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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它在一起 我已经爱上你渴望着在一起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格致 生于东北吉林乌拉,毕业于吉林地区师范学校。出版有《转身》《从容起舞》《七个人的背叛》等多部散文集。曾获“布老虎散文奖”“人民文学奖”等。现为国家公务员。   
  虞美人冲着关死的门大叫,不停地叫。丈夫似受了这叫声的干扰,但他一声不吭,它的大叫没能让他乱了手脚。但我看出他有点惊慌,还有点无奈。因为他的这种强奸行为是在有了一个目击者的情况下进行的,这对他将有很深的影响。现在除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之外,它也知了。丈夫因此会有心理负担。此后,我看见他也经常讨好虞美人了,有时从酒店回来,给它带回一大包肉骨头,又常常抚摸它的毛,还夸过几次它漂亮。总之,他意识到,他得罪不起它,他有短儿在它手里。
  
   我对着那些毛团中的东西注视了很久,它们就是它的过去,或者说是它的童年。这些东西已深深印在它的童年里了,尤其是那根坚硬的草梗,还有稻穗上尖锐的锋芒,都会时时的扎入它的皮肤,使它走路以及躺卧都须时时注意来自它们的刺痛。它带着这个带刺的毛团多长时间了?应该是很久了。这个刺团让它的生活或童年变得疼痛和不安。虽然这个带刺的毛团被我费尽心机剪掉了,但那些带着刺团的日子,我又怎么来剪掉呢?永远不能了。“有谁曾从童年中康复过来?”我们谁也不能。那么它就能忘掉疼痛的过去吗?尤其那尖锐的疼痛发生在最怕疼的童年,幼小的时候?
  
  虞美人冲着关死的门大叫,不停地叫。丈夫似受了这叫声的干扰,但他一声不吭,它的大叫没能让他乱了手脚。但我看出他有点惊慌,还有点无奈。因为他的这种强奸行为是在有了一个目击者的情况下进行的,这对他将有很深的影响。现在除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之外,它也知了。丈夫因此会有心理负担。此后,我看见他也经常讨好虞美人了,有时从酒店回来,给它带回一大包肉骨头,又常常抚摸它的毛,还夸过几次它漂亮。总之,他意识到,他得罪不起它,他有短儿在它手里。
   我对着那些毛团中的东西注视了很久,它们就是它的过去,或者说是它的童年。这些东西已深深印在它的童年里了,尤其是那根坚硬的草梗,还有稻穗上尖锐的锋芒,都会时时的扎入它的皮肤,使它走路以及躺卧都须时时注意来自它们的刺痛。它带着这个带刺的毛团多长时间了?应该是很久了。这个刺团让它的生活或童年变得疼痛和不安。虽然这个带刺的毛团被我费尽心机剪掉了,但那些带着刺团的日子,我又怎么来剪掉呢?永远不能了。“有谁曾从童年中康复过来?”我们谁也不能。那么它就能忘掉疼痛的过去吗?尤其那尖锐的疼痛发生在最怕疼的童年,幼小的时候?
  
