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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伏刘家营子] 刘家营子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新民   1954年生,甘肃临洮人。大学学油画专业,插过队,在乡、县、市、中央机关和学校、企业工作过。现供职国土资源部。      时隔四十多年,我还记着一本名叫《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书,是因为它陪我度过了一段隐伏的日子。
  1967年秋天,文化大革命进入 “文攻武卫”阶段。父亲虽被解除了酒泉中学校长职务,但同情保护他的师生还是大多数。激进的小将们觉得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有难度,打斗越来越凶狠。有天,高二一班的韩万仁来家说:“陈校长,他们这么胡整,军宣队又不管,你要肇大祸呢。”夜里,他和几个同学把父亲送到怀茂乡下他舅舅家里躲了起来。
  酒泉就那点地方,深藏是不可能的。二十多天后,父亲被发现揪回了。所幸那段时期,还没有关进牛棚。不幸的是,我们家成了小将的行刑之地。有几次半夜,几个家伙破门而入,给父亲架上“土飞机”(反拧胳膊按下头),拳擂、脚踹、扇耳光、皮带抽……那种暴戾,那种恐惧,至今还在我梦魇中重现。
  面对小将暴行,一些人屈膝,一些人软磨,父亲更多的是硬抗。他一直没按需要的口径服罪。小将们说他是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他说:“我不后悔参加地下党!”小将们说他是知识越多越反动,他说:“我不后悔上大学!”小将们说他是蒋介石御林军的马前卒,他说:“参加青年远征军为的是打鬼子,抗战胜利后,我马上复员了。”
  父亲私下问我:“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那是知识分子共赴国难的壮举。我可以否定自己,但我能否定这段历史吗?”
  父亲不服“管教“是出了名的。有次,小将们强迫“黑帮”列队学唱《牛鬼蛇神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看到别人或哭声丧气、或颤颤抖抖地在那学唱,父亲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突然爆发大笑,笑得眼泪哗哗前仰后合,把头上纸糊的高帽子都甩下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
  听到在省电力学校任职的表舅投河自尽的消息,父亲对我们说:“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谁也别相信是自杀。我不会,绝不会自杀!”
  在全家人准备接受最坏结局时,事情有了转机。父亲在兰州一中的几个学生找了辆军区的吉普车,连夜把他和母亲偷偷转移到兰州。他们带着我先是住在兰州女师家属院姑姑家,住了几天,女师的造反派头目得知后,冷脸正告姑姑:“咱这儿可不是阶级敌人的避风港,你哥哥必须滚回去接受群众的斗争。”他还说,必要时要采取革命行动。我们赶紧仓皇离开女师家属院,在两个姨姨家轮换着住。大人告诫我,街上见到1字打头车号的车(当时的酒泉车号)一定要绕开,千万不能直接回来。其实,兰州甚至甘肃的能藏身处,酒泉小将并不难找;父母的一份份交代材料,早把社会关系、亲属往来写清楚了。
  再往哪儿隐藏?二姨想到宁夏。她说外人都不知道,我外公有个妹妹在中卫,还说这家是雇农成份,藏那里可能安全些。
  我外公少年从军,上过黄埔军校。先后在邓宝珊、胡宗南的部队任职。1949年在川北,奉裴昌辉将军指令,他以辎重旅长的身份率部下向解放军投诚。抗战胜利不久,他已遗弃了我外婆,在驻地另成新家。所以外婆和他这门亲戚再没有来往。
  不走的路也得走三遭,事到这个份上,只好拉下脸来求人家。
  说话当晚,二姨陪着我父母,领着我挤上兰州开往银川的慢车,开始中卫的隐伏之旅。
  
  姑奶家在城西北五六里路的刘家营子。一家三口人住着分在两处的房子。一间东房,两间南房,朝向都不好,屋里整天黑洞洞地,每到黄昏就得上灯。
