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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夜【冬雪夜远行】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张成起   河北省徐水县人,毕业于天津财经学院对外贸易经济系,研究生学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术委员会副主任。著有《世纪梦语》《一枝一叶总关情》等散文集。散文作品在《新华文摘》《中国作家》《报告文学》《北京文学》《作品与争鸣》《美文》《河北日报》《今晚报》等多家报刊刊发。
  
  一
  
   早知道每个人终久都会走到这一天的。但在母亲年逾古稀后的20年里,当令我终日提心吊胆的这一天真的降临时,我还是违背了对老人家生前当面所作的最后一项承诺――“妈妈走了,儿不哭”。
   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已气若游丝的母亲,凝望着母亲脸上那布满岁月沧桑的非常熟悉似乎又有几分陌生的一道道深深年轮,紧紧攥着母亲那再也不可能被我的体温暖热的枯瘦如柴的手――她手上的指甲昨天我刚刚精心修剪过,她那已无光感的眼神中似乎还在向儿子传递着一种冥冥中的期待……
   我已无心再向冷酷无情的死神做任何无益的祈祷。我的心在被自虐鞭责。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把我们兄妹五人抚养成人,襁褓中的一把屎一把尿自不待言――普天下的母亲尽然。尤其是当我想起那不堪回首的1960年,年仅四十七岁的父亲一夜暴病而亡后,我作为长子也不过刚刚十四岁。在那天灾肆虐人祸横行的特殊困难年代,为了一家人的活命,母亲到底遭遇了多少一个农家小脚女人难以承受的困难,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是少有人知的。薄衫难御三冬雪,孤灯常伴五更鸡。我作为长子所能看到的,也仅仅是妈妈那过早日渐霜白的一头华发;是每天黄昏生产队收工回家后那一身疲惫的瘦小身影。听到的也仅仅是母亲在如豆灯光下彻夜为儿女们缝补衣服时的低声叹息,是夜半更深时独自向隅的虔诚祈祷和自言自语的伴泪诉说……母亲手中的针线可以缝补好一家七口人(当时年逾七旬的祖母尚健在)衣服上的千洞百孔,却穿不起她那滴不尽的点点泪珠。我忍痛蒙头佯睡。我的心在流泪。
   回首父亲去世后的50个春秋岁月,我自悔自愧不已。自1964年离家到外地求学,一直到大学毕业步入社会后,近40年的政界生涯中浪迹四海终日奔波,耳边常常响起的是目不识丁的母亲那句句殷殷嘱托:“常言说,自古忠孝不能双全,官差不由己。儿你是公家的人,拿着公家的饷,吃着公家的饭,一定要把公家的差事办好,不要牵挂妈,也不要让妈牵挂?”母亲虽然嘴上这样说,而心中对儿子的牵挂却终生不舍不弃。出门问车马,天寒嘱加衣。每次回家探望老人,母亲总是对儿子浑身上下细细端详一番。我脸上细微的胖瘦变化都会给母亲带来无尽的欣慰或隐隐的担忧。直至因病卧床病故前的半个月,还在嘱咐家里的人不要忘记给我过六十五岁(农历腊月十九)和我的儿子三十八岁(农历腊月十六)的生日。而我对三十九岁即丧夫寡居,曾多年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又牵挂几多,尽孝几何?
