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架为生命起飞的专机。5月12日 16时40分，机舱里那位老人 正望着远方的云朵。他的焦虑朴素， 他坚信
被大地抛弃的事物。决不会再次遭到遗弃。
飞机终于在那片土地降落，那里的路
比滚烫的江水还要坎坷。老人走向广场，
踉跄的悲恸接近一个班级，孩子们的身体
刚被梳子梳过，仿佛作文纸上的汉字，
他们读不出声母和韵母，夸张的口形
垂向地面最后的落花。此时，老人的腰弯下去，
一次，两次，三次。我听到远处都江堰江山哽咽。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老人在废墟与废墟之间
颠簸。他泪水苍然，于尖锐处跌倒，在废墟深处
蹲下，以接近那被埋住大半个身子的人，
想让他听到，他对每一个音符都不放弃的声音。
这就是一个大国的总理，一位普通的老人，
尽管皱纹深藏的疲惫可想而知，
我却时时觉得他更像一粒内心饱含火焰的种子，
在这个五月，撒播，任意的生长都是重生。
2
从那时起，直升飞机便是一块常驻蜀地的云。
有时是人跳出机舱，军人、医生、消防战士……
有时它带着雷电，在天空打开白伞。粮食，
药品和水，在此时学会了飞翔。有一些飘到
山外去了，还有更多的人仰着头
看变得辽阔的天空，在映秀，北川，青川，广元，
什邡……
以及无限大山的深处，留守的人燃起篝火，
引导一架架飞机再度光临。
当重建的人群
站满大地，一种叫明天的物质
她搬开我们，填补死者造成的空缺。
这样，从“爱”开始，
爱一枚硬币，一个旋转的车轮，一顶蓝色帐篷，
爱帐篷里天南海北的人，爱他们的皱纹和方言。
我爱上了矿泉水、稻米和方便面，爱种植
它们的人，搬运它们的人，和他们的家人。
爱抗生素，爱沙子水泥。我爱的钢筋
骨质密实；铁丝是捆绑用的，也可缝补。
我也爱粗陋的木桩，精美的文具，棉被，衣服，
一管管热腾腾的血……所有的爱相加，
就是爱祖国。爱她的贫穷和富有，千年厚度的
苦难，疼痛和疾病。她绿色伸展的叶子，花朵：
果实饱满与否，我都爱。甚至爱她的疤痕，
一两枚虫眼儿，她的阳光，她的阴影。
3
那天，北京王府井的献血车前
那么多人沐在雨中。年轻的伴侣手握结婚证，
他们的血是甜的，带着喜气。而远方的路上，
车轮满载物资奔跑，戴安全帽的人，手攥钢筋，
在断裂的地方打下木桩。这些缝补大地的人，
此刻，正以水的方式涌向灾区
还有老者，戴厚镜片的专家。他们摸索裂缝
为一座县城量身高，测体重、血压，
我以为处方真实可靠。
我看到无法计数的帐篷。岷江两岸
蓝色聚集区里，政府在此，学校医院警察军队
在此。地震把社会的纸团压得扁平。
现在，乡村出门即是城市，城市也是乡村
而这正是未来的缩影。建设者
带来图纸和机械，我看到蒸腾的气流和噪音
滚烫的额头，澎湃的心及汗水，仿佛旗帜
插满大地。那些激越的人
此刻他们埋头，抑住悲戚。
这样，我看到大地，画卷铺展时
磅礴的笔触。作为构思者，中南海灯光
照亮的部分，我看到她自信的表情
定格于历史。巨灾笼罩的中国，自我的救赎
仿佛有机体，调动她的蛋白修复伤口，
覆盖那些疼痛的事物，重塑生活
使其继续，并尽量美好，像那些幸存的人。
4
建设者是先擦掉眼泪
才拿起工具的。这群硬邦邦的汉子
体内蕴蓄着雷霆和闪电，而走近废墟时依然惧怕，
他们踮起脚尖，以免踩疼横躺的灵魂。
山岳深邃。抢修电路的人，肩头比山头
更加可靠。他们喊着号子走米。有些石头松动，
甩落山下，仿佛充气的球体，被弃的果实