  姑奶细胳膊细腿,一双裹得很“到位”的小脚,行走不大便当,却偏偏好动。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薄嘴唇,窄窄的高鼻子,深眼窝,鼓鼓的大眼睛,有点像中亚人(十几年后见到外公,发现兄妹俩长的很像)。老人家快人快语,心思都挂在脸上。姑爷姓李,大高个,黑膛脸,留两撇八字胡,看起来很威武。姑爷是苦出身,解放前当过骆驼客、扛过长工。李全有舅舅长的既像姑奶又像姑爷,也是高个子,大眼睛长睫毛,脸颊有两酒窝,笑容迷人,说话风趣。他在城里念高中,平常不怎么回来。
  刘家营子属于河套灌区的上水地,村南面有一条明代修成的大渠。渠面宽阔,冰冻得很严实,孩子们在上踩踏滑溜,会发出空洞响声。两岸密密匝匝生长着躯干高大的白杨和树冠蓬松的红柳,岸坡上,一丛丛芦苇,来风时频频俯身,显得低调又殷勤。
  往南不到二里地,是与渠平行的包兰铁路。隔着渠边林带,看不清过往的火车,能听到隆隆车声。从风暴中心初到平静之地,我还深怀余悸,每次听到火车响,心总要突突跳,生怕下来几个戴红袖章扎武装带的家伙把父母带走。
  俗话说“万里黄河惟富一套”。 中卫地处河套平原上游,是秦汉时期就开发的垦区,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也是历史悠久的水旱码头。即使在“文革”期间,集市也不见冷落,农副产品的价格非常低,一只大肉兔五毛钱,一斤黄河鲤鱼才两毛钱……酒泉已禁绝的粮油“黑市”交易,在这里半公开地进行着。产出多,又有交易机会,农民的生活比酒泉强多了,刘家营子的农户,天天吃大米白面。
  中卫地方向来兴盛佛教,曾有一城房屋半城庙的传说(我们去时,仅存一座高庙。语录墙、忠字碑倒是随处可见。)和村里许多老人一样,姑奶也是吃斋念佛人。老人不动荤腥,每隔几天,总要用“荤锅”专门给我们做些肉菜。这样,一顿饭就得做两次,她也不嫌累。每天,她都颠着小脚过来把炕烧得热乎乎,再把毛毡仔细扫干净,拉开被子暖着。
  拥被蜷在热炕上,母亲默默地给姑奶姑爷织毛衣。父亲时而躺下,时而坐起……
  那年我13岁,情况稍稍宽松一些,玩心就躁动。对父亲凭记忆(手头没有书)讲的古诗文,我没往心里去。倒是姑爷的故事令我无比神往:我想象着沙漠里,会用女人嗓音说话的狐狸是什么样子,想象着能把人带出迷途的大脑袋野驴有多么可爱,惦记着那些从蜃景中闪出,转眼又蒸发得无影无踪的古装骑士,还有那些大风过后,戈壁上吹出的古钱和箭头。
  为方便取水,村头跌水坑冰面凿开了一个大窟窿。顺着冰碴往下看去,黑黝黝不见底。但能见到三三两两小鲫鱼小白条浮到水面晒太阳。如果悄悄地多蹲一阵,还可以看见长着细长胡子、小眼睛的大鲶鱼,慢悠悠地浮上来,大嘴探出水面咂吧几声,又不慌不忙翻个身潜沉下去。
  父亲给我们经常重复爷爷的一句话,“大头鱼吃的是小眼亏。”意思是做人眼睛不能小,不能贪便宜。我们临洮人把鲶鱼叫大头鱼。父亲说,这种鱼体型长大,满嘴獠牙,凶残狡黠,是洮河水族一霸。霸虽无敌,却常常被渔夫的一点饵料葬送。父亲拿它说事,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很想知道大头鱼究竟长什么样儿?可是酒泉水域不生鲶鱼,还无缘与它相见。于是,天气放晴的日子,等在冰窟窿边观看大头鲶鱼,是我在刘家营子的”必修课”。
  
  过年了,全有舅舅带着父母和我转了好多家亲戚。有些人亲戚关系转来转去还能说明白,有些已说不清谁是谁家的谁了。但是,所到人家,一样热情。一样厚道。经常是,大人们坐在热炕头在枝枝蔓蔓梳理亲戚关系,我进进出出往厨房里跑――辣炒羊羔肉、肥猪肉蒸白米糕、素烩锅子,米酒煮荷包蛋,都是我没吃过的好饭食。特别是蒿籽面,就是麦面加上沙蒿籽粉擀成的面条,暗绿色硬撅撅的,看起来并不诱人。可是煮出来,浇上羊肉丁、野蘑菇丁、红萝卜丁和豆腐丁烩成的臊子汤,再撒一撮青蒜苗,调一勺油油的红辣椒。那个筋道、那个滑爽、那个浓香、那个余味……叫人吃了还想。
  有个远房表姐嫁到城关公社的芮家。芮家是地主成份,据说解放前是有名的敬佛行善人家。现在他们住着白杨树丛中的一小院土房。土房墙面开着口子,露出里面的基子(水稻收割完,把田地用石滚子打碾瓷实后,再用直板铁锹切成的土坯)。房屋虽然破旧,却人来客去一点不冷落,拜年的、串门的、闹酒的,大多是本村的老少爷们。芮家公公脸喝得通红盘腿坐在热炕上,粗声野气地和父亲谈世相人情,旧闻新事,老人家知道的可真不少。我暗想,比起酒泉的地主富农,芮家处境好多了。我悄悄问全有舅舅,这家地主真够红火,没忌讳吗?舅舅说,有啥?别说过年,就是平常,乡邻们也该咋来往就咋来往,地主不是人吗?