   当想到我已年逾花甲,可向朋友们炫耀的家中尚有老母在堂的骄傲将不复再;想到我刚刚告别政界,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家尽孝,而母亲给儿子留下的时间却已无多;想到今后我再远道回家,一进院门,高高兴兴地叫上一声妈,却再也听不到屋里传出的65年间儿子早已听惯了的母亲那脆脆的应答声;想到再也看不到我每次别母离家,母亲扶杖颤颤巍巍地挪动一双小脚走出院门为我挥手送行的瘦弱身影,再也听不到她那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殷殷嘱托……我泪如泉涌。
   随着母亲那刚强一生的头在枕边无声的一歪,我一声“妈――”的哀嚎伴泪喷口而出,伏地长跪不起。一种沉重的负罪感骤然涌上心头 ――虽然几十年来我尽心尽力保障了老人的衣食无忧,但却因终日公务缠身,少有床前问候奉汤之孝,多有经年累月难得回家伴母颐养天年之憾。物质的充裕永远填充不了亲情的空缺,心中感到欠母亲的太多太多,而且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补偿报答了。如果京剧《四郎探母》中,杨延辉那句“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的唱词,倾诉的是一种母子们生离的无奈,而我的伏地长跪和哀嚎,则是人世间母子间死别的最痛了。
   泪眼朦胧?了一下墙壁上把时间顷刻间已变得似乎毫无意义的冷面挂钟,它已定格在2011年2月4日的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时值农历辛卯年正月初二的立春日。母亲九十岁的人生路就此走到了终点。
  
  二
  
   母亲是去年(2010年)的12月5日住进保定市第一中心人民医院的。前一天的夜晚,四弟从徐水农村老家匆匆打来电话,告诉我说,这几天老人不知何故,胸闷发憋。虽经村医诊治,但病情未见好转,却日渐严重,已不能正常躺卧休息了。我听后骤然一惊!立即给保定市第一中心人民医院的院长郭淑琴打电话联系住院事宜――我们同是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她是我非常熟悉和信任的一位热心肠朋友。在她的精心安排下,第二天上午母亲即住进了医院。
   在我的记忆中,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母亲虽然一直瘦弱,但身体状况一直良好。不仅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医院的大门,而且年过四旬后,还在村里我家所在的第八生产队担任了多年的妇女队长。这些年来,尽管儿女们对老人孝敬有加,但为了不增加儿女们的负担,年过八旬后,母亲仍坚持自己做饭洗涮,从不让人伺候。即使偶有外感风寒,也很少打针服药,更不输液。滚烫的红糖姜汤水一碗,厚厚的棉被一床,盖上发发汗了事。这次住进医院后,医生的初诊结论是胸腔严重积水,压迫肺部,致使肺部不能正常舒张,影响呼吸。于是立即做了胸部穿刺置管引流的应急处理。但经过对胸部所排出的积液进行化验后,查出有癌细胞!
   一种不祥的预兆突兀而至,我心乱如麻。经过B超、CT等多种仪器对由胸腔到腹部再到盆腔自上而下的检查扫描,最后确诊癌症的原发病灶在卵巢,而且根据病情的发展判断,发病起码已有三年以上,并已扩散转移到腹部及胸腔。我为做儿子的粗心扪心自责。医生告诉我说,鉴于老人年事已高,身体又极度虚弱,手术已无可能。且癌症已到晚期,又扩散转移,放疗化疗也已毫无意义。
   医生的诊断结论意味着什么,我心中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如五雷轰顶!
   回想起半月前我回家探望母亲时,老人的身体还没发现任何异常,仍能坚持生活一切自理。午饭间商量今年的春节如何过时,母亲认准了乡间祖辈口口相传的“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老理,不想离开她住了半个多世纪的那座老宅院,嫌到城市住楼房不好,整天把人“悬”在半空,不能接地气。我答应母亲,今年我早早回家和她一起过年,老人很高兴,午饭间我陪母亲还喝了几杯小酒。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人平生第一次住进医院,医生悄悄递给我的,竟是一纸“癌症晚期,已转移扩散”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绝命宣判”!
   在医院住院部的医办室,参与会诊的呼吸科、妇科及肿瘤科的几位资深专家向我如实通报病情后,我忍泪急切地问:“以你们多年的临床经验,一个人病情发展到如此严重程度,生命的极限到底还能维持多久?我是老人的长子,在外工作多年。我虽不懂医道,但相信科学,会直面一切。你们一定要如实相告,以便让我提前有所准备……”当时我虽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心中仍有一种侥幸的期待,期待着此时此刻我最信任的白衣天使们或许能给出个维持一年、两年或更长时间的乐观回答。这样,我就可以毅然甩掉手头的一切,回家操厨煎药,侍奉母亲,好好陪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但科学不同情眼泪。医生“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若遇特殊情况,某个器官突然衰竭,不测可能发生在顷刻之间”的回答,令我沮丧到了极点!
