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那场大雪 一夜间，里下河地区全白了 白得发亮，刺眼 天空俨然射下满地银针，土地颤抖着 父亲穿上厚棉袄拿一把锹 去自家麦地了
雪与脚拐摩擦，被踢得纷纷扬扬
不少田头都站着人
望着白茫茫的田野，白茫茫的田野
父亲用锹弄开一片雪。拔节的麦苗
耷拉着头。父亲蹲下来抚摸它们
像是抚摸膝下的小孙子
它们喃喃地倾诉，父亲眼眶湿润了
父亲愣在田头
瞩望不远的五月
麦芒金色的睫毛，眨闪着
秋天的雨
侄高高的大桥下坡处，有人拉着
挂起篷的三轮车，一步一滑往上爬
颠颠晃晃地，像黑色蜗牛呼呼地喘着气
我渴望那辆三轮车
快点上来，把我带到久别的妻子身旁
三轮车上来了，车的主人却是我下岗的妻子
她的短发上，冒着这个秋天最灼人的热气
我日夜张望的那张脸涨起秋潮――亲爱的
待我把客人送到位，再来接你回家
影子
我刚从南方辗转到这座小城
在城市广场上来回走着
此刻已是晚上十点，妈妈又打来电话
我不敢接听。如同小时候
丢失一件心爱的东西，不敢去面对父母
荧光灯投下我的影子，影子就在前面与我同行
我仔细看看影子，右上方好像少了什么
灯光里影子晃了一下
右衣袖里灌满的风窜出来，冷飕飕的
我这才如梦初醒，右胳膊没了，丢了
几个月前，丢在南方那个打工的城市
青春的泪再也粘不住那只活生生的胳膊
我卡；井一所酒吧
酒焰腾腾，胸中噼啪作响
风――哗笑着，雨――倾诉着
穿过一片沼泽，跟我的影子远去
人与海之间
人与海之间，有段很长的距离
人在海滩上是个卑微的螺影
浪涛硕大的舌头一次次舔着沙滩
沙滩痛苦地搓揉。深夜里隐隐传出春天的恋曲
一艘艘巨轮一张张帆，像自由的斗士驰骋
海底躺着不泯的搏击者的故事
有一天海洋如蛇一样翻滚。人们在岸上观望
污秽在发酵。燥热一寸寸侵入肌肤。啸声如
海豹狂嚎
房屋庄稼牛马猪羊，还有千万颗人的头颅
被海魔啮噬后，吐出血腥的残骸……
海面又柔如蓝缎。海也有个一夜好梦好心情
人们戏嬉沙滩。追逐梦中伊甸园
海让自己温和如母亲。无数易被感动的人
唱起颂歌。声音开着泪花
早春里，一只甲壳虫
我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一只小甲壳虫爬到我脚边，黄豆粒儿那么大
背上斑斓的花纹像春天的色彩
缓缓爬着，居然爬到我的鞋上
我把脚郫轻躁了一下，它滚落一边
四脚朝天，一动不动
一会儿，它来回翻了几下，终于翻了个个
又继续爬，又爬到我脚边
仿佛我的脚是株草是棵树是个栖所
我把脚缩回来，跺了一下
它停止爬行，愣在那儿
小甲壳虫撑开硬壳，开始练翅
展开，收拢，收拢，展开
贴着地面飞不到几寸远就跌落
来回折腾好几次
我看着它学飞的样子，真想为它翅膀
给点力。就在无奈时
它闪亮双翅，似一道流星从我头顶飞过
葵花秆
一片葵花秆站在冬日的原野上
像一堵寂寥的墙阻挡着衰老
有时它在风之上仿佛一件衣裳
从北面山冈吹过来的雪花
用尽一生的嘱托它提醒着
乡下的时光冷一阵热一阵
为了这远走的丰收一片葵花秆
已告别前半生的雨水和泪水
在自己的疆域举起暴动的大旗
足够低调躲闪着逝去的世风
我看见羊群在落日的官道粱上
像记忆中的好词语散落人间
一片整齐的葵花秆集合成队伍
心中却无力燃起青春的火焰
大雪即将到来
嗓音更加沙哑
我们生活在这里踩着更大的雪
像踩着细碎的日子在官道梁
把深藏的秘密一路逼至春暖花开
羊群归来
我记得羊群归来，从坡上归来，
带回秋天流动的草香。归来的羊群，
头颅高高在上，每仰起一次，
就有天堂的牧场低首相迎。
我记得羊群归来，街巷一片尘埃，
头羊跑过来，就像整个童年在奔跑。
跌倒的花朵绽开黄昏的辽阔。
这些感动都被父亲看在眼里。
三级台阶，五尺羊圈，风做了窗户，
黑夜就是那静谧的窗帘。七盏油灯下，
还有母亲用针尖挑破的日子。
我记得羊群归来，一会儿的睡眠!
羊群归来，秋天的教堂粉刷一新，
有蚂蚱凉凉的歌，大雁高高地唱，
我这株深山里的野菊，像走散的风，
也一定会在早晨遇见辽阔的牧场。
谷子熟了
中秋节的前后晌，官道梁的谷子就熟了。
低下头的符穗再也不想成长的艰辛了。
从北到南横过来的谷子，就像一排排
金黄的浪推开自身的辉煌，推开山梁。
那么安静的粱上，仿佛时间隐入鸟翅，
沟外的蚂蚱，沟内的蝴蝶，飞呀跳的，
都在打发着官道梁上剩余的燥热。
就连风也紧张得发冷，不断舔着锃亮的镰刀。
我也说不出话，坐在粱上编着捆谷的草绳，
每用一次力，就好像幸福向我靠近一步。
我知道这样的幸福会叩击心底的酸楚，
这一排排的谷子倒下后田野将更加孤独。
刨土豆
像启封陈年的老酒，我们在秋天，
小心地翻开土地。我们迎接土豆，
就像迎接失散多年回家的兄弟。
多么像发起一场革命!对付这不争气的兄弟，
我们抡起祖传的锨头，在风中缓缓地投向
大地，
在靠近枯黄藤蔓的地方翻开一小片土壤。
地里的土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家了。
被我们刨出的土豆裹着新鲜的泥土，
远离土地的瞬间有手足之情的依恋。
它清晰的纹理被授予阳光的荣誉，
我们要护送它回到三尺土窖，在那里
还有萝卜、红薯、蔓菁等更多的兄弟相守。
打着秋风的旗帜，与阳光结伴，
我们在秋天刨出土豆，养我们的苦命。
守护我们饱经风霜后的平淡生活。
又见冬日
阳光照到一杆子高的时候
土炕上的苇席很快就暖和起来
前半晌，沟里的风还很冷地吹
官道梁上似有阳光轻轻踏过
父亲挑一担水回来。我看见
一前一后的木桶盛满生活的欠缺
院子里，山柴已打成垛。我们会
看着这些苦命的植物经过炉灶
我们在炊烟缭绕的黄昏一眼就看见家乡
又见冬日，在更远的河谷，姐妹们
把时光剪成红红的窗花。用这样的心思
去唤回冬天稀少的暖和，我们就在
这样的季节，一会儿剥着玉米
一会儿闪人幸福的话题
我们从那时上路，一直奔跑到中年
依然是冷暖自知
被风掏空的冬日。土墙下懒散的光阴
古老的谣曲夹杂了生活的不动声色
依靠了苇席，山柴，相依为命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