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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话”“官腔”“扭捏语”和散文的假繁荣:黑话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何平   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现执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199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化批评。做规矩的学术论文,也做不规矩的文艺评论和媒体书评。近年在《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学》等发表文学批评40余篇,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奖。
  
  那次说“科学家的文字”提到散文“有话说,说真话,有话好好说”。怎么个算“有话好好说”?当时也没有细细琢磨。专栏写到现在差不多只是对散文的局部“知道”。假日长闲,想多翻些散文的集子,写两篇全“知道”。进得图书馆,看到巍峨抵到屋顶,且从数量上不输小说的书阵,才知道我们的散文“繁荣”到什么地步。面对这样的阵势,要对散文的大文情说“知道”,看来非一日之功可比。好在有几种连续出版有年的年度选本,选家都权威、都专业。也因此,我相信他们所选出的能够代表当下散文的“真相”。当然,选家之选背后缠绕的肯定有话语权,文学观,意识形态,文学生态,识见和偏见,甚至是文学“八卦”。我也仔细地做了各家选本选文来源、文风的比对,这里面可说的东西很多。此话题肯定不适合在这里说,就此撇下不表。
   且说各家选本的选文,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听得声腔,也南腔北调。应该说,众声喧哗是散文的幸事。但仔细辨识,独唱声腔却是弱弱的、寥落的,却有几个声腔小合唱队似的成了群结了党。他们或操“黑话”,或执“官腔”,或作“忸怩语”,在当下散文中都成了不小的气候,以至于习焉不察,连操执者自己也以为这样的“话”“腔”“语”就是自己的“话”“腔”“语”了。
   或问,何为“黑话”“官腔”“忸怩语”?所谓“黑话”,就是相信自己掌管着一套只有自己和自己目为同类的人才能听懂的“密语”。他们自觉学问深似海,无论写什么都要洋人“说”,古人“道”。他们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别人看懂,而是为了“炫学”和“炫技”。虽然他们很多时候以启蒙者自居,但又很多时候好像不觉得以自己“蒙”的“黑话”,只能使“蒙者”更“蒙”。学问大总是诱人的好事情。当下散文“装智”成风,却大学者寥寥,“学者散文”横行当道。“官腔”呢?当然不只是官家专有。在一个文以载道“文统”成为文人集体记忆的国度,“文腔”翻作“官腔”是不需要做太多转折腾挪的。大千世界草木虫鱼,经过“我想到”“我梦到”径直就奔“官腔”去了。看这样的散文前半截子还在悠游山水,后半截子忽然就板起面孔“装圣”忧国忧民忧天下了。这里尤其要提一下,当下散文中有一怪胎,就是文人领了官家的银子周游世界之后的所谓“游记”,也算文人与官人勾结之一独特文观了。至于“忸怩语”。不是“小资”“中产”装“小资”“中产”;不是“乡下人”装“乡下人”。从上个世纪说到现在的“小女人散文”“小文人散文”就是其中的样板。还不只是“小文人”“小女人”,装嗲、装纯、装嫩、装老、装萌、装酷、装苦大仇深……“忸怩”而成“语”的太多。好了,如果我们减去选本中“黑话”“官腔”“忸怩语”,我们的散文还有这样数量上的蔚为大观吗?说穿了,“黑话”“官腔”“忸怩语”“装”出来繁荣只能是假繁荣。
   不装最起码是要说本色的话。比如:
  
   记得那时还在上小学,学校边上有座小桥,小桥下就有一个水码头,我常在课间一个人偷偷跑去摸虎头鲨。沿着水下的砖石缝慢慢摸过去,常会摸到一层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那是虎头鲨产下的鱼卵。摸到鱼卵,也就知道肯定有鱼了,抠下一点鱼卵,看看成色,可以猜出“护窠”的虎头鲨凶不凶。如果鱼子亮晶晶的,这是刚产下的,此时的虎头鲨或许因为繁殖消耗了体力,一般不是太凶;如果看到了黑点,这表明小鱼快孵化出来了,此时摸虎头鲨,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会把你的手指咬出血来。虎头鲨都是头朝外,时刻提防着一切来犯者。当你伸手去摸时,它自然以为来了“敌人”,总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去咬,咬着的常常是中指,这时赶紧摁着不动,手指并拢抓住它的头就行了。一个窠穴里有两条虎头鲨,先摸到的大都是小的,公的,后摸到的才是大的,母的。虎头鲨的嘴唇像个锯齿,小点的咬着了,手指上会留下细细的牙痕,其实一点也不疼,只是有一种怪怪的痒。可碰上大个的,尤其是小鱼快孵化出来时,说不定能把你的手指头咬出血来。我就见过有一同学没在意,正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的收获,忽然猛一缩手,脸都吓白了,把咬在手指上的虎头鲨一顿乱甩,他以为被蛇咬了。有时没留神,一条虎头鲨从手指间跑了,别着急,只要它的卵还在,虎头鲨马上还会回来,可先摸摸别处,差不多了来个回马枪,笃定逮个正着……你说这虎头鲨呆不呆?(刘春龙:《乡村捕钓散记?“摸”呆子》)
  
   你可以说这文不深刻不终极关怀,但人家写的是“人”事,且有知识有情趣,很中国也很个人。是不是说朴素、本色的话,就不能见世道人心之深刻之辽阔了呢?再举一个例子看:
  