   几十年来,我送别过的老前辈、老领导甚至年龄相仿的同事朋友计已逾百。我曾巧舌如簧,给悲痛欲绝的逝者的亲人们情深理顺的节哀劝慰。但面对自己的母亲,我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医生给出的这个残酷无情的诊断结论!她老人家生命本来已进入倒计时,但她对自己病情却一无所知。还在天天企盼着能早早病愈回家;盘算着春节儿孙们都回来过年,城里的孩子们养得娇,怎么能把屋子烧得暖和些,不要冻着孩子们;想着本家的一个侄子年前要娶儿媳,该随上一份礼;挂念着自己的长媳去年做了手术,不知身体恢复的如何;念叨自己喂养的那只花猫,不知道离家这几天有没有人喂,是不是跑丢了……我心乱如麻,默默无语。对别人的千牵万挂已伴随了母亲的一生,而她却不知道,眼下这些扯不断的牵挂,在无情地撕扯着儿子淌血的心。
   当想到儿叫妈无人应的日子在一天天在向我残忍地逼近,我心如刀绞。病床前我忍痛强装笑脸,以“医生说了,妈的病不重,很快就能出院”的善意谎言,宽慰着我那可怜的目不识丁缺乏基本医学常识的母亲。转身走到窗前,遥望愁云淡日的萧瑟天空,两行热泪?淌双腮。我的精神已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
   院方善意而真诚地告诉我:等老人体内的积液导流排净后,再观察调理几天便可出院了――我们虽有心济世,但却无力回天。我们理解,为了自己的老人,每天上千元的住院费开支你不会在乎,但对病人已实在是毫无价值。这几天医院输液用的所有的药物,没有一种是真正治病的,无非都是些常规性的消炎退烧镇静安神的营养液。这些常用药乡村的医务室也完全可以解决。当然,遇到紧急情况,医院的护理急救条件固然好,但远比不了家里的亲情氛围浓。回到家中,有子女们的家庭陪护,有熟悉的老街坊邻居们的探访聊天,也许老人的心情会好些,对延续生命有好处。
   医生这一委婉温柔却又是极端无情的建议,把我逼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医院已宣布回天无力,而离开医院又将奈何?叩地――地无言,问天――天不语,百爪挠心,无助无奈。我已怯于直面母亲对我那充满无限信任和深切期待的目光。
   回想起当年父亲病逝后,母亲为养活五个儿女,曾以夜幕遮羞,偷偷地走上乞讨之路。为了不让乡邻们知道,出门时还特意换上件洗干净的衣服,佯装去走亲戚,天不亮悄悄离村,到十里开外见不到熟人的几个村去沿门乞讨,天黑村里街上少有行人时再偷偷回家。每天“五大两”的口粮,早被“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几个孩子吃得锅净盆光,家里已陷入了断炊揭不开锅的困境。但母亲宁可自己忍饥挨饿含羞乞讨,仍坚定不移地供我读完初中和高中后又读完大学。当我初中毕业后主动提出不再上学,想回生产队帮母亲挣工分养家时,母亲啜泣着把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一夜数落到天明。
   母亲为抚养五个儿女成人,汗水一头涕泪一把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回想起我步入社会的大半生来,由于受母亲的言传身教,扶危济困的小小善举自不待言。走上领导岗位后,在任张家口地委副书记期间,1990年夏季,曾苦战两昼夜,组织过阳原县阳眷煤矿透水事故对被困矿工零伤亡的成功救援; 在任廊坊市委书记时的1996年夏季,为保京津,保华北油田,面对九河上游下泄的滚滚洪水,在霸州文安抗洪一线坚守十五个日日夜夜,组织十余万群众携儿带女连夜安全转移,百里长堤无一处溃决,芸芸众生无一人伤亡……而今天面对躺在病床上与死神孤独抗争的生我养我的亲娘,堂堂五尺男儿,竟是如此无能和束手无策。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拧眉切齿扭曲变形的面容,我心在滴血。
   我扪心自问――母亲养儿,何用之有!