  之一开 始
  
   我站在路旁一个可以泊车的牌子的下边,等待着一辆将在我身边停下来的汽车。这时候我看见了柳树。柳树绿了。
   额头上打着103戳记的大巴从东边驶了过来。柔软起来的柳枝从车的头顶一一打过。车在我的面前停了不到二十秒。就在这二十秒里,我收到了弟弟从三十里外给我带来的礼物:一袋碧绿的青菜,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弟弟没有下车,他还有别的事。
   我等待的是这只小狗,青菜是意外的收获。它来自娘家我熟悉的菜园。而这只小狗的来历则不这样简单。
   103路车的终点是一个叫乌拉街的古镇。它如这座城市末梢枝头的一枚叶片,被103路公交车紧密地连接着不至坠落。我的娘家就住在这片叶子上。我熟悉这片叶子,包括它的叶脉、气孔、还有它锯齿状的边缘。
   娘家有红砖白瓦的房子,碧绿的菜畦;屋后的果树,门前的葡萄架;且不管弟弟如何为粮价大跌而发愁,但菜田、果树、葡萄掌形的叶子很好地遮住了那些忧愁。田园表面的生气和温馨也让我愉快。虽然娘家已经没有了娘,但每年都要回去住两天。它就是在我坐着吃饭的时候从半掩着的房门悄悄地走进来的。我背对着门,丝毫没有察觉。我正努力地啃着一只瘦瘦的鸡翅膀,这个翅膀来自弟媳妇为我杀的一只小公鸡。弟弟说,一到吃饭你就来好像认识表。我觉得这话不像是对我说的,就顺着弟弟厌恶的目光找到了它。原来是一只小狗已蹲在了我的脚边,正仰望着我的不停咀嚼的嘴。我在它大而圆的眼睛里看到了两团黑影,我认出那是狰狞的饥饿。它身上的毛灰突突,辨不出颜色。眼睛红肿充血,似有眼疾。我从盘子中拿了一块肉,说就当我吃了吧。它立刻用后腿站立起来,用两只前爪向我拼命地揖了无数下,那种急切的可怜样子实难描述。
   它几乎没有咀嚼就吞下了那块很大的肉,并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目光中的渴盼让我无法再下咽任何食物。它只是盯住我,而不向其他人要。它一定是遭到过无数次的拒绝,甚至是呵斥。我是它唯一的希望。我觉得在这种幼小的可怜的目光注视下,再吃下任何食物,都会对它造成伤害。我觉得我吃的东西是它的。
   怎么把它饿到这样?现在食物很多,多得吃不完,卖不掉,好好喂养它,也是一样的生命,我说。弟媳说,它不是咱家的,是邻居常家的。他们家也不喂,一饿就往我这跑,有时候吃剩的饭菜就喂它点。晚上也不走,就睡在门口那个稻草堆里。
   我左手拎着那袋碧绿的青菜,右手抱着有些惊悸的小狗,慢慢向家里走去。青菜是弟弟种在院子里的,菠菜、油菜、香菜、小葱,多得吃不完。我每次去都被那些绿色的菜逼成一只不停咀嚼的羊。而它则是我同弟弟经过周密策划,才由常家到了我的怀里的。那计划说来并不复杂,先由弟弟将它捉住放到一只布袋里,然后骑上摩托车到一公里外的汽车站。在这个环节上,不能遇到常家的人。人家虽然不管也不喂,但它却是人家的。就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虽然天天打天天骂,可你要把这小媳妇拐走,可就不行了。到车站后坐汽车到城里,在我约好的地方下车。在这一环节遇到常家人的概率不高。还好,一切顺利。在该遇到我的地方遇到了我,没有遇到不想遇到的人。事就这样成了。
   也许我与它有缘。我没能做到对它的处境无动于衷。人间须援助的也太多,但这一件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似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使它离开了饥饿,离开了那个冷漠的环境。
   事后,我没忘了打探常家丢失小狗后的情况。反馈回来的消息说,四五天后他家才发觉狗丢了,也没怎么找。我的心平静许多。虽然这样的结局是我预料的,但还是证实了之后才安心,这怎么也叫偷啊。
   回家的路上,我抱不动了,让它跟着我走。开始还担心它会不跟我而乱跑,放到地上后,它却十分小心地紧紧地跟着我,生怕落下一步。也许它还牢牢地记着由我递给它的肉的味道,也许它从未吃过肉,它看见了我,就想起了那肉的香味。它紧紧地跟着我,我的整个身体都散发着那小鸡炖蘑菇的香味。我不由回头看了它一眼。它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车,这样多的人。它害怕地紧缩着尾巴,不敢摇晃;头低低的,哪也不敢看,只盯着我的脚后跟。它的样子很可怜,不过,我会给它勇气和信心。不久,它就会在街上大胆地走路,在每一棵小树下留下点自己的气味,然后摇动它如菊花一样的尾巴,欢跳在我的身前身后。
  
