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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旅店:深山中的修道者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前天,我在蒲岐与20多年前相识的臧老伯邂逅相遇,寒暄,叙旧。他说当年住在你家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稀有的铜脸盆、大铁锅和可口的腌萝卜。   此话激起了我的记忆。我的故园仅三座茅庐,在浙南的一个偏僻山谷里,但在那个特殊时代却成为浙南最大的自由市场。每逢农历二、七之日集市,人山人海,货满山谷。我家的几间茅棚成了深山旅店,集客栈饭店路寮茶亭寄存处于一身,纳凉避雨歇息聊天进餐喝茶水存放货物。那脸盆我至今珍藏着,金黄的外表有许多斑点,铜垢,洗不掉,像老人斑。边上有一道两公分深的裂缝,已补上了――连补上的铜片儿也长钢青了。底部一处用锡焊过,留有灰色的一横,无文字图案。何时进我家门也就无法考证了。它几乎昼夜忙碌,啷啷声不绝――那些集镇、海边人即使夏天,看着龙眼似的溪水就不敢洗,说是太冰了不习惯,要用脸盆舀汤洗。我家的铁锅二尺八直径,大得远近闻名,一锅米饭够二三十人吃。母亲腌制的生萝卜清脆可口,客人每顿都叫加菜。
  集市的头天夜晚顾客达到高峰。这儿前无村后无店,永乐两路人马喜欢到我家住宿。顾客的树木竹柴之类叠在院子里,虾皮鱼干盐米鱼鲞猪肉细面等均挤进屋内,有的不放心绳子系了又捆,捆得严严实实搬到自己的床前甚至床底下。本已拥挤的茅屋里,弄得连人也无处立足。盐巴咸鱼流卤,使地面终年潮湿。一张板床睡三四个人,他们有的三五成伴,有的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谋生人,有着类似的酸甜苦辣坎坷经历,因而就有无限的共同语,话语中少有酸楚和哀伤;多有黄连树下唱戏――苦中有乐。譬如四人一床,挤得无法转身,便讲起故事来:从前有几个青年人想观赏一个漂亮的尼姑,敲不开尼姑的门,他们便说睡在一条扁担上,睡18个人,还说宽余得很。尼姑觉得好奇,便开门看……哈哈哈。以此说明四人一床并不很挤。有的谈身世浮沉家庭琐事,有的说古今逸事大事,有的侃生意经,也有的谈论男女私情。
  有一位30来岁的背树客,说自己这捆树从永仙叫交界18块钱买来。途经五关――五个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五关都设在要害处,白天根本无法通过,夜里也要走避路。所谓避路就是要翻山越岭,比原来多走几倍甚至十倍的冤枉路,所谓路其实也不是路,是些羊肠小道山路牛路有的无路。譬如最后一关花坦公社,本来只有十几里,个把小时,可是我们要从北边的乌龙坳经过,起码有五六十里,都是峻岭,一边绝壁一边万丈深潭,白天也叫人半条命。可是白天我们还没这个胆量,一旦给望远镜望着,还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我们只能选择夜里,如果晴朗的夜还算幸运,雨夜就更遭了。我们用手电筒,但有光不能明,得将手电用红布包住,挂到脚前照明,隐隐约约,即使给发现了,也只当鬼火萤灯混过去。有一次,肚子饿了没力气,幽黑幽黑的山道。在一个陡坡转弯处撞了一下,差点儿颠入溪潭,拼老命才挣扎住。如颠下去死了倒没事,如受重伤了,就连相救的人也没有,要等死。后来我反复考虑还是命要紧,就在那儿等到天亮,连走带爬,到一户人家讨了顿饭吃。而后回来背树,然而,财命不相连,夺树的果然在岭脚――西横头等着,几天的汗水白流。像这一次就给我闯成功了,昨天傍晚,我靠山脚走,夺树的见到就追来,高喊“站住,再逃就打死你!”我逃,拼命地逃,慌不择路,前面是一丈多高的地坎,我别无选择,抱着树就跳下去,那几个人站了一会就退走了。他们大概看我连老命都不要了,如过来夺树一定会跟其拼命,他们大概也想到:树与命比,还是命要紧。不过也有落网的时候,有一次夜里我大着胆子闯关,那些整天守着的打办人员,就冲出来蒋介石打红军似的前堵后截蜂拥而上,几人把树抬走,我紧抱着树不让抬,求情说:我家上有80多岁的爹娘,下有五个孩子,八九个人全靠它呀,我累死累活,一天赚不到三四块钞票啊!