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本名王苹。女,文学硕士。“80后”知名青春作家。曾出版《寂寞时,我们远离爱情》《此后,不再爱你》《花儿来得及》《这么疼,那么爱》《只是路过你》等多部文集,另有长篇小说《蓝颜,红颜》《试婚》出版。
亲爱的胖子爸爸:
现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正打着饱嗝,肚子则鼓胀得像是大风里的帆船,猎猎旗帜呼啦啦翻转。嗯,其实该找片健胃消食片吃的,但又怕钱惠美骂我没出息,花了钱找罪受,所以就爬起来给你写信,权当体力消耗啦。
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顿生日晚宴,以后再也不要有人以朋友的名义,找我为他(她)庆贺生日,否则,这生日宴,每吃一次,口袋里的零花钱落花流水散去不说,我的心理会和身体一样失了衡的。读了半年多的书,我生日宴却吃了四次,刘浏,温小暖,陈西西,张壮壮,一个个吃过来,我的存钱罐很快就瘪了下去。你给我的生活费,每次都让钱惠美无情搜刮了去,所以这些钱,都是去见你的时候,自己耍点小聪明,从你那里“诈取”来的:当然回来后不会告诉钱惠美,偷偷夹到书里,或者塞到枕头里,只要不让她搜索到,我就能自由支配这些Money啦。
细数一下我送出去的礼物吧。喔,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钱惠美给人送礼金?她抽屉里有个小本,记录得很详细,把给哪个同事结婚、生日送的礼金,或者给谁家亲戚过年过节送了多少钱,全都记录在案。每次自己有事需要人家来庆贺的时候,就拿出账本来翻上一翻,数落一遍谁家应该偿还她多少钱,好像电视里专门收敛人钱财的黑社会小头目。
我记得我给刘浏送的是一枝小兰竹毛笔,他经常挥毫泼墨,所以这只笔算是送得恰到好处,但也花去我六十大洋,买的时候店铺老板一个劲推荐,说物有所值,是他挥泪甩卖,但我想到自己要戒掉半个月的零食,却差点心疼得流了泪。好在刘浏很喜欢,说我这只毛笔对他来说是久旱逢甘霖,送得正是时候,因为他正打算要练字参加本城某家小报的书法比赛呢。他心里高兴,我自然吃他生日宴也吃得开心,尽管他老爸只给他二百块过生日,招待五六个人有点委屈,但是大家照例吃得兴致勃勃,并庆幸刘浏他爸妈有第三者插足,没时间搭理他的生日,否则这生日宴因为有他父母在,吃得肯定不爽。
送温小暖的生日礼物,则是一套日本当红漫画书集锦,是装在精美的礼品盒里的,每一本漫画书都设计得很Super,很High,有让人看了就想买的冲动,当然冲动之后便是后悔,觉得实在该少花些钱,八十大洋,够我唐豆吃好几顿麦当劳的薯条呢。不过这份礼物可没讨好温小暖,她一拿到手便惊呼:哎呀,你怎么跟我姑姑送的礼物一模一样呢?!真可惜,这东西不能退,不过没关系啦,你的心意我领了,正好我姨妈家的小妹也喜欢漫画,就转送她看好了。胖子爸爸,我差点当场晕掉,为了这份礼物,我可是绞尽脑汁地想了足足有一个月呢,温小暖为了迎接这次生日宴会,早就从一个半月前就给我和刘浏暗示了,到时一定要送她大礼,她这大寿星,最乐的事便是收礼收到手发软。就是这样一份跑断了腿才买来的礼物,却被温小暖毫不留情地就转手送了人,而且,还当着她老妈的面,哼哼,连点面子都不给。
所以后来等到陈西西和张壮壮过生日,我也不整什么浪漫名头了,直接打电话给他们,问需要什么礼物。陈西西毫不客气,开口就说看中了麻花街上一家新开的店铺里,手工绘的鞋子。如果我想要送她礼物,就将她的照片变成漫画版本,让人绘上去好啦。天知道我为这件礼物费了多少时间和脑细胞,先从她发给我的几十张照片里选了最臭美的一张,又求温小暖给变形成漫画,而后选了质量可靠的一双黄色鞋子,又亲自监督画室里的师傅给一笔一笔绘上去,还将陈西西名字的缩写像商标一样画了上去。
