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坐着,看,想。 红火的年味儿还未消尽,每个人身上都还散发着这种气息,特别是女生。在这个年纪,她们一年比一年漂亮,尤其在过年。少女的羞涩褪了大半,渐渐也会了些打扮的小技巧,平常靠些小物件显一显个性,过年则可以大张旗鼓地亮一亮自己的漂亮:穿着鲜明个性、光彩照人的新衣,不少人还烫了头,叫人一眼认不出。她们三五个围成一团,唧唧喳喳地聊天:聊春晚上潇洒帅气的王力宏,聊小虎队,聊王菲;聊年前年后精美乖巧的小虎吉祥物,聊许愿灯,聊新零食;聊哪个商场最新款最火辣的衣服,聊过年的趣事,聊压岁钱。她们还能因为争论谁的偶像更有名气而假吵起来。她们的嘴角浮动着真笑或假怒的美丽的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她们的脸上放出快活的光彩,一闪一闪放洒出去。她们摆动着新柳一样柔长的腰身,发出流水一样清亮的笑声,时不时捋一下腮边的垂发,一摆头把它甩到耳后。标致极了。
我静静地坐着,看,想。
她们太美丽了,简直是上帝亲手创造的艺术品。我的母亲在二十几年前定也不逊于她们,没有什么光鲜的外衣,没有什么时尚的发型,也没有那么多物质和明星以供谈资,但一定也有她们的乐趣。一样的无忧无虑,一样的人面桃花,她们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时间是功臣,把她们从其貌不扬变成人间的仙子。时间也是罪人,把她们从惊世的奇葩变成饱受苦难的人母。我的母亲,一双手掌,有粗大的指节、深厚的老茧,胶黄色的角质皮肤,掌心的沟壑里藏污纳垢,半数的指头粘着白色的胶布,其他手指露出畸形的指甲。今天,她们在这里争妍斗奇。明天……我想起一句话:二十岁以前的美丽是父母给的,二十岁以后的美丽是自己争取的。谁能否认街角蓬头垢面的乞讨老妪在四十年前可能倾国倾城?越美丽的,就越易被毁损。时间什么都没做,而它又证明了一切。
我静静地坐着,看,想。
我旁边有一群男生,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强壮,但还在玩一种简单的游戏――用秒表计时,比试谁可以在让别人听清的前提下,更快的从一数到一百。很多人可以只用二十秒就完成这个游戏。二十秒,几乎是转瞬即逝,伸个懒腰,喝半杯水,挑选一只漂亮的笔,或者从一数到一百。然而只是二十秒,猎豹狂奔五百米追上并杀死了羚羊,大口喘着粗气;斑马辗转三百米甩掉了狮子,嚼着青草庆幸重生;猴子爬到了树顶;田鼠溜进了地穴;就连人类也已经完成一场二百米的短跑比赛,正挥手庆祝获得了荣誉。而他们,我身边的男生们,仍然在不停重复小学三年级就学会的数字。更多的人还在尝试更快的速度,并乐此不疲,为了提高零点零一秒叫嚣欢呼。也有人因为用时多于二十秒而倍感羞愧,埋头傻笑,随后再做尝试。二十秒,生死已决,胜败已分。而他们仍在以炫耀舌头为荣,除了证明他们小学受过正规教育外,毫无其他意义。我不能对此再多说什么,因为我也是刚刚从他们中间退出来。我可以用二十秒的时间从一数到一百二十,所以感到无人匹敌,带着无限的自豪退出来。我看几分钟前的自己,那么幼稚,那么愚蠢。我亲身感受到了时间流逝之快,虽然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区区二十秒,但那也足以让现在的我追悔莫及。
我静静地坐着,看,想。
十几分钟前,就在我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我似乎觉察到有一个人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坐在座位上,而他则蹲下来,在讲台后,在书桌旁,在书包里,或者就在我的椅子上。我不知道他蹲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我感觉到,他就蹲在那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后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我的笑我的闹,他看到了;我的苦我的累,他看到了;他一句话不说。日子会一天一天地过去,计时牌会一页一页地撕掉,他也会一点一点地变化,每日都微乎其微,让我毫无察觉。突然在已知的那一天,他站起来,着上一袭白袍,背上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脸上带着纯净的微笑,全身散发着圣洁淡雅的光芒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时间到了,跟我走吧,孩子。”或者突然在已知的那一天,他站起来,裹上一身黑布,亮出尖利的獠牙,瞪着血红的眼睛,全身散发着阴森恐怖的寒气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时间到了,跟我走吧,孩子!”
我静静地坐着,看,想。
有个男生踩上椅子,撕去了高考倒计时牌的一页。
还剩一百天。
班主任教导我们奋斗三百天的场景还隐约眼前,眨眼间,仅剩了一百天。那些男生从一数到一百只需片刻。无数的片刻就这样笑闹地挥霍掉。无数的片刻累加又让少女变成了老妪。角落里的那个人也在片刻片刻地变化着。那一天,他将以一个什么形象向我走来,又将把我引向何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着那群美丽的姑娘们,她们的外表将更加美丽。我看着那群强壮的小伙子们,他们的身体将更加强壮。我不去找角落里的那个人,时间到了,他自会来找我。时间什么都没做,而它又证明了一切。
又有人按了一下秒表,数字就像高考倒计时牌,飞速跳跃变换。
我静静地坐着,看,想,手里抓起一支笔,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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