行行好积积德,放了我吧!他们却说:“你想造反,把他抓起来!”真的把我拉到公社的楼梯下关起来,说是顽固的投机倒把分子,还被打了一顿,连饭也没吃,倒被蚊子吃了一夜。海边买卖海产的臧老伯也有自己的传奇:我今天上来那边打办的正在拦检,我打听到就避开,把货藏到一位农民家里,从农民家借了镰刀竹扁担扮成砍柴人混过来,这个集市我只能卖上次留下的陈货了。我的盐巴也险些给抓住……每人每一担货都有一段传奇。未谙世事的我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鼓动他们多讲,直到母喊睡觉才勉强离开。而脑子里还浮动着他们的传奇。
  母亲叫我做的事是专给顾客提供鞋子。这些客人脚穿草鞋,洗脚后上床前要换双鞋。于是得把家人穿过的、将扔垃圾堆而未扔的蒲鞋布鞋雨鞋礼士鞋解放鞋……尽家中所有,全都搬出来,这些鞋子不知经过多少脚,破兮兮脏兮兮油垢发亮臭气四溢。我把一双双排好队,让需者自取,但有的顾客洗毕把脚架在脚盆上,装作下不来够不着的样子,非要你递给他。我便用脚踢足球似的踢给他们,他们无可奈何地说:“啊呀,你这孩子恁懒惰,长大娶不到老婆。”
  自己有时一家挤在一床;有时连自己的床都让给客人了,龟宿在柴仓里过夜。
  客人为了占好的摊位,鸡叫头遍就吵起来:“阿嬷,阿嬷,煮饭呗!”母亲睡下还只三四个小时,睡意朦胧地回答:还早哪,天还很黑,路也看不见。“没事的,我们有手电筒,迟了没好摊位,会影响生意的,阿嬷,行行好,把我们五人的饭先煮吧,放四斤米。”母亲点亮油灯,打着瞌睡,拿起秤、小笸箩,一钱不少地称了四斤米洗净下锅。第一批客人起床了,铜脸盆给弄得铿铿响,吃饭时生萝卜嚼得山响,饭后搬货挑货一阵杂乱声。第二批、第三批……母亲一直忙到七八点钟。紧接着那些夜行人又来了,老远就高喊:阿嬷,饭煮五斤米嗯!他们一卸担不管泥地柴草躺下便呼呼大睡。待母亲煮好饭整好菜嗯吆喝一阵,他们才迷迷糊糊惊起,盛上满满的一大碗,两三分钟又一大碗――简直在倒饭下胃,他们实在太困太饿了。
  有件发生在饭桌上的事我还记忆犹新:一天夜晚,如豆的油灯没多少亮度,桌上放着一大碗猪食――烂薯丝粥,黑不溜秋,又苦又臭。母亲忘了端掉。其中一人早已注目此物,以为这是什么佳肴,一开饭就抢先动筷,吃了一口,默不作声,流露出其味甚佳的样子;另一人估计其味肯定不错,也夹一块,也不开口;第三人也动筷……直到最后一人尝了一口,全桌8人才哄堂大笑。
  晌午又一个高峰。它以进食为主。出手木头的永嘉客人,摘下尖顶的旧斗笠,放下档拄叉,“阿嫂饭煮三斤米,把这刀肉烹熟放点盐。”说罢挨着桌子坐下,如卸千斤重担,挨着他坐下的还有一男一女,可能是其子女。他掏出钱袋数,边数边算:背了五天,三个人,共赚45元,平均每天3元。还好,还好,还算顺利,这几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啃点麦饼粟饼喝山水过日子,日昼,你们吃个饱,白米饭加肉,放开肚皮吃!我们的收费标准是:住一宿吃两顿(不含大米)三毛钱,煮一顿饭一毛钱。像这父子仨菜自备,收一毛五。可他硬要给两毛,母亲执意不收。父亲去捧了几块大红薯,说:“这几块你们带着路上吃吧?选”纠纷总算解决了。
  日暮,集市上如果买空卖空,我家会有片刻清静,不然,过剩货物纷纷过来寄存:木头堆放在屋后空地上;海货藏在家里――厅里床头挤得水泄不通。海货发酵腥臭终日。因而,我家的泥地很潮湿,客厅里过几月地面上的泥土就会突起来成为馒头形小山,要刨掉;用柴量特大,全家除母亲外,都是砍柴工,但遇到几天连续下雨,就会没柴烧,一大捆的柴禾进去不到两小时就没了;用水量也特大,几乎一人专门从溪里挑才供合乎求。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这个深山旅店一直这么兴隆,前客去后客来,炊烟熄了又冒冒了又熄,有时整天冒,母亲陀螺般不停地旋转着。我的旧宅被火后,现已成废墟一处――茅草峥嵘,藤萝倒挂,但它却永远留在听过见过参与过的――像我、臧老伯之类的人们的心里,因为它是历史的一角,时代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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