老是患得患失,所以不敢真正靠近别人,所幸你明白我的担心,总是试图向我证明我担心的无益。但是我还是会后悔当初和你相处时自己莫名其妙的保留,不敢把内心全部的感激表现出来,总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如果当日知道离别后还能如此地惺惺相惜,必然会把所有的好都给你,让你能知道我心里的全部友爱和善意。
我记得那些年岁我最倔强也最孤独,凉透的雨天一个人荡秋千,雨水和我的肌肤相撞,周围稀拉的雨声伴着风声入耳,像极了以前喊出去的话,穿越千里抵达无人之境后又反弹回来的回音,而那些话因为太久远被忘掉了内容,只剩下单纯的音调。
而你是会将心事吞咽记忆,表面痴狂,内心凄凉的神奇女子。会给我念你日记里的段落,会落下奇异的泪而不发一言。
而无论曾经多靠近过都不能改变分离的结局。所以每当我与人靠近,甚至能感觉彼此气息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感到分开的时间又在倒计时了。我总是会想到分离,当我最享受亲密的时候。我被自己的悲观和抗拒折磨得不堪,却也无力改变,这也许就是天性中的残缺,我们注定被某种残缺影响,终生受尽煎熬。
你一定还记得L,我跟你提及过的男子,拥有年轻男子很少拥有的早熟和聪明。谙熟我,不屑我的掩饰和故弄玄虚,直接触摸到我的骨骼。有一天他变成了艳丽的红色鲤鱼出现在我色调沉郁的梦里,我亲手把他放进水里,目送他明亮的鳞片在黑夜中起起伏伏。我怀念梦里鲜艳浓厚的爱意,但是为什么连梦也是充满离别呢?我确实是亲手把他放入了茫茫人海中。但是我也不觉得悲伤,这反而不会让我觉得悲伤,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但是我还是会怀念,甚至怀念他拥抱我时抱得太紧而引起的疼痛,他曾经那样害怕失去我。
而现在L也走了,终于还是不能陪我穿山越岭。
姐姐结婚了,穿上婚纱的时候突然就哭了,我想她可能是因为骄傲,因为她每天都在期盼的日子终于是到来了,那个时候,她可能忘记了她曾经漫长的时间,忘记了她忐忑的等待,忘记了在她美妙的少女时期,她是怎样地盼望那个未来与她执手偕老的男子以及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只顾着沉浸在得到的幸福里。她穿上绿色的婚纱,像童话里的美人,整个人都变得充满了森林和迷梦的色彩。而我的姐夫,那个安静温和的男子,看到他心爱的女子穿戴着她最后的少女时光整洁地走入他的世界,他必须更加爱护她、保护她与众不同的灵性,歌颂她美妙的想法并有时不顾自己的理性和她达成一致,陪她实践疯狂。他必须保证这个女子不因为和他日常的生活而变得庸常,懒于打理,与琐碎的妇人无二异,因此他必须赞美她,提醒她偶尔的懈怠,这个善良的男子,他要留住我姐姐的特别,陪她一边走路一边跳舞。
江,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偏偏就能像我姐姐一样,找到了能够欣赏爱恋我们的男子,我们一定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他,感恩戴德,郑重其事地回报他的赏识,我们也要懂得去纵容他,烘托他的光芒,要真正地善待他,不刻薄伤害他,与他相敬如宾,变成亲人。我们要抛弃与生俱来的伤感体质,相信相濡以沫的爱情,和他牵手相随,去寻觅人生的极乐。如果我们生命本平凡,期待的爱情从未出现,我们也不要伤心,我们要学着爱自己,为自己完整地打灯,舞蹈,落幕。我们起码要承诺给自己一个完整。
近期总是下雨,我都被这城市的雨天整得没有了脾气,北方的雨拥有它独特的性情,下的时候没有很多前奏,瞬间就很猛烈地砸在路人身上。我在空旷的大教室里,看到窗外的雨帘,大规模地清洗树木,那绿色被洗得像是晕开了一样,周围的光里都有无限的绿色基调。这样安静的绿色时间,真正属于我,没有也不需要有人共享。一些烦忧,几乎都是很琐碎的,但是或多或少占据过我内心有限空间的烦忧,此刻全被雨水洗掉了,我感觉身体很轻很轻,像是能飘起来,好像被风一吹就会碎成无数块。
我就在这绿色的光阴中,忘掉了偶遇的小女孩,忘掉了曾经亲爱的L,忘掉了姐姐的眼泪和欢喜,忘掉了对以后有限时光的担忧。
只记得自己,又突然想到了你,于是给你写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