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路过阳洼村的时候，树下卧着一条瘦瘠巴干的白狗。它枕着它的耳朵睡，却睁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有点不屑，还有点高傲。这么一条脏兮兮的破狗，居然还牛得很。我闲来无事，冲它瞪了几眼，又跺跺脚吓唬它。
谁知这条笨狗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它一下子恼了，蹿起来，朝我扑过来。都说咬人的狗不吠，它果然一声不吭，只管张牙舞爪扑。我立刻蹲下，假装找石头。阳洼村的狗，我基本都打过交道了，都是我手下败将。这条破狗还是第一次冲突。
白狗子看见我蹲下，倏然刹住爪子，朝后一退。虚虚实实，狗也懂得战术。蹲一次就好了，下一次再骗，它就不上当了。不过呢，老天保佑，我立刻掂起了一块青石头，足足鞋底子大。我扬起石头，和狗对峙了两分钟。我的喽?们跑来了，他们嗷嗷地乱叫着，扔着石头土块撵过来救我。
阳洼村的人有两怕：脱缰的骡子，放学的娃娃。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们几乎把村子里的狗挨着打过来了。那条白狗子一看架势不对，迅速转身逃窜而去。我们兴奋地又嗷嗷叫着跑出了村子，合伙抱着村口的一棵白杨树狠命的摇。我们基本每年摇死一两棵白杨树。学校里早有防备，基本都是沙枣树，刺儿多，不好摇。校长得意地嘿嘿笑着说：娃们，能得很去摇呀！
有个半大的女孩站在庄门前恨恨地骂着：啊就是那个刘家的老丫头事情多！她骂的是我呢。
阳洼村的女孩多，合计起来有二十多个。尽管村子挨着学校，却一个女孩也没有读书，放羊的放羊，拔草的拔草。我们全校也不过七八个女孩。她们恨透了我，或者说是嫉妒透了我。一年级的时候，她们合伙欺负我，撵着打我，不让我从村子里过。我只好绕过村子进学校。
二年级的时候，某一次，她们又堵在路上的时候，我有备而来，拿出藏在书包里的石头，一顿猛打。她们逃跑的时候，我逮住最弱小的一个，骑在她身上，揪头拔毛。那一刻，她们读懂了我是一个很疯狂的人，动不动是要豁命的。
后来，我大摇大摆从村子里路过，一个人也没有出来挑战了。她们放开狗，让狗跟我开战。再凶的狗也是怕人的，她们村又没有藏獒和狼狗，不过是些笨狗们，很好对付的。我已经能指挥动一群喽?了。我们天天打狗，打了两年，直打得狗们听见学校的放学铃声一响，就立刻飞奔着逃命去了。
阳洼村的女孩们认定我是霸王，非常渴望我赶紧滚到初中里去。六年的小学生涯是漫长的，她们不堪忍受我的挑衅，背后无奈的叫我老丫头。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坐着我的姑舅哥，腼腆的看着我。我们把表哥表妹们都统称为姑舅。姑舅哥是大舅舅的儿子。
他大我两岁，和我读同一级，也是六年级。因为学习太糟糕了，我妈妈自作主张给他转学来我家读书。姑舅哥脸膛红的发紫，紫的发黑。紫红的血管网眼一样浮在他脸上。他看人有点白眼仁，老实巴交的，还有点木讷。
我和姑舅哥成了同桌。放学的时候，大个头的姑舅哥帮着我打狗，我的喽?又多了一条彪形大汉，令阳洼村的女孩们头疼死了。姑舅哥对我忠心耿耿，简直成了我的爪牙，很听我的指挥。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常见到的情景是：放学了，大路上一个黄毛小丫头儿，单薄瘦小，却气宇轩昂地走在最前头，指手划脚的。后面跟着一大帮子拖鼻涕的小孩，呼啦啦跑，扬起一阵沙尘。突然又刹住，围成个圈圈玩沙子。又呼啦啦赛跑，吼吼乱叫，简直有些群魔乱舞的疯狂。他们说，就是刘家的那个老丫头领头着呗！
我妈妈喜欢做一种疙瘩饭，简直太难吃了。洋芋煮熟了，剥皮，切成疙瘩，调到煮好的面条里。再调进去一勺子酸菜。我实在不愿意吃那一个又一个的洋芋疙瘩和很多的酸菜。但是，她太强势了，我缠不过她，常常无奈的吃完。
自从姑舅哥来了之后，我就不必吃洋芋疙瘩了。每逢舀来饭，我便指挥他念糊在顶棚上的报纸。姑舅哥仰头，巴掌大的脸越发的紫了，一个字一个字念。我从容地把不想吃的洋芋疙瘩和酸菜都挑到他碗里，只剩下面条。姑舅哥念完报纸，看着一碗洋芋疙瘩发呆。他梗着脖子，一疙瘩一疙瘩的吞洋芋。他大约也是不喜欢吃洋芋疙瘩的。
煮了玉米棒子，有的老一点，有的嫩一点。我挑出嫩的，老的都让给姑舅哥吃。有的太老了，姑舅哥嚼着满嘴的玉米渣子，心甘情愿的样子。有时候我做饭，总是剩一点。姑舅哥就清扫了剩饭，腾出空碗给我洗。
我们去割苜蓿。姑舅哥吭哧吭哧独自忙乎着割，白眼仁一翻一翻。我弟弟放着灰毛驴，我闲来无事，和李黑子赛跑跳房子。
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初中，姑舅哥留级了。
只记得他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很沮丧。我妈妈极力挽留，想让他再读一年。姑舅哥坚持不念书了，要去打工。他给我大舅舅说，梅娃子霸道得很。我妈黑着脸训斥我，我也黑着脸不看她。
后来，这个姑舅哥去很远的一个地方给人家放羊。放羊很多年之后，在当地招了女婿。有一年我在街上遇见他，还是紫黑的脸膛，巴掌大，没有宽一点。我以为他一定会老得看不成了，结果没有。稍稍沧桑了一些，没有多大的变化。也许，心底过于单纯的人，都是很耐老的。
作者简介：
刘梅花，原名刘玫华。有作品发表在《读者》，《青年文摘》，《散文》《散文诗》，《飞天》，《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青海湖》，《金色年华》，《福建文学》《陇原文萃》《少年文艺》《兰州文苑》，《甘肃文苑》，《西北军事文学》，《西南军事文学》《文学港》《岁月》，《驼铃》，《华文文学》《北方作家》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青年文摘原创精华版》，《读者》，《感动你一生的散文全集》《飞天60年典藏?散文随笔卷》《甘肃新时期散文精选》等刊物。获2009年《飞天》全国征文散文一等奖，十八届文化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三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中考模拟试卷。出版散文集《阳光梅花》。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武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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