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聊中随意扫了一眼手机屏幕，背景灯光明亮着，12：30分的数字赫然入目。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喉咙有些被卡住的干涩感,只剩下电视上一句句歌词随着音乐伴奏无声地变换着。
朋友走过来拿起另外一支话筒接着唱,他们看起来兴致勃勃，毫无离开的意思。我放下手中的话筒，对着她笑了笑，拿起手机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由于没有开灯，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夜深人静时分降临。
没有电话打过来。
隐约的不安一点点在心里滋生蔓延，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说明一下呢？我犹豫不决，握着电话的手汗渍淋淋。在阳台站了一会儿后，看到早已变换时刻的手机屏幕，于是选择静默地转身，折回客厅。
“你会留下来帮我整理吧？这么乱，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收拾。”
两个小时之前朋友这样对我说，还记得那时自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模样仿佛一个滑稽的小丑。开始后悔自己不经大脑思考就自做主张的愚蠢行为，心里忐忑不安。
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盯着秒针移动的脚步，充耳不闻这狭小房间里回荡的嘈杂声，惟剩下如同定时炸弹般“嗒、嗒、嗒……”的金属与空气碰撞而发出的刺耳声音。看着人群中不断消失的身影，人们在时间的催促下渐渐离开，房间渐渐空荡下来。
等到人都走完之后，我和朋友开始收拾这凌乱得有些不堪入目的房间。客厅里散乱堆放着唱歌时用的碟片，一桌子零食华美的残壳，CD机突兀地滞留在地板上显眼的位置，两个形态各异的话筒分散两地，然而长长的连接线在尽头终究又把它们牵到了一起。
此刻已过凌晨。
朋友还在乐此不疲地收拾着，我却有些心不在焉。手机在这时终于按捺不住寂寞地响起来，我拿着话筒的手抖动了一下，微弱得不易被察觉。
装作一副从容的样子接起电话，意料之中的声音传入耳中。母亲在电话那头极不耐烦地怒斥道：“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不想回来了是吧！”话音落下，不容我有所反应，彼端瞬间传来了让人措手不及的盲音。
母亲不容分说地挂掉电话。
朋友站起身来，看着我们的劳动成果满意地拍拍手，转身对我说：“谢谢你了，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收拾不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吧。”我勉强对她挤出一丝艰难的微笑，心神不宁地出了门，疾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一直在想我该怎么解释才能让母亲接受我的理由，此刻内心挣扎着试图做最后一丝挽救。
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将插在门上的钥匙用力右转，门应声而开。母亲坐在沙发上，对我视而不见，片刻沉默后，怒骂声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你挺有本事啊，这么有本事还回来干什么！干脆不要回来死在外面算了！”语言尖酸刻薄，字字如针尖般扎在我心上。所有我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力求做到完美的解释，都卡在嗓子眼里，最终消匿于无形。我低头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靠着门将锁头反扣上。脸颊突觉微凉，不知是滴下的冰凉的泪水，还是窗户外呼啸而进的凛冽寒风。
从小到大，总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就像一只逆来顺受的羔羊，无所谓是非对错，随了她的高兴来宰割，连反抗
与辩解的基本能力都不具备。
2
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与母亲见面后两人之间漫长的沉默对峙。往往是她不耐烦理我，我就自己识相地走开。但心里其实最讨厌也最害怕无话可说的打照面了，这种时候，我总是低头刻意避免看她也害怕她看着我。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只要稍微做错些什么，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也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隔天早晨，在听到母亲起床之后的十分钟里，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艰难地爬起，默默洗漱好，然后坐到母亲对面，同她一起吃早餐。母亲在对面自顾自地吃着，一语不发。这种状况，恍惚觉得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内心备受煎熬。
“以后不论过生日还是聚餐你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了我也不会让你去的”。母亲淡漠地说着，喝了一口牛奶，又补充道：“既然你那么不自觉，就不需要被给予过分的自由。”
我低头默默吃着饭，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打电话给你，你就不打算回来了是吧”。语气里没有愤怒，却让人心惊胆战。
“我在帮她收拾东西”。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感。
“她自己不会收拾么？”
“可是那么晚了，她一个人绝对做不完……”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逐渐干瘪下去。
“是缺你不可么？你以为你是救世主？”突然提高了分贝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
我最终识相地闭上了嘴。
印象中，自己毫无耐性可言。随随便便对别人发火，倔强得不肯在别人面前低头认错，同母亲的脾气如出一辙，只不过在势头上她更胜一筹罢了。
于是很多时候，别人总觉得我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总是容易被人所讨厌。
然而这么多年和母亲相处下来，也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
记忆里，最容易被母亲莫名其妙责备的，是在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一进门便是一脸不耐烦，只要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即使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她也总能找出许多理由来给我脸色看，或者干脆大骂一通。虽然知道母亲每天工作很累很辛苦，心情会烦躁，但长年累月被莫名其妙的谩骂，让我开始厌倦并痛恨了。
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会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她的谩骂，来平衡自己被压抑太久的心。