  之二 怀抱
  
   阳光穿过转角落地窗,在地板上画了几块奇怪的几何图形。
   它被我放到了门口的地板上。当我从厨房出来时,发现它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面对那个比一个农家院子小不了多少的客厅,它没有迈出一步。我诧异地看着它,发现它的四只小脚在轻轻打战。原来它面对光滑而明亮的地板不敢走路。它一直是生活在泥土中的。泥土、杂草,还有垃圾、草堆,才让它感到安全。这里的一切,它都是从未见过的,这等于让一个人到了另一个全然不知的星球上。
   它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呈一种卧又不敢卧,站又不敢站的两难姿势。尾巴低垂着,头低垂着。我没有想到,地板、吊灯以及沙发、花瓶这些温馨的家常物品,此刻却吓着了它,甚至是伤害了它。
   我迅速将它抱在怀里,将它同地板拉开距离。我认为它的恐惧主要来自地板。然而,我的怀抱并未使它感到安全,它的颤抖并未在我的怀抱里停止,情形正相反,我感到它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而且是冷风中的那种抖。它的头,还有上半段身子正在尽可能地远离我的怀抱,我感到它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它并不应该害怕我,它跟我一步一步走回来,它吃了我递给它的肉。一切迹象表明,我们不陌生,很友好。它决不应该害怕我到浑身发抖的地步。那么它怕什么呢?桌子?椅子?地板?夸张的吊灯?它害怕这些,但我的怀抱已将这一切隔离。良久,我得出了结论,它怕的是我的怀抱,怕被抱着本身。它不熟悉怀抱。喂它吃东西,它明白;带它走路,它明白;而抱住它干什么,它则不明白,而且害怕。它理解不了怀抱。它认为把它拎离地面,一定是一种可怕的事情的开始,因此它在我的怀里等待着那可怕的事情的降临。在对可怕的事情的等待过程中,它的整个身体抖成一团,目光中现出惊恐和绝望。
   如果我的这个推理成立的话,那么就可以得出一个让我震惊的结论:它从未被人抱过,至少是在长大后,有了记忆后,从未被人抱在怀里过!
  一只宠物狗,没有人抱它,这如同一个人没有人爱他,甚至比这还要不幸。
   它的生命只有四个月大,在它幼小的时候,它的母亲日夜搂着它,它的最初的主人也会对它爱不释手。但自从它满月后,到了乡下的新家,它就与泥土与稻草为伍了。没有人抱它,它满身灰土。不会有人想到给它洗澡。吃的东西都要靠自己去寻找。更没有人给它准备一碗清水,渴了就喝水沟里的雨水。这一习惯,到了我家之后很久仍无法改掉,乘带它下楼玩耍之机,偷偷地去喝地上的脏水,而对给它的清水则视而不见。
   它渐渐忘了母亲的怀抱,对于主人的怀抱它则从不知道。然而怀抱对于它的生命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它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了母亲怀抱的替代物――稻草。金黄的稻草是给它幼小生命以温暖的唯一的东西。应该感谢,弟弟家门口的那一堆小山似的稻草,它使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不至于彻底的无依无靠。
  