一路跳跃弹射。这样的游戏
每天尖叫，有人被其绊倒，摔伤手臂和血管。
而余震和雨水的排排尖牙
仍紧咬住这块土地不放。
我无法放下担心，也无法劝他们
叫到平地。山下的夜，水面辽阔
金属和木头禁止了嘴唇。放牧的羊群
找不到栅栏。人在疼痛与流血，
这样，扛水泥杆的人，必得放下自己
暴露给山间的野兽和陷阱。我看到他们攀援，
仿佛山羊经过狼群出没的密林，
他们在指定位置栽下线杆，在顶端结网，
把一根根线头系牢。电力恢复的时候，
山下有人欢呼。这种现代的东西，
我知道，是原始的肩膀使其复活。
5
摇碎的蜀道布满岩石。路像蚯蚓，
那天被人掐成几截，桥也扔到水下去了，
有鱼爬上桥栏，不安如衔不住草籽的鸟儿哀鸣。
工程兵和筑路工周旋于山水进入。我看到
走在前面的人从怀里掏出照片，周岁的儿子
向他微笑。现在，这个幸福的人
他什么都不怕了。两侧崖壁碎石
滚落，他扶正帽檐，把一根钢钎举过头顶，
信奉生命的人在大地凿出火星，用生命挽回石头
使其见识血，带着忏悔退却。
对抗的艰辛浩大而具体。无论星辰还是太阳
都曾望见蜀道，从石阵中迈着碎步赶来
望见建设者的汗水，听到不同方言的呼噜，
还有那些草帽和竹筐，被一副扁担挑了十几里
…路，
感恩的灾民，在工地摊开茶与食物，“鱼水情”，
当以灾难为修饰语时，朴素而真切。
我无法省略坎坷。数亿方石头无处安置
它们进入不了江水，抬高水位造成新的动荡，
起重机只在边缘，履带和轮胎学不会跳跃，
因此，最初的建设粗拙。仿佛手掌和脚，血泡
这条最初的母路，被祖先走了一万遍，今天仍疼，
它的子孙，灰浆和沥青，同样带有血丝
而修好的路被余震再次掩埋，掩埋再修，
这反复敲打的锤子，足够钉进历史。
北京大道，山东大道，辽宁大道……
对口支援的这些路，在大地贯通时
我赞美平坦：经过苦海如同陆地
让孤岛复活，见到光。
6
我一直无法比较：原址重建的映秀
与搬迁的北川，哪个更幸运，哪个更悲伤。
现在，废墟腾空的土地上
挤满了北京人，山东人，广东人
江苏人……中国人。这是一个国家工地，
包括她的塔吊和水泥。他们选择稳妥，
将跌倒的重新扶起：他们爬上爬下，
把混凝土举到半空。红色的三角旗招展
犹如一个活着的人，因生而动
的手掌。这样，墙一层一层树立，
打夯机重捶的地方，根须扎进
疼痛的泥土。它必不忘记刚刚清扫的碎骨
在深处抓牢岩层。仿佛幼兽
抓牢母体，防止被颠簸摔伤。
这是关于工地的抒情。升腾的背景之下
我醉心于建设者埋进食指的木刺，
一小截梦话。以及一两次争执、打闹、粗话。
我看到这些温暖的小乱子，写实主义的草图
逼真如同亲人，而不是拯救者，
施恩者，与布道者。我看到他们口嚼辣椒
通红的汗水。他们摆弄舌头 学说四川话，这些各省来的援建大军
都是预言家：“新建的房子都有
风水，适宜结婚生子。人丁兴旺”
我终于看到久违的笑脸，经过泪水和血水
在新房前炸开的爆竹里，显出她的明媚，
我听着仿佛来自天空的掌声。这是震后
第一批人住新房的人，我相信他们欢喜
如同相信笑纹深处定藏了悲戚，
而远处的江边，有人钻出帐篷，
他们湖水样的脸，我看不出动荡，
走过巨灾，还有什么能够搅动涟漪……
7
城外的原野，山腰垮掉的梯田
那些耕地。水牛走过的地方布满石头，
仿佛河床掀掉水被，裸露她的贫苦。
而种子不会死去，一株苗奋力撑开初叶
小小的绿顶如灯。
从新坟走来人群，脸上似有被水冲刷的泪痕
现在，他们蹲下，把石头抱离地面
抱出视野，不让种子看到
半匹粗布的阳光。大地上
泥土已被翻起，仿佛深褐色的浪
一件穿了千年的衲衣。
我看到手握锄头、铁锹，扶着犁和耙的人，