  
  三
  
   遵照医嘱,胸腔积液排完呼吸暂时已恢复正常后,在一片“病已痊愈”声的虚假而善意谎言的哄骗下,母亲回到了她终生不愿离开半步的那间老屋。
   刚回家的几天里,老人的情绪特好。屡屡向来家探望的乡邻们称赞城里大医院的条件好,那个小电视(B超机)一开,身上的病就都看透了。饭间偶尔还能喝上一小杯酒。还不时自言自语地说,过几天就能下地出门去赶本村的大集了。你每年回家过年,家里都人来客往的很热闹,我赶年集提前给你买下点过年待客的菜。明年的阴历四月十八,再到闺女家住几天,上庙拜佛烧香,看几天大戏。还几次对我说,等开春天暖和后,到廊坊“你们家”多住些日子,特别想念重孙子和外重孙女这两个调皮的小家伙……
   我心中一阵隐痛――几十年来,我自始至终都认定母亲居住的那个村、那座老宅院是我的家,而母亲直至临终,也不认可儿子的居所也是她老人家的家!我违心而痛心地附和着――我那可怜的妈妈哪能知道,她的生命之光已近油尽灯干,遇风即熄。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被认定是自己“家”的这间老屋半步了!
   真正让母亲意识到自己真的快不行了,缘于一个月后的第二次住院。
   回家一个月后,老人的胸部没有再出现异常,我心中暗自庆幸。但很快腹部又开始严重臌胀。经向保定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主治医师电话咨询,初步判断腹腔可能也出现了积液,建议带上病历就近到县医院复查。到县医院住院复查确诊后,又立即进行了腹部穿刺置管导液。但县医院的医生认真看过病例全面了解清病情后,已不倾向让老人再继续住院了。这样,母亲带着置入腹腔的导管回了家。此后的一个月期间,腹部的积液三天一排,五天一放,少则百十毫升,多则三五百毫升,再也没有中断过。而且胃部也开始出现了问题,逐步不能进食,并开始呕吐。母亲由此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性,自觉人生可能来日无多了,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我交代后事。
   “儿啊,你们不给妈说,其实妈也心里明白,妈的病这次是治不好了。我估摸着,这次无论如何是闯不过这个年关了。我死了你不要哭……”
   “我不哭。妈不会走的――去年你不是说了吗,天上的哪个神仙给你托梦,说你的阳寿还有十年以上,百岁之前不会走的。”我赶紧以违心的话语去做真诚的宽慰。
   “虽然前些年别人没吃过的苦妈都吃了,但妈赶上了好社会,又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别人没享过的福妈还都享了呢!我比咱村所有的老太太都强多了――她们没吃过的稀罕东西我吃过了,她们没穿过的好衣服我也穿过了,她们没去过的地方你带我去过了。你该孝敬妈的都孝敬到了。我比你爹那穷鬼福大多咧,他可没享过一天的福……”母亲的眼角浸出了泪水。
   “起儿,要真说起来,你这大半辈子也不容易。有些事妈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妈,这话你是从何说起呀?”我急忙打断了母亲的话。
   “小子你好好听妈说,自打十四岁上没了你爹,你就帮助妈里里外外操心。那时咱家没的吃,饿得你不长个儿。人刚比辘轳架子高不了多少时,就开始起早贪黑的拧辘轳浇咱家那几分保命的自留地。白天又要上学,害怕落下功课考不好让外人笑话。几十年一人在外走南闯北的,又要上班,又要拉扯两个孩子,还要惦记我。开始那些年,你一个月才挣四十多块钱,家里穷也帮不上你,你还月月给妈寄钱。连你们结婚,妈都没给你们添一件像样的东西。你苦了半辈子,但你怕妈为难,你们弟兄们分家时,家里的房你没要一间,地没要一垅,连根筷子也没从家拿走。前些年弟弟们盖房,侄子们结婚,你反过来又贴补他们。也真难为你了。唉――谁让你是咱家的老大呢……”妈妈开始抽泣。
   “儿啊,这些年你给妈的零花钱实际上我并没花多少。家里的冰箱、电视、电暖气,所用的大件小件和吃的穿的,你都给妈预备齐了,我还用得着花什么钱呀?前几年,我看家里他们哥儿几个又盖房又娶儿媳妇的,日子过的都挺紧巴。也没给你商量,我把几年来攒下的钱给他们弟兄仨每人分了几千。现在我手头还有点钱,实际上这些钱也都是你给妈的。我眼看就不行了,这次不想再给他们分了。我把这两万元整的先给你,留作我身后用,这样,到时候你可以少破费一点。剩下的这几千块钱妈先攥在手里,到阴间告诉你那苦命早死的爹――咱家不像过去那么穷了,我手里有钱了……”