  芮姨一家真幸运。把地、富人家不当人的地方多去了!
  我想起在酒泉的见闻。上了一年初中,下乡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多。1966年初冬,一些同学到北京去见毛主席,一些到外地“串联”。我们初一的几十号新生被几个老师带下乡,到过总寨、泉湖、三墩、临水等公社,或参加劳动、或打着宣传队的旗号挨队转悠。差不多每到一个队,都有当地的贫下中农协会召开社员大会,批斗地、富、反、坏分子(本队若没有四类分子,可以从外队借用)。看那光景,与其说是用阶级斗争的“活教材”教育我们,不如说是用侮辱批斗对象的方式“招待”城里娃。起先,看到社员打人,个把同学跳上去动一两下手赶快跑下来。后来,胆子越练越大,不等社员动作,他们先冲上去大打出手。我们几个“?七类狗崽子”,只能窝在下面偷偷看。看着那些人土头灰脸躲避拳脚的样子,我联想到干沙滩上挣扎的鱼。
  舅舅说了他们中卫中学的运动情况:“校长也被‘罢官’了,你猜他现在干啥呢?天天来收发室下棋,棋子拍得啪啪响,围观的人笑声不断,热闹得很。”
  父亲感慨:“甘肃哪有这么优哉的校长啊。”
  火车站墙壁上经常张贴着一些各地群众组织的战报传单,看来许多地方武斗闹得很凶,有的城市连大炮坦克都上阵了,一次就死成百上千人。二姨给舅舅打长途电话说,酒泉武斗也在升级,群众组织各自有武装据点,已有人死于枪战。而这时的中卫平静得很,除了铁路上有人闹腾些动静,没有听说当地人有啥“文攻武卫”事件,更不用说枪炮据点什么的。
  隐伏刘家营子几个月,我们没遇到过盘查告密之类的事。相反,与左右乡邻相处得挺融洽。他们借舅舅口气称呼我父母:兰州姐夫、兰州姐,老一辈的叫法是,他姐夫、他姐。早晚一声招呼全无生分。
  红色恐怖横行的时候,难得中卫人还这么淳朴厚道。后来我想,是不是和这里曾经兴盛佛教有关?不管怎么说,毕竟佛家倡导慈悲为怀。
  我喜欢上中卫这地方和这里的人了。我对父母说:“别回酒泉啦!我们留下种水稻养鱼吧。”父亲说:“好是好,由得了我们吗?”