  之三手
  
   转眼已是夏天了,我躺在铺了苇席的床上午睡。它睡在我的身边。卧室粉色的窗帘将阳光挡在了窗外,室内则飘满了朦胧的粉色雾霭。
   它已习惯了地板,甚至那些大大的如瀑布般的窗帘。我不知它是否还怀念那堆稻草,怀念小沟中的泥水。我的家里没有一堆稻草,但柔软而干净的垫子随处都有。甚至沙发,甚至床,它都可以卧在上面睡觉。稻草确实令人怀念,稻草确是它生活中的阳光。可这些是同饥饿连在一起的。我希望,我的沙发我的床还有我的坐垫加到一块,能抵得上那堆稻草给予它的安慰和温暖。这样,它就是单单远离了饥饿而并未失去那堆稻草。
   我一时难以入睡,并越来越被一种孤独的情绪所困扰。我坐了起来,用手拉了拉睡衣上的褶皱,同时注视着墙上的仕女图。那是一幅工笔画。在国画中,我偏爱人物,尤其仕女。甚至动了学国画的念头。写写文章,再画几笔画,日子似乎才得以过得下去。墙上的仕女似乎也很孤独,她的容貌及衣饰都极奢华。但最奢华的是她的孤独。试想,她不用去洗衣,不用去煮饭,不用去上班,她只需穿上华丽的衣服,吹吹箫,念念诗,思念思念一去就无消息的丈夫就可以了。我似乎比墙上的仕女要好一些,丈夫从不远游,三天两头的还回家,思念是不必的。思念需要一个空间的和时间的距离,这有如射箭,至少得给出一个拉满弓的空间。我和丈夫之间间距太小,小到无法拉弓,小的无法思念。我不知道墙上的仕女是否也养宠物,其实我不算孤独,却养了一只小狗。它此刻就在我的身边,睡得很香,鼾声如一个男人。如果丈夫回来了,站在卧室门外听的话,他的老婆绝对是跟一个爱打呼噜的男人同床共枕。
   我非常想把它抱在怀里,但它睡得很香,像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但我没忍住伸手去抚摸它。就在我的手刚刚触到它光滑油亮的背时,它以令我无法反映的速度突然回头咬了我的手指。
   我的手指咬破了并且开始流血。这是危险的,它唾液里的狂犬病毒会进入我的血液。我急忙打开水龙头,用肥皂水冲洗,又滴了两滴碘酒。十二小时内去打针就来得急。此刻,骄阳似火,我是一株没有多少水分的草,我不敢在六月的阳光下停留。
   它也惊醒了,似乎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很害怕的样子,并且低着头不时偷眼看我。我把涂了药水的手指递到它面前说,这是你咬的,以后不要咬我了,你不是故意的,这我知道。
   我没有理由打它,这是误伤,误伤在法律上量刑也是轻的。从我知道了它的身世,它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它灰秃秃的小身体蜷缩在草堆里,它不像是一个活物,倒更像一块脏布。谁会去爱怜地抚摸它呢?它从未被人友好的抚摸过。它被长久的遗忘在草堆里。在饿急了的时候,它不可能不犯错误。那伸向它的手或脚,都是去打它的,它对伸向自己肉体的手是敏感的。手曾使它痛苦,使它哀叫不止。在它的眼里,人的长着五根手指的手是个可怕的敌人,它时时刻刻提防着手的攻击,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仍保留着一丝对手的警惕。
   当我的手出现在它的背上的时候,它对手的仇恨已经形成,也许永远无法磨灭,也许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
   在这个漫长的对仇恨的融化里,我的手是痛苦的。一切倾诉都为时太早。我的手是它无法理解的,我的手让它迷惑。
  