种子和化肥从远方走来，不知能否
被蜀地的水土喂养，他们只是埋头耕种，
而更多的人，在帐篷外开垦荒地
栽种辣椒，及其他生长迅猛的菜品，
这些蜗居的蚂蚁，懂得储存过冬的粮食，
懂得日子，慢火熬出陈杂的汤汁。
8
帐篷内又送走一批打工者，一种援助方式，
大大小小的公司向岷江递来表格。人们填写
幸存的姓名、性别和学历。即将入城的人
他们拍打车窗的手，定也拍疼江岸的帐篷。
那里老人抬起胳膊，仿佛苦难挂果的辣椒，
告别是红颜色的，它越来越烫，直到流泪。
招工潮涌来的时候，认领者也多起来。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喜欢孩子的人，
被啼哭声撞出裂缝的人，我但愿他们
不是被自己感动，并信其遵从法律，
白纸黑字的人间，灾难之下，孤儿要走
更多的路，才能长大。如同地震时出生的
那个孩子，一次摔倒就跌出了子宫。现在，
他在帐篷问磕磕绊绊地走，会喊叔叔阿姨。
除了“妈妈”这个词，他几乎没有缺陷。
这年，有多少孩子取名为“震生”，
稍前出生的人，被地震再次分娩，
他们认同修改乳名，仿佛这是集体的胎记，
灾难统一加盖的邮戳。
9
现在，大地到处都在康复训练
拆除绷带与石膏。我看到帐篷医院的空地
羌族女孩丢掉双拐，十米的距离
她走了三百六十五天，
此刻，蹒跚也是一种美德。
作为心理干预，我深知痛苦面积辽阔且持久，
“谁能永远寄居于帐幕，仿佛
暴风从未刮起”，当有人以自杀的路径求解时
我理解，对一道人间方程式他的无助与孤独。
当然，我认同普遍的阳光
新校园无法言说的美好。如同相信
天空的厚云，挡住大多数紫外线，
让一面崭新的国旗顺利冲顶，
此时，学生在广场举目，他们的泪
这些岷江的支流，奔向大海。也许某一天
我会在贝中摘取干净的珠子，滚烫，
略带盐分的忧伤。现在，第一节课是哀悼，
遇难同学的座位空着，课桌上一支支菊花
开着，仿佛他们活着，
和幸存者一起搬进新校园。
10
之后的日子，新医院、新社区、新车站、
新工厂、新监狱……
这些笋，长大的竹林。人类制造
在山上挂满铜锣，在水里撒满浮标
在地面装满指示灯。
大地正在举行婚礼，新娘从苹果树下
走来，她的佳偶种植葡萄。高举酒杯的宾客
包括那些羚羊和田野的母鹿，我看到
他们高举祝福，诵读平安的经文，
而逝去的人，我代表他们献上贺礼，
一缕携带水分的风，让新人互相亲吻嘴唇
让看见的人，尝到甜味。
多少婚礼能涂改大地的底片：多少胭脂，
是泪水拌红的。今天，我一再听到锣鼓，
唢呐吹亮旷野时，那些喜庆的人，我希望
他们吹亮更多的事物，如松树和路边野草
马匹轻松跃过沟壑的蹄声，工厂轮轴的转动
我感到电流经过，像羊群经过街道，走向
绵密无间的草场。唢呐也许还能吹亮黑夜
把它吹向黎明，抑或红辣椒攥紧的炊烟……
11
是谁创造这万象?在黑夜植光
在碎裂之地，重建…体、河流、及村落。
谁安顺于大地，而不臣屈，
我赞美她，这片土地上坚强的人，
这个国家的全部子民，这个星球
满怀体温的手臂。
我在废墟，在工地，在路边……
看到感恩，那些红色的牌匾和横幅，
我相信它们诚实。此刻，遭受重灾的地方
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我以为美。
这些种子，我信其将在不同的土壤萌发
生长火焰，仿佛鹿角，
感恩溪水流经的田野
仿佛溪水，感恩源头，感谢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