  春节后,全有舅舅带来一本《全国山河一片红》,大32开,鲜红的封面,纸质很好,和《毛选》差不多,攥在手中沉甸甸。书中辑录了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成立革命委员会时,给毛主席的致敬电,还有两报一刊的相关社论。
  这是我在刘家营唯一能读到的书。篇篇致敬电,堆砌了华丽的词汇,挥霍着漂亮的语句。如:以千江水当墨,用万山树做笔,写不尽无限热爱,书不完无比敬仰,等等。父亲说这是集颂上谀词之大成。什么是颂上谀词,我不明白,父亲也不解释。以我懵懂少年的眼光,加之一直接受的红色接班人教育,觉得这些致敬电就是再好不过的美文,每天翻来覆去读。说来惭愧,一直到上大学时,那种浮夸、矫情、粉饰的风格,还在我的作文里有“能见度”,因此还被学中文的妻子讪笑过。
  从书中,父亲看到了另外一层意思,“红色政权”建立后,全国大乱可能结束,不能再逃避下去。
  中卫的春季要比酒泉早来二十多天。三月底,刘家营子的杨柳枝已回软,轻拂着淡淡的绿意;风不再干硬,吹到脸上,能感到舒展温润;散发着碱腥味的地面,踩上去有了弹性;沙百灵快活地飞出无形的抛物线,一声声啼转娇柔清脆……该回家了。
  父母的学生马国民,是中卫机务段的火车司机,他夫人张美萍也是父母的学生,在铁路中学当教师。张老师性格开朗活泼,人和名字一样美。夫妇俩把我们送上卧铺,安排好两顿饭由餐车做好送到车厢。饭菜虽然够丰盛,但父母吃得很少。忧虑,在两人间无言地传递着。隐伏结束了,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车站一别,再没见过马国民夫妇。听说张老师后来被学生打瞎一只眼睛,俩人都调离宁夏。
  
  兰州发出的301次慢车到酒泉时天刚放亮。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阴沉,寒风凛冽,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来回生硬地摆动,像在示意: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从车站下来,刚进酒泉中学大门,迎面遇上一个高二二班的知名小将。他先是一怔,接而窃喜,马上又阴下脸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哦嗬!还知道回来啊,潜伏够了?” 他说完,马上转身往回走了。
  中午, 父亲被挂起大牌拖走。1968年第一场批斗父亲的大会,在校办公室前空地召开了。口号声声,从我家后窗传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后来,参加会的老师说,那次会上,几个小将、特别是一位跛腿老将(马步芳黄金部队的散兵)出手狠辣,实在叫人看不下去。
  父亲被地区支左办公室定性成叛徒、特务。先是在军分区教导队军管监护,后被群众“扭送”到看守所关押。没想到因祸得“福”,监舍竟成保命之地。国虽无法,监却有监规,小将们要把人拉出去没那么随意。待他从看守所出来时,“文攻武卫”已近尾声。
  以后在牛棚的七年,批斗虽然不断,总是揪头发拔胡须等羞辱行为居多,再没有威胁到生命安全。
  回想起来,在被军管监护,进看守所之前,能躲过最凶险的境地,多亏了在刘家营子的隐伏。
  
  ……我最后一次上刘家营子是1970年秋天。那片旧房全拆了,农户都住进新修的居民点。姑奶家在大渠岸边建起七间砖房,坐北向南一字摆开,宽大、亮畅,看起来好气派。全有舅舅已去青铜峡工作。家中多了个年前才过门的漂亮舅妈。穿衣镜上的大红喜字,折射着喜庆和温馨。
  门前的大渠正是枯水期,渗水浅浅地在水草间流淌。我和表弟脱了衣裤,跳进水中,不大功夫就摸了半脸盆小杂鱼端回家。舅妈用羊油炸得焦黄脆香,姑奶看着我和表弟连骨带刺大口吞嚼说:“真是瓜娃娃呀,心里不搁事。”
  离别三年,姑奶姑爷明显见老。听说我父亲仍然被关在牛棚里,姑奶垂目合十,轻声念叨:“业啊!菩萨保佑!善恶有报!”
  2003年我还在定西行署工作,初秋时节曾陪父母专程去青铜峡看望舅舅。舅舅已在青铜峡市任常务副市长。他的儿女都在当地成家立业,一家子彻底成了青铜峡人。姑奶姑爷已去世多年,我们再去中卫少了个理由。遗憾的是,来回经过中卫,怎么没想起拐道去刘家营子看看,老人不在了,老地方还在啊。
  上个月,我从北京去中卫采访,心想这次再不能错过机会。
  ……中卫已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俨然一个塞上水城。五个偌大的人工湖环绕着新城区林立的楼群,把黄河挤成细细的一湾,在南山下谦虚地流过。
  最大的腾格里湖,据说有上万亩水域。来到湖边,表弟何为遥指湖心:“六年前开发腾格里湖,把刘家营子划拉进去。姑奶的老房底,已沉在那里。”
  放眼看去,湖面辽阔,水天一色,一只白鹭悠悠掠空,三两湖鸥嘎嘎击水,群群野鸭滑动细长的波纹……
  波光里,我心中的刘家营子浮现又隐去。那高大的白杨,蓬松的红柳,摇曳的芦苇,还有一张张慈祥的面孔,和善的面孔,热情的面孔……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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