  之四过去裹在里面
  
   第一次给它洗澡,我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它让我吃惊的地方太多,但这一次的惊,还是最大的。当我用撒了浴液的温水将它全身的毛淋湿后,我的手被一个个的疙瘩弄得无法滑动。我感到那些疙瘩非常多,非常硬,它们是毛的根部粘连到一处形成的。我想这是因为它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造成的,洗一洗、就会开的。于是我给它用了我洗头发用的飘柔洗发水。当那一层白色泡沫冲下去后,那些毛团仍然在那里,没能洗开。我低下头细看,原来那毛粘在一块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经纬,成了毛毡,无法洗开了。而且那毛团不止一个,两个,是全身的毛的根部都粘到了一块。从它的表面还看不见,外边的毛的末端并没有粘到一块。
   这些毛只好剪掉,而且要齐根剪掉,不然,那些毛团,真是太难受了。
   我找到一把小剪子,来到它的面前。当我要剪它的毛时,遭到了它十分激烈的反对。它对我怒目,并且发出要攻击我的声音。我是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动手的,只好想别的办法。
   我选它高兴的时候(一般是吃饱以后)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偷偷去拿小剪子,趁它不注意,剪下一团,一般抱一次只能剪下一团,第二次它就明白你为什么抱它了,就密切注意我的另一只手。它死死地护住它身上的毛毡,这样,我处理它身上的毛毡的工作就进展的十分缓慢。本来十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足足弄了有一个月。到最后,它的两只后腿内侧有一个大大的毛团,不让剪,怎么哄也不行,别说是剪刀,就是我的手也不让碰那个地方。但那个毛团必须剪掉,因为我的手冒着危险碰到了一次,发现那个毛团特扎手,里边有什么东西裹着。
   僵持了几天后,我终于有了办法。我发现它在洗澡的时候特别脆弱。虽然它不愿意洗澡,但只要被水淋湿了毛,它就立刻没有任何攻击性了。它只是哀叫而不是要咬人,于是我就在给它洗澡的时候,成功的剪下了大腿内侧的一个大毛团。至此,它身上所有的毛毡都被我剪掉了,它也成了一只几乎没有毛的小东西。但刚好到夏天了,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天冷之前,它会长出新毛。一个漫长的夏季足够它休养生息。
   我仔细查看了那团被我动用了智商才剪掉的毛团。那是个最大的毛团,后腿内侧的几乎所有长毛都参与了这个毛团的形成。它们像一个组织,在那一区域形成了强大的势力。我将它一点一点撕开,我发现里边真是什么都有。我先从里边抽出来了一根长约3cm的木本植物的细枝,然后又找到一个稻穗的局部,饱满的稻粒有七八颗挂在上面,基本保持着秋天时的姿势,还有一株枯萎的马舌草的大半部分,最后还有一只昆虫的残破不堪的翅膀。
   我将这些东西都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它们一字排开。而此刻,它则趴在我的脚边,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一块阳光将它的整个身体罩住,粉红的肉皮在阳光下变得更加鲜艳。
   我对着那些毛团中的东西注视了很久,它们就是它的过去,或者说是它的童年。这些东西已深深印在它的童年里了,尤其是那根坚硬的草梗,还有稻穗上尖锐的锋芒,都会时时的扎入它的皮肤,使它走路以及躺卧都须时时注意来自它们的刺痛。它带着这个带刺的毛团多长时间了?应该是很久了。这个刺团让它的生活或童年变得疼痛和不安。虽然这个带刺的毛团被我费尽心机剪掉了,但那些带着刺团的日子,我又怎么来剪掉呢?永远不能了。“有谁曾从童年中康复过来?”我们谁也不能。那么它就能忘掉疼痛的过去吗?尤其那尖锐的疼痛发生在最怕疼的童年,幼小的时候?
  