张壮壮对这件花费了一百大洋的生日礼物垂涎不已,一个劲地盼着自己生日快快到来,以便地主一样坐收我这佃农缴租。可惜后来我实在是经济危机,不好意思给胖子爸爸你开口要,钱惠美那里更别想骗到分文,所以我只能在张壮壮的讨伐声中,白白吃了他一顿手工巧克力慕斯蛋糕,又将胖子爸爸你送我的一本安徒生童话转送给他,算是凑了数。
不过今天晚上吃的这顿生日晚餐,却没像前几顿那样简单,至少,那时没多少大人在身边,我们一帮人乐得逍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也挺开心。这次是同桌史大力的生日,史大力是班里的小灵通,所以他的生日还遥遥无期呢,就自己先散播开了,说爹妈打算在号称本城五星级的阳光大酒店为他庆生。
史大力将这话放出来的时候,感觉他像个有钱的大款,或者某个突然阔气起来的暴发户,再或三流明星,要用灯璧辉煌的酒店来衬托他自己的伟岸与高大。史大力还说,这次邀请的绝对是在他心里有点地位的朋友,那意思是说,如果他请了谁,那谁要感激涕零才是。我撇撇嘴,挖苦他说:史同学,那你可千万别找我去,我可攀附不起你这有钱人呢。不曾想,史大力倒是因为这句话,格外重视我起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将我奉为上宾,怎么说,我也是他从童年转入青春期的第一个同桌,意义非比寻常,值得纪念。我白他一眼,说:哼,史大力同学,你有的是背景,我只有背影,你吃欧式皇族品牌蛋糕,我也就吃老妈用电饭锅做的平民芝士蛋糕,所以咱们不一号人,纪念还是免了。
史大力真是跟我较上劲了。课上都朝我挤眉弄眼,跟我故意套近乎。我则假装清高,不理会他的百般讨好。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很糗的事。是上李委婉老师的语文课上,她正讲到法国蒙田的《热爱生命》一文,史大力突然就将一只写有恳请我参加他生日Party的纸青蛙啪嗒啪嗒吹到我的手边。李委婉视线恰好扫过做小动作的史大力,气咻咻地就将他叫了起来,问道:史大力同学,上课时不好好听讲,乱搞地下活动,你这是热爱生命的表现吗?!史大力站起来狡辩:李老师,我也很热爱生命呢。李委婉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说,你怎么就热爱生命了?!史大力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那只被我揉碎了的纸青蛙,嘀咕道:热爱自己生日想与人分享快乐,这难道不算是对生命的热爱么?李委婉脸都发紫了,朝他喊道:你也不问问你吹一只癞蛤蟆给同桌,人家愿意不愿意跟你分享!这一句,立刻让全班同学疯狂笑倒。
那节课之后,我简直恨透了这个史大力,可是又拿他没有办法,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出来进去还需劳驾他站起来。每次史大力都来个清朝奴才似地一弯腰,又喳一声,拍马道:请唐格格入轿。我有时实在被他弄得忍不住大笑,心里想:这个史大力,除了爱显摆,爱捉弄人,爱发布小道消息,爱无中生有,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陷,所以还是原谅他的自作多情吧。
这样想开了,也便看他不再那么厌烦,跟他好歹恢复了原来的尖酸刻薄的说话方式。那天史大力在校门口,又拦住了我,笑嘻嘻道:唐豆格格,周末赏一下光不,参加我的生日Party?你的到来肯定让阳光大酒店蓬荜生辉。我白他一眼:我连礼物都送你不起,难道让我当白吃(痴)不成?所以还是等哪天本小姐发了家,致了富,再去为你庆生也不迟。史大力当下拍了胸脯豪言壮语:就凭咱俩这关系,你别说当白吃(痴),我八抬大轿能请动你也心甘!我呸一声:史大力,别拍马屁,小心我去了将你的昂贵蛋糕吃个精光,让你难堪死!史大力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哈,那就是你答应喽,我肯定准备一个通天蛋糕给你!