   当从母亲颤颤巍巍的手中,接过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时,我已泣不成声。
   娘――儿那省吃俭用苦了一辈子的亲娘!儿子给你的有限的几个零花钱,本来是日常补贴生活用的,但你宁可半盆剩粥吃三天,也舍不得倒掉。你把体面的衣服穿在外边――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儿子长脸;而自己穿的一套内衣却补了缝,缝了又补,最后把儿子气得强行给扔掉。你的儿子们都已儿孙满堂,你风烛残年却仍为儿子们省吃俭用。自己的病已到如此严重的程度,还想到自己的后事尽量不增加儿子的负担……
   回想我离家几十年来,虽对母亲的牵挂不绝于心,但却有时有晌;而母亲对儿子的牵挂虽默然无语,心中却时时刻刻。手捧用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手帕包裹着的带有母亲体温的两万元钱,我心手同颤。几十年没能在床前尽孝的儿子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当癌细胞已严重地侵蚀到母亲的胃和食道时,她开始不断地呕吐带有酱油色的黏液。我们弟兄(弟妹)几个轮流不停地为她在嘴边擦拭。当她看到每天用过的卫生纸一包又一包时,喘息间喃喃地说:“唉!造孽呀――天天糟蹋这么多的纸……”为了使用方便,我们把大卷的卫生纸提前裁开,折成方块方便备用。母亲却嫌我们扯的纸块太大,教育我们弟兄们说,咱们庄稼人的日子可不能这么过。自己又用手吃力地把我们折好的每方纸再分成两半,供两次使用。
   母亲病重的最后半个月,已彻底不能起床,大小便不能自理。几十年来,我们家住的那道南北街几乎每家每户的婚丧嫁娶,添丁增口,都没离开过母亲帮助料理;婆媳不和、夫妻反目的家事,母亲不知劝解了多少宗。所以,老人病重后,天天来探望的老老少少络绎不绝。但母亲不管自己多么内急,只要有外人在场,坚持从不吭一声。一定等外人全都离去,才让儿女们帮助大解小解。我们嗔怪母亲:都是九十岁的老人了,又是长辈,是重病在身的人,不会有人在乎这些。她却执拗地坚持认为,人家非亲非故,好心好意看我来了,我不能又脏又臭地招人腻歪。
   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天,我一直昼夜在身边守候。每到晚上送走最后一批来探望的乡邻们后,我便开始为母亲擦脸洗手,服侍老人休息。夜间睡觉母亲从不让开灯,口头说是怕晃眼,实则怕我们多出电费。因已经到了癌症晚期,本来腹内器官已开始疼痛,但母亲从不轻易叫一声。实在咬牙坚持不住时,也仅仅是用双手牢牢扒住床头,紧皱眉头,“哈――”地一声出上一口长气。等到夜静更深母亲睡着了,我却难以入睡――唯恐母亲不知何时停止呼吸,而我睡梦中浑然不知,事后让乡亲们耻笑。于是,我便在黑暗中,不时地伏在母亲脸旁去探听老人的呼吸声,有时用手轻轻地抚摸一下母亲的脸,握住手腕把一把母亲的脉搏。母亲醒来了,喃喃地说:“儿啊,你放心睡吧,妈今天晚上不会有事。迎来送往的都累了一整天了,你也是六十岁开外的人了,熬不起呀,身子骨会累垮的。今晚妈再难受也不叫不嚷,小子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
   农历的腊月二十九下午,无奈中又用过一支止痛的杜冷丁后,妈妈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已经十余天水米不进了,这次忽然主动提出想吃点东西,我非常高兴,征求妈的意见想吃点什么。妈夸赞在廊坊住我家时,我做的面片汤好吃,想吃点面片汤。我急忙洗手和面烧水,按照我熟知的母亲的口味,精心调配好汤用小料。当我把一碗香气四溢的面片汤恭恭敬敬地端到母亲面前时,母亲脸上露出了近两个月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我把一勺调试的温度适宜的面汤喂到妈妈的嘴中,刚刚下咽,一股酱色的胃黏液伴着刚刚咽下的面汤喷吐而出。母亲无奈地摆手摇头说:“儿啊,别再费心了。看来阎王爷这次真的要收我走了,你看,这不连汤都不让我喝一口了……”
   颤手捧汤碗,热泪淌双腮。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今生今世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餐了。苍天竟是如此无情,它彻底粉碎了我最后虔诚赎罪的祈祷,斩断了我期待的病床前的尽孝之路!