  之五Aa
  
   那个午后同其他任何一个午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七月的太阳,一样的没有一丝风。连薄纱的窗帘都不愿动一动的时候,不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同虞美人睡在一只枕头上。丈夫的那一只被他拎走了。他一生气就爱拎了枕头走掉。我的床上只有两只枕头,只够他生一次气。可他每次生气都有枕头可拎。那只能是他拎走了多少次,又拎回来多少次。他在两个卧室之间做无休止的圆周运动,而我则是不动的。可能很多家庭就是这样白头偕老的。我不在乎他在或不在,但那只被不断拎走的枕头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我得出的结论是:人是离不开枕头的。枕头是头的坐椅,只要头有了依靠,一个人就稳住了百分之八十。这就是丈夫每次从我的卧室怒冲冲出去时,不拿被子,不拿衣服,却紧紧抱着一只枕头的原因。他的自尊、力量、还有残存的信心,都在那枕头里。看来有一只枕头就不算彻底的孤立,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倒可以依此编纂一个神话故事:说有一书生,家徒四壁,除了书之外,还有一个绣花枕头(连被子都没有)。他很孤独,做着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梦。可那颜如玉最终没能从书中来,而是从那只绣花枕头中幻化出来。那枕头与书生整天耳鬓厮磨,就有了人气,并对书生生出一段爱情来(爱情是论段的,如同甘蔗)。枕头变成一个美女,她白天给书生煮饭、洗衣、扫地、研墨,晚上就变回枕头让书生枕着睡觉。
   丈夫和他的枕头离去后,虞美人用足力气往床上跳,在我一只手的帮助下,终于上到了床上。我们脸对着脸躺在一只枕头上。我看着它的眼睛,它看着我的眼睛。我忽然看到它的目光十分异样,是那种渴望表达,又欲言又止的目光。它要说话!我真切的感受到了它要同我说话!它来了两个月了,它了解了我,甚至是理解了我。它经历了一个大的变动,由一个灰姑娘变成了公主。它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它想对我说话。它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觉得它的话就在嘴里,只要一张嘴,那些话就会流出来,但它却紧闭着嘴。我知道它不会说话,它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不会说不等于不想说,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它想什么――它――想―说―话!
   这种想说话又无法说出的目光,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几年前,我的孩子的哺乳期。他每天都吃奶,但是有一天,大概是四五个月大吧。那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吃奶,嘴里吸着乳头,眼睛望着我的脸。我低头看着他,我忽然在那个目光里看到了内容――他要说话!那种感觉是那样真切,以至我对屋子里的其他人喊――他要跟我说话!当然别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只有我能。孩子说话很晚,几乎是十二个月大才会说单音节。而在他四五个月大时的一次哺乳,他一定是要跟我说话,他要用语言表达,他要说的话都在圆圆的眼睛里包裹着。我甚至担心,那些要对我说的话会像小玻璃球似的从眼睛里拱出来。
   若干年后,我从虞美人的眼睛里又看到了包满小玻璃球的眼睛。
   我张嘴发出了?音。像我教书时对着四十几个小学生发这个音一样,口型及发声的位置都准确无误。虞美人在眨动了一下眼睛后,突然开了口,它发出了?这个音!但不同的是它发的是去声?,可能是它无法发平声。
   我几乎惊呆,我知道狗是不能发人类的音的,尤其不会去学人发音。我再次发?`的音,它又一次发出了这个音。我看见它在发音时,不但张开了嘴,还用力向下点了一下头,这个音像是被它用力抖落下来的。我又重复了几次,它每次都学了,而且一连发几个?―?―?。
   我脸上惊骇的表情一定是吓着了它,它一定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件事。我丢下它跑到另一个房间对丈夫大声说:虞美人它会说话!丈夫看见我大惊失色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就跟我过来了。我抱起虞美人,张大嘴,我?了半天,它一点反映也没有。丈夫冷笑说,你可能是精神有病,大白天说梦话。我也奇怪,刚才它随我?了多少次啊,怎么现在一个也不?了呢?
   其实,虞美人也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它那一刻就是想跟我说话,那种急于表达的眼神,我能看懂。它在那种急切的心情下,随我发音,而它不想表演给谁看,它只想对我说话。当这种表达有了旁观者,或为一种表演时,它就拒绝了,或者说,它就不理解了。尤其那观众是我丈夫,一个它最不喜欢的人,一个经常抱怨衣服上粘了狗毛的人,一个不喜欢它大叫的人,一个从不把它抱在怀里的人,一个陌生的人。
   如果我不是惊慌失措地去喊人来看,而是对它的发音给予鼓励,它能不能再发出别的音来?我不知道了,永远不知道了。它的语言的光亮刚一发出,就被我熄灭了。我没有加小心,就像一只点燃的蜡烛,一不小心被碰倒了,光亮旋即熄灭了。
  
