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叫《鸟落民间》的小册子，不是我的代表集。集中的作品也非我的代表作，但姿态与我其他的集子别无二致。年少时曾立志做凌云之鸟，如鲲鹏、大鹰之类，至少也就是天鹅。告别“强说愁”的年龄之后，才发现上帝给我的只是一只麻雀的心智与形象，加之铁匠、纤夫、码头搬运工等等经历，其特有的东西已植入骨头、呼吸，才意识到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翎羽、呜叫，都离珍禽的风度甚远。何况还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瞅见一缕炊烟、一座谷垛、一罔茅檐就歇息下来，就心满意足，就感天谢地，就横生幸福感……细细想来，上帝让我做麻雀，也真是恰如其分，毫无薄待的意思。
做麻雀也有做麻雀的好处，且不说免了搏击风雨、南迁北徙之累，单说人间烟火这一大众景观里，麻雀肯定是一支旺族。不背单词，不学外语，在人声鼎沸的民间，只消用叽叽和喳喳来应对就足够了。秋去春来，生老病死，绝对都是眼见为实、耳听为真的东西。弹弓过时了，猎枪响处，罹难的都是珍稀动物。虽然没有谁会对麻雀嘘寒问暖。但心理定力与生俱在，蹦跳斜飞之际，自有快乐相随。世间所有的粮仓和稻草人身上，都默许着人类对小小麻雀的关爱与同情。天鹅看不见寡妇在坟前哭夫时的眼泪，大鹰不会关心市井或乡间民众的荤素，至于那些被极左年代和高蹈的文化人随意摒弃、不屑一顾，使之蒙尘的词汇、事件，也只有麻雀才了然于心，才会关爱有加，并从中读出了某些形而上的残缺与苍白。南叽叽和喳喳组成的麻雀语汇虽然简单直白，但可贵之处是饱含着世道人情。麻雀白眼望天时，肯定有一粒流星坠毁。最小的麻雀往往最有资格对高高在上的大鸟寄予同情。当然，麻雀的悲悯很小，你看不见。
对于我这只具体的麻雀，无论是飞还是歇，有两个词汇需要叽喳几句，这就是“低处”和“民间”。所谓安于低处，决非故意做出来的一种姿态，更不是对生息于高处的大鸟们的嫉妒和分野。照我看，除了宿命的安排，最好的宇宙(或人寰)，应当是高低和鸣、翎羽映照、错落多姿。其实麻雀有时也激赏高天的翱翔，也曾向头上的精英们掷去过问候，由于红尘太吵，没听见罢了。麻雀的字典里也有敬畏、深邃和辽阔等字眼。不过字号要小些。
如此敬重与眷恋“民间”，极易给人矫情的印象；前些年围绕“民间”已引起过纷争与战事，以我麻雀之懒散，决不想凑这个热闹，就决定偷一回懒，引用一段话。话是一位叫杨言的先生说的，他对“民间”的诠释与我十分接近，他说：“这里所指的‘民间’，既不是一般性的指称社会下层生活，也不是赵树理式的业已意识形态化的‘群众生活’，它指我国文化传统中源远流长而又受到遮蔽，居于‘小传统’位置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观念、风俗和生活方式。”
在下就是此类民间中的一只麻雀，翅膀短小，只能短程飞一飞，绝对说不上“翔”。虽然飞得低，但不会撞着你家的天线或盆花。我向你的窗口送去一串叽喳，你理不理会我都一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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