  
  四
  
   乡下的除夕,年味依旧。家家张灯结彩,户户庭院飘香。燃放鞭炮曾是我几十年的最爱,而今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却搅得我意乱心烦,诅咒不已。母亲已经开始出现间歇性昏迷,生命进入了以小时计数的倒计时阶段。我在母亲耳边不停地轻轻呼唤,默默祈祷一生坚强的妈妈无论如何要坚持闯过这个年关。
   草草吃过最寡淡无味的一顿除夕年夜饭过后,本家族的十几位侄孙晚辈挤挤插插地齐聚在母亲病床前不忍离去。没有了厅堂间的欢声笑语,没有了往年热热闹闹向老人拜年的祝福问候,更没有了叔嫂间插科打诨的嬉戏打闹。令人窒息的空气伴着一张张冰封凝固的脸庞。大家在焦虑地守候什么,心照不宣,默默无语。
   时钟的指针已有气无力地移到了夜十点。我实在不忍心让大家在除夕夜放弃自家的团圆在我家为老人熬夜守候,于是,便以“老人目前体征平稳,估计今夜不会有什么大事”为由,下了温柔的“逐客令”。而恰恰在大家散去后的不到一小时,母亲的呼吸突然变弱,手腕上已把不到脉搏,脸色变黄,额头的皱纹开始舒展并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我意识到大事不好!弟兄几个又急忙分头打电话,把刚刚散去的人召集回来。全家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开始张罗着为母亲穿二十年前由她亲手一针一线为自己精心缝制的那七件套寿衣。但经仔细观察,老人的呼吸似乎又在逐步恢复,眼球开始慢慢转动,手腕上的脉搏也明显加重。随着儿女们“妈――你可不能走啊”的声声凄惨呼唤,母亲“唉――”的一声长叹后,又睁开了已有几分浑浊的双眼。我心中舒了一口长气。
   “这么晚了,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呢?”