  之六目 击 者
  
   三个月后,我同虞美人建立起了牢固的亲情。
   仍然是午后,但已是秋天,那个夏天终于过去了。虞美人已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美人。
   午睡时,因为丈夫在家,他就抢先占了虞美人的位置。这下变成我和他枕一个枕头了。虞美人无耐,就在我的脚边睡了。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忘了是说了什么,总之让他又气又恼火,于是他突然就打了我一拳,不重但也不轻,属于很疼但没打坏那个范畴。这种伤害无处申诉,因为鉴定个轻微伤都需流血骨折什么的。他这种又疼又找不到伤的打法很高明。他可能在单位经常打犯人。怎样打是轻微伤,怎样打是轻伤,怎样打什么伤也不是,单就疼。他心里、手上都有准儿。他的拳头上刻着尺度呢。我没料到一个过点火的玩笑会让他如此承受不了,我一惊就叫了一声。虞美人闻声以最快的速度从床尾跑到了床头,它一声没吭,无声无息地趴在了我和他的头的中间,用它的身体将我们隔开了。它像一堵墙,有效地阻碍了火势的进一步蔓延。它的身体语言我马上翻译了出来给丈夫听,它说它不追究刚才的事了,但你再想打她,我的牙齿还有尖爪可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丈夫面露惊奇,他说,它真是这个意思。我忽然想起一个同这件事有些相似的另外一件事。我认为这件被我想起的事情对丈夫也许有一定的教育作用,于是我开始了娓娓的讲述:说有一个男人总打老婆,而且下手很重,每次都打伤。妻子可能天性懦弱,也可能是经济不能独立,也可能是为了孩子。总之是忍了多年。有一次,丈夫又举起拳头向妻子打来。已经十五岁了的儿子冲了过来,用自己刚刚发育起来的胸脯挡在了母亲与父亲的拳头之间。儿子同父亲几乎一样高了。儿子也是一言不发,他的身高和肌肉里蕴藏的力量已无须他再说一句话。父亲面对似乎是一下子长高的儿子,举起的拳头只好垂了下来。
   虞美人在发现了我丈夫有攻击我的倾向后,就把保护我当成了它的使命。肩负起那个儿子的责任,在我的儿子长大之前。
   又是一个午后,(事情都发生在午后。在我家,午后是个事故高发时段)丈夫休息在家。我披头散发,正四处游荡,一不小心游荡到丈夫手边,他一伸手把我逮个正着。这像鱼缸里的一条小鱼快乐地游到大鱼嘴边。小鱼并不怕那大鱼,那大鱼的嘴什么时候张开,小鱼怎么会知道。所以等小鱼知道那大鱼嘴的可怕时,这种知道就再无用处。其实我正在做一个美好的白日梦,我丈夫的大手一下子就让我惊醒了。我是知道他这头大鱼的嘴的,但,我总也死不了。他倒是不一次性吃掉我,总能把我吐出来。我看我似乎也没被他咬掉什么,可他却是一副吃得很饱的样子。那我跟神话中永远吃不完的米坛子有什么区别?我岂不是一个神奇的宝贝?怪不得,他打我总手下留点力气,他也不想打碎了我这米坛子。
   他将我向他的卧室里拉。我努力向后挣,我的脚同地板发出刺刺的摩擦声。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缓慢地被向前拉动,我觉得脚下太滑,没有多少阻力帮助我。在这种情况下,大喊救命似乎也不恰当。我的反抗似乎是白费力气,但我一定要用尽全力向后挣。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败,但我的目的不是赢,而是向他证明――我不愿意!我认为这个证明十分必要。我真的不想到那个卧室去,我在想着别人的卧室。虞美人看清了我的处境,它大叫着,冲着他又跳又叫,但他不理会。它是那样弱小,在它眼里,丈夫一定是个巨人。它可能跟我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打不过你,但我要让你这个巨人知道我这条小狗的愤怒。它的愤怒确实无法有效地帮助我,我像一只旱地上的爬犁被吱吱哑哑地拉进了门。他迅速地撞死了门,并且把虞美人关在了门外,又没伤到它,这可真需要眼疾手快。
   虞美人冲着关死的门大叫,不停地叫。丈夫似受了这叫声的干扰,但他一声不吭,它的大叫没能让他乱了手脚。但我看出他有点惊慌,还有点无奈。因为他的这种强奸行为是在有了一个目击者的情况下进行的,这对他将有很深的影响。现在除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之外,它也知了。丈夫因此会有心理负担。此后,我看见他也经常讨好虞美人了,有时从酒店回来,给它带回一大包肉骨头,又常常抚摸它的毛,还夸过几次它漂亮。总之,他意识到,他得罪不起它,他有短儿在它手里。
   虞美人的愤怒一直持续不停。丈夫在这种强干扰下又一次从我这米坛子里吃饱了后,它还在大叫不止。他说这好像是它到咱家后第一次叫。我说是。它此前一直保持着高贵的沉默。我说这都是你逼的,它认为不开口不行了,事情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我忽然明白,它大叫的主要原因了。我对丈夫说,我和你打个赌,它现在的叫,是以为你害死了我,或你正在害死我。如果我现在对它说句话,以证明我还活着,它就会不叫了。他疑疑惑惑,于是我对门外的虞美人说:别叫了,妈没死,还活着哪。听到了我的声音,知道了我安然无恙。虞美人的叫声果然戛然而止,不久听到它走开的声音。它的脚爪从地板上轻轻踩过,发出刷刷刷的声音,那脚步声里似乎还有一丝不放心。
   丈夫说,你哪里是人,分明是条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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