   住在小东屋,冬天还能靠炉子取暖,真正难熬的是三伏天。不过,这位知堂老人并未活到那个时候。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早晨,张?芳照例给公公倒了马桶,为他准备了一暖瓶开水,就上班去了。红卫兵规定,周作人这间小屋平素是不许人进的。屋里,只有过去做厨房用时装的自来水管以及洗碗槽、灶头等等,连把椅子也没有。那几个月,周作人基本上是躺在铺板上过的。那天中午,照例只有老保姆和周作人在家吃饭。老保姆在自己屋的房檐下熬好玉米面糊糊后,给周作人盛来一碗而已。他吃得干干净净,保姆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征候。
   这一天下午两点多钟,住在同院后罩房西端那两间屋里的邻居,偶然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见老人趴在铺板上一动也不动,姿势很不自然。他感到不妙,便赶紧打电话给张?芳,把她从学校喊了回来。
   张?芳奔回家后,发现老公公浑身早已冰凉了。看光景,周作人是正要下地来解手时猝然发病的,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溘然长逝了。(文洁若:《晚年周作人》)
  
   再说不“装智”就没学问了?我肯定不是反智主义者,只是希望不要食洋食古不化,做一个知识的搬运工小贩子还乐此不疲。随手举两个例子:
  
   西汉时,鬻爵赎罪所敛之钱均入国库。到了东汉,它变成了上自皇帝,下至宦官权臣捞取私房钱的重要途径。它致使东汉朝政迅速腐败,直至不可救药。
   东汉时,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荒淫,炒作一天比一天黑暗。东汉的汉灵帝,除了荒淫,还公开标价卖官“聚钱以为私藏”。汉灵帝卖官的公开标价为:官阶二千石的卖二千万,官阶四百石的卖四百万;朝廷的三公九卿标价为:“公千万,卿五百万。”(《后汉书?灵帝纪》)地方官的标价高于京官,因为地方官便于向老百姓直接搜刮。买官者,家庭富裕的先交钱,后上任;一时交不出钱的,可以先上任,上任后加倍交付。这等于公开逼迫各级官吏去向老百姓横征暴敛。(朱增泉:《两汉鬻爵考略》)
  
   辛格认为,“文革”将中国青年学生从理想的一代变成了迷惘的一代:“对于多数中国学生而言,文革使他们不可补救地失去了政治上的纯真。”“这种纯真――以及相伴的乐观和献身精神――对于奋力拼搏以告别过去,并在现代各国确立自己地位的国家而言,是宝贵的资源。这种纯真只会失去一次。在一个老革命家为从不可避免的历史风暴中保留自己遗产的很不成功的斗争中,这种纯真失落了,这是文革的真正的悲剧。”确实,中国新的年轻一代不纯真了,他们更加实际了,他们对于“文革”的渴望完全是叶公好龙式的,真的来一次“文革”,他们决不会是那种理想和浪漫型的角色,……(丁帆:《血色,正淹没于浪漫》)
   “古”与“洋”被征用,在朱增泉、丁帆的心眼中都有一个现实关切在,而且“古”与“洋”于他们都已经“化”得流淌到自己的思想河流中。
   再说因“装嗲”为人诟病的“小女人散文”,我也不是说“不爱红妆爱武装”。安妮宝贝文字的调调只能出乎“小女子”,却也有自然可喜之处。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干净得褪成灰色,饭食精心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和太阳花在墙角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生息。(安妮宝贝:《南方》)
  
   安妮宝贝文字的底子和前世是“往事般般应”的南方大宅,所以她这些“小儿女”般地写也算得其所哉。还是“小女子”朱文颍说:“人近中年还谈什么赤子之心似乎是可笑而矫饰的。”“然而写作其实真是需要天真的。没有对人性的信念,没有对存在之秘密的好奇之心,漫长而持续的写作是难以想象的。需要很大很大的天真,大到把自己都骗过去,把张爱玲说的那些‘丝缎上的虱子’都骗过去的天真。”(朱文颖:《十年十一章》)其实,往深处看,所有的不“装”不都是一种赤子之心吗?
   散文已经成为糟蹋、挥霍汉字最多的一种文类。看来,我们活的世上不只是经济有“泡沫”,政治有“泡沫”,文化、思想有“泡沫”,文学的“泡沫”也在越吹越大。我说过,粗通文墨者,皆能提笔为文,――“全民写作”,是一个文学民主时代的好开头。文学民主的一个基本前提是,文学是分享的,而不是专断的。只有在一个文学专制的时代,文学才会是少数人的事业。事实上,不是所有的人都乐见文学民主时代的来临。我在很多场合看到文人们一脸正义地指责文学“黔首”、“庶民”的篡位乱了文纲文常。是的,网络上报刊上多的是“口水文”“注水文”“小白文”“急就章”,这是事实的一个方面。事实的另一个方面是,这些“网文”“栏文”的写手们心知肚明地知道自己所从事的是“速朽”的“文字”事业。他们抱着哪怕是消遣、娱乐之心诚实地在做这桩“速朽”的事业,分享写作和阅读带给他们的快乐。不仅如此,以散文论,这些貌似“下流”的“网文”“栏文”中所孕育着未来散文动向和新机,尚值得我们细细思量。
   但有的问题现在就可以看清楚,糟蹋、挥霍汉字不只是“网文”“栏文”,那些奔着“经典”“传世”“杰作”和“伟大”去以“作”为“家”的写手们,他们批量生产、复制出的“黑话”“官腔”“忸怩语”,不但去文学甚远,甚至连最起码的诚实也没有了。史铁生说:“诚实,或已包含了善思。善美之思不可能不始于诚实,起点若就闹鬼,那蝴蝶的翅膀就不知会扇动出什么来了。”“任何关节上都别自己忽悠自己,不要坚定立场,而要坚定诚实,这样一直问下去,直至问无可问……”(史铁生:《诚实与善思》)诚如斯,对散文抱有野心、雄心、虔敬心的列位写家,“黑话”“官腔”“忸怩语”可以休矣,别在起点上“闹鬼”,造出假繁荣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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