   已经一整天呼唤不醒不言不语了,听到母亲这句十分清晰的问话,我心里异常高兴,急忙回答:“妈,这不是在过大年吗?孩子们都陪您熬年夜来了。”
   “喔――过年了,又过年了……”
   遥望黝黑的窗外,夜空茫茫,星光灿烂,礼花冲天,鞭炮大作――已交农历辛卯年的第一个子时了。
   大年的初一上午,妈妈神智一直处于清醒状态。乡邻们来拜年,有时还能搭上一两句话。但到午后,情况急转直下。虽用过了杜冷丁,而病痛的折磨仍几度使妈妈的面部痛苦不堪。但除了面部肌肉严重的抽搐扭曲,老人仍坚持一声不吭。我心痛不已,在耳边对母亲说:“妈,你要是难受就大声喊出来吧,别硬憋着,儿不怕烦。”妈妈的眼皮动了两下,喉咙里呼噜了一声,也许是听懂了我的话,算是做了回应,但很快又进入了昏迷。我们弟兄几个开始在妈妈的枕边轮流不停地轻轻含泪呼唤,但母亲双目紧闭,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没有答应一声。
   临近傍晚,母亲忽然微微睁开了双眼,转动眼球似乎在满屋搜寻什么。但经近距离用手测试,实际上眼已无神,无任何光感。也许,这是母亲向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这间老屋在做最后的告别了……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没提防,母亲把嘴一张,也随着叫了一声“妈――”。我以为母亲开始说胡话了。但接下来,她便开始长一声短一声不停地喊“妈”。我马上意识到,母亲已进入了最后的弥留阶段。过去就曾听村里有经验的长辈们讲过,病危的老人,一开始喊妈,这人马上就要不行了――婴儿降生以后,最先认识的是妈,牙牙学语时会喊的第一个单音词是“妈”。人到将要离开人世时,最后的时刻仍在想妈喊妈。人世间,妈在儿女们心中的位置是永远无可替代的。
   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曾几次对我讲过,她与姥姥之间是心存芥蒂的。当年姥爷病故时,母亲刚刚十五岁,下尚有一弟一妹。由于当时生活所迫,姥姥到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大户人家去当保姆,从此再也杳无音信。后来经多方打听才得知,她甩下三个孩子已远嫁他乡一个丁姓庄户。少爹没娘的姐弟三人开始手拉着手沿街乞讨。其悲,其惨,难以述说。其后几年,姥姥曾悄悄回村,偷偷接走了年龄最小的姨妈。但倔强的妈妈死死拉着舅舅不放,坚持留了下来。以后的多少年间,母子间少有来往。
   日本鬼子侵占华北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家有年轻女眷者,成天提心吊胆。于是,由本家长辈做主,匆匆嫁给了本村大她八岁的一穷户农民――我的父亲。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姥姥曾到我家来过几次,但从不长住。那时我年龄尚小,没留意也听不懂她们母女间不知为啥总是争吵不休。一直到姥姥病逝,母亲得知消息后,也只是一个人到村外十字路口烧了一堆冥币纸钱,大哭一场,却执意忍痛不去奔丧。
   当我听到母亲弥留之际亲切地叫妈声不绝于耳时,一股五味的酸痛溢满心胸――她已原谅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已离开人世近四十年了,若黄泉有知,也许会深深忏悔感动涕零的。面对眼前躺在病床上我的母亲――她在三十七岁时痛失了年已十八岁的长子,三十九岁时又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以农村小脚女人弱小之躯和一般男人都少有的坚强,毅然挑起了一家七口人的这副生活重担。她对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不舍不弃,对年迈的婆母孝敬有加,对五个儿女含辛茹苦。而今天面对儿女们叫妈的声声呼唤,她却已不再回应一声!
  
  五
  
   母亲在大年初二凌晨病故后,经我们弟兄几个商议,决定第五天(正月初六)正式下葬发丧。一则考虑到正值年节期间,正月初五之前,出嫁的老少闺女要回娘家,新婚的姑爷要拜老丈人,家家人来客往的事很多,不想因区区家事搅得四邻过节不安。二则觉得母亲躺在冰冷的灵床上已经不吃不喝。慈母驾鹤仙游去,痴儿倚门望娘归。但母亲的这次出行却再也不能回家了,我也就再也见不到我那终生创业受苦受累的妈了。想亲人忆亲人亲人已逝,感恩情谢恩情恩情永存。我们甘愿昼夜守灵,仍想尽量多陪伴母亲几天。