3
事情过去一个星期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母亲不再提起那件事，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的攀谈了。只是，自此之后的任何聚会我都不再参加。究其原因，终没有勇气再和她说什么出去聚会之类的话了。
一直觉得这都是自己没有时间观念造成的结果。可是后来朋友们都很不满的责怪我：难得出来和大家聚会，缺席的却永远是我。
“你家到底有多少宝贝让你这样守着，门都不愿意出”。
“整天都呆在家里，你不会觉得闷得慌么？”
“没有一个孩子会像你这样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毕竟孩子的天性总是贪图玩乐的。怎么你就是个例外啊”。
……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尽管有些夸张的成分掺杂其中，但情形大致如此。朋友们问我：呆在家里那么无聊，难道不会崩溃么？
崩溃？谈不上，只是似乎每一次终于熬到可以出去玩的时候，心便像是脱了缰绳的野马，无法收回。不是我学不会自觉，只是被压抑太久后突然获得的自由，反而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想到这些，心里原本重新建立起来的平衡感再次被打破，我多日来努力维持的内心平衡，付之一炬。
4
某天和朋友聊天，聊起我们引以为豪的家乡和那里昌盛一时的学校。那时候，学校从初级教育到高等教育一应俱全，质量也不赖，所以家乡很多孩子都选择留在本地上学。只是如今，都归于寂静了。
后来聊到一些自己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时，朋友问我：“你还记得那个考到北京大学的哥哥么？”
“哪一个？”
“就是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缩的那个哥哥”。
“哦，记得。后来还因为这个病而被北京大学拒之门外，之后去了云南大学”。
“就是他，去云大的第二年就走了”。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小学时候他父母背他去上学的画面，至今还历历在目啊。”
脑海中曾经熟悉的场景一遍遍重现，清晰可见。那时，他只是静静地趴在母亲背上，把脸深深地埋在紧紧环住母亲脖颈的双臂之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情。
他那由于不断萎缩的肌肉而显得娇小单薄的身影，和母亲的行色匆匆，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父母都还年轻，每天不辞辛劳地背着他上学，放学了又接他回家，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不知疲倦。然而，过度的操劳终使母亲提前衰老，阳光下格外刺眼的白发，毫不留情地揭示着年岁的残忍。
其实那时所流逝的每分每秒，对于这个特殊的家庭来说，都是极其珍贵又极受煎熬的。直到几年前，这份煎熬才转变成为真正的灾难，狠狠砸向这个家庭。
我和那个哥哥并不熟，甚至如今的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姓名和模样，不然也许在几年前当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反应不该只是惋惜。
几天前，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在小区门口见到了他的父母，已经花白的双鬓和在岁月的刻刀下日渐苍老的容颜，与他们的实际年龄那样不符，看得人心酸。他们肩上轻了的重量，全都压到了心上，日复一日的思念与悲痛，折磨着他们的内心，损耗着他们的精神，房间里空置了很久的那张床，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掉了颜色。
唯一欣慰的是，已走远的儿子也曾经深深地爱着他们。
5
涵若说：惠莲，对于太爱你的他们，请体谅吧。
看着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
涵若的这句话，成为后来我维持平衡最稳重有力的支撑点。
晚上难以入眠，听到隔壁有鼾声微微起伏，我想他们应该早已入梦了吧。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轻轻拧开台灯，微弱的光柔和地投射在桌子上。拿起手机开始翻看短信，又看见了涵若的话：对于太爱你的他们，请体谅吧。
他们对我的爱，我一直深信不疑。只是我对他们的爱，却由于种种原因，习惯了若隐若现的表达。
两年前在外地求学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此刻记忆犹新。那些日子里，对于家的思念最无可抑制，如决了堤泛滥的海水，不断以凶猛的势态狠狠拍打着我的心。黑夜中的景致被蚊帐切割成无数碎片，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案，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其实自己还是那个依赖心理很强的孩子。
“怎么还不睡觉，已经很晚了”。
当我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时，母亲突然闯入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我边拍着胸脯定神，边抱怨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匆匆扫了一眼桌上的钟――3：20。我早已习惯深夜不眠颠倒时差的生活，但我知道，母亲是最熬不了夜的，她总是在12点之前就去休息了。
此刻她站在我的卧室门口，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惊讶地问她：“这么微弱的灯光你也能察觉到……”
她半眯着双眼，一副困倦的模样说：“我眼神好是事实，不过我确实没看见你房间的灯亮着。”
“那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我一脸诧异。
“心灵感应呗”。她笑了笑，又突然严肃起来，“好困啊，很晚了，赶快关灯睡觉吧”。她就那样站在门口看着我熄了灯躺下来，才肯回卧室睡觉。
心灵感应。
6
我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这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只不过这爱太过深沉，容易被许多孩子在不经意间忽略掉。
每一次随口说出的一些话，连自己都会转念就忘的事，母亲总能清楚记得。她总记着，我今天又缺了笔芯或者缺了纸张或者其他的东西。然而，她自己却总会忘了出门时应该带上刚准备好的水或者放在沙发上准备带走的东西。
那些琐碎的小事才组成了一副完整的爱的地图。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所有路过的美丽风景，都是在父母努力修修补补的忙碌下，才得以用最美好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我曾被美景所吸引，却忘了身边那个为了满足我而忙碌的身影，和于岁月无声中开始耀眼的花白发丝。
此刻想起妈妈，我真想告诉她：我开始懂得了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