胖子爸爸,我敢说,今天参加的这场生日Party,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豪华的一次。我这才知道,史大力老爸原来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有钱得很,也很张扬,所以才显摆,将史大力的生日定在如此上档次的酒店里,一为给自己装颜面,二为奖励他们的宝贝儿子不再是个幼稚老爱嚼糖豆掩饰心虚的小孩。
胖子爸爸,我突然想起你和钱惠美离婚前给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即将过圣诞节了呢,饭店里到处都飘溢着糖块的甜味和烤鸡或蛋糕的腻香。我们一家三口在家门口附近的“缘来食”饭馆,给我过13岁的生日。其实我已经知道你们签订了离婚协议书,就等着我中考完去领证分财产各奔东西了。可是你们不知道,我早就在抽屉里翻出了那张协议书,看到了你们隐藏的秘密,但是射手座的人天生乐观得可以,我竟然假装什么都不知晓,吃蛋糕的时候非要让你们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分别咬住一块蛋糕的两端,用力吞咽下去。看着你们将白色的奶油涂得满脸都是,我乐得差一点将桌子打翻。我记得那个蛋糕才几十块钱呢,是我自己选的最普通的那种,你瞧,我那时已经知道开始给胖子爸爸你省钱另娶媳妇了。钱惠美这次没在我面前絮叨你的各种缺点,大约也知道这是你们两个人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所以她还特意打扮一番,有点挥手告别的意思。我倒是一直叽叽喳喳,幻想着半年后是读二中还是去育才,再或是住校还是跑校,明明知道你们分开了,胖子爸爸你就不会再接我回家,还是故意抱着你的脖子撒娇,让你将来车接车送――尽管这个车只是个不起眼的小QQ。
这最后一个生日,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到现在还那么清晰,好像你的爽朗大笑就在我的耳边,我也还看得到奶油挂在你的鼻尖上,颤悠悠地快要掉落下来。虽然三个人只花了一百多块,可是却比我所过的任何一个同学的生日宴都觉得温馨。
史大力的生日Party,还有小型乐队,大约是他只知道赚钱不懂得艺术的老爸,为了充门面,从附近大学或者酒吧里请来的。他们用摇滚唱Happy birthday to you的模样特别搞笑和滑稽,好像一个纯真天使突然穿上乞丐服一样怪异。不过史大力的老爸和一大桌大腹便便的发福中年男人们,却听得很带劲,一次又一次地随音乐节拍起身敬酒。相比之下,我们这一桌史大力请来的学生,则冷清得多。有人在好奇地看穿性感旗袍的服务生摇曳生姿地走来走去,有人惊叹头顶精雕细琢的华丽吊灯,有人怀疑照得清人影的地板是镜子做的,且跟身边的人很没修养地争执起来。我则心疼那七十块钱买来的生日鲜花,想赶在它们凋谢被扔进垃圾池之前,自己努力吃回成本去。
等到正餐里的鱼肉蛋蔬水果全部吃完之后,终于等来了史大力传说中的“通天蛋糕”。果然是惊人得很,竟然比我的个子还高,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进来的时候,我和周围的几个人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有人还准备将身边的碗盘撤下去,以便将蛋糕放平,可惜,那蛋糕却有腿似的,再或是势利眼,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直奔史大力老爸在的那个阔气大桌而去。我眼巴巴隔着那一个个大块头,看着蛋糕顶部壮观的红色蜡烛,心里的嫉妒和醋意,夹杂着刚刚吃下的一大堆正在发酵的东西,一股一股地涌了出来。
胖子爸爸,说实话,我很想吃第三层镶嵌了许多覆盆子、蔓越莓、奇异果粒、黄桃粒等的蛋糕。我在史大力闭眼唐僧似的自言自语许愿时,还没出息地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史大力许的什么愿,我猜想肯定是希望明天上学老师千万别提问他,因为他天天忙着这个生日,根本什么功课都没有预习过。可惜,切蛋糕的时候,服务生也很势利眼,将所有好吃的楼层都分给大人们之后,才把那些没多少油水的蛋糕,分给了我们。我想吃的第三层,当然一点黄桃粒都没有尝到。
这个生日Party,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之后还有歌手的演唱,我悄悄瞥一眼,看到穿得一本正经的史大力在老爸身边快要睡过去了。我也趁人不注意,赶紧开溜。出了门分不清公交车路线,揣着仅有的二十元,走到下一个公交站牌下,也还是没有鼓足勇气打车,找到一辆距离家最近的公交,就上了车。
亲爱的胖子爸爸,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肚子里还在冒着酸水,一是吃得太多,又不能像老牛一样反刍,所以只能冒一些气泡;二是嫉妒史大力有这样超强阵容的生日Party,我估计再过二十年也轮不上。当然啦,不排除哪一天胖子爸爸你突然发财或者中了千万彩票。
嗯,胖子爸爸,我承认我是有点眼红了,以至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爬起来给你写这么长的一封信。我也承认即便是这一刻,我还想着那块我没有吃到也不会再吃到的果粒蛋糕。可是胖子爸爸,我想你也当过小孩子,你肯定也嫉妒过邻居家的小孩有大白兔奶糖吃,而你却只能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嚼着冰糖――而且这个故事你告诉过我至少三次啦。
所以,胖子爸爸,你也就原谅你家唐豆这一刻的没出息吧。
尽管,我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没出息了。
晚安。
你的没出息的唐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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