   治丧守灵期间,前来吊唁的亲朋故交和本村乡邻们络绎不绝,连年逾九旬的老人都在家人的搀扶下,扶杖颤颤巍巍地来到灵前,捶胸顿足,痛哭失声,昏厥在地,实在令我感动不已。我唯一能做的是谨遵乡俗,向前来吊唁的人们默默虔诚地行跪礼孝谢。
   大家在一起谈论起母亲,对老人家一生中少年父丧母嫁,中年失子丧夫的不幸皆欷?不已;对老人家孝敬婆母、育子成材的艰辛皆自愧不如;对老人家生前的尊老爱幼、怜贫济困的大仁大义,皆交口称赞;对老人一生亲睦乡邻、善待孤寡的慈悲心肠,皆竖指称颂。母亲辛苦操劳一生,到生命的最后,仍心疼儿女,不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从发病至终老,仅仅卧床两个月,而且正值农村的冬闲――既给儿女们在病床前尽孝留下了一定的时间,使孩子们少了几分遗憾;又没有成年累月地给儿女们增加过多的拖累。就连选择了正月初二这个日子离去,似乎也是有意按儿女们说不出口的意愿,以坚强的毅力把大年三十和初一熬过去。这样一来,本家长年在外上班的、上学的、出外打工的都回来了。她想看的人和想看她的人都相见了。而且初六发丧以后,不耽误晚辈们春节长假后初七回单位上班。我家的对门是我当年读过书的小学。多少年来,很多上学的儿童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站在门口,总是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叫个不停。正值学生们放寒假期间,不至于因我家办丧事人来车往乱乱哄哄的,影响孩子们上课……
   初六发丧下葬,听当地的天气预报,看到几天来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我担心真的会下雪。但这天的老天爷却出人意料地一扫几天不散的阴霾,天气晴和,日暖风轻。这样,既减少了儿孙们在雪地泥泞中的跪拜之苦,又减轻了帮忙料理丧事的乡亲们寒风中的踏泥之累。最凑巧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出殡路上,当灵车行至村中心十字路口时,再往东一拐即出村奔祖坟而去。而偏偏在这时,“嘭”的一声闷响,行驶在已硬化的平坦的村街上载有灵柩的平板车的右车胎爆了。时值冬日,天寒地冻,又非暑天,天干气躁;车胎本可负重数千斤,一副灵柩又能重几何?也许这是母亲一种斩不断的眷恋――行前想再停停脚,对自己生活了九十年承载了难言的辛酸和不尽的欢乐的古老村落再看上最后一眼,与沿途街道两侧送别的熟悉的乡亲们挥手含笑道别……
   按照当地代代相传的乡俗,下葬的第三天是“圆坟”日。当天的凌晨天亮之前,要先由长子孤身一人身穿孝服步行去坟地,把下葬时插在坟头的招魂幡折断擎在手中,按照出殡时出村行走的相同方向,再向前远走一百步,引亡灵远行。而且,往返路上不准停留,不许回头,遇到再熟悉的人打招呼也不许说话搭腔。
   我历来不信鬼神,但我又必须入乡随俗。作为长子,当天凌晨,还是在没有任何公众的监督下,孤身一人非常虔诚地去认真做了。
   当天不到凌晨四点我即醒了。虽然从母亲病危到治丧的十余天里,我的体力几乎已消耗到了极限,但天天夜里却乏而不困。双目一闭,眼前浮动的总是母亲含笑的面容和不倦的身影。一幕幕痛苦的陈年往事,充斥着我极少的睡眠间断断续续缺头少尾的梦。
   轻挑窗帘向外一望,雪花如絮,纷纷扬扬,院子里已是一片银白。
   下雪了。这是去年入冬后久旱的华北平原上降临的第一场瑞雪。我遵循乡规,穿好孝服,不顾家人要我再等一个小时后再去坟地的善意劝阻,倔强地拒绝了儿子要陪同一起前往的请求,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迈着沉重的脚步,在清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踏出了出村的第一行脚印,蹒跚地向离村两华里的祖坟默默走去。
   大地一片静谧。雪夜的乡野,一片素白,银光如昼。当走出村口,影影绰绰地看到远处新坟上那把无精打采的低垂孤幡时,胸中翻五味,热泪淌双腮。
   跪拜在雪地中母亲的坟前,我流泪轻轻的向母亲诉说:“妈,您那不孝的儿子看您来了。天寒地冻,冷棺冰穴,您冷吗?儿子知道,您多年的操劳,已习惯早起。今天,大地穿孝,儿伴妈早起,伴妈踏雪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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