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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子宝宝_春天是立住身子的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春天是立住身子的      立春在乡下是件大事情。   小时候在乡下常疑惑着,我那很是讲究迷信的奶奶,立春这天,总要背了人,在菜案子上立两根筷子,做着怪模怪样的过场,嘴里念念有词。有一年,终于叫我看到了,便问奶奶这是做么子呀!奶奶忙向我眨巴眼睛,说:“噤声!”没文化的奶奶,竟然用的文言:当然了,这是我长大后,看了几本老书知道的。噤声,就是叫我莫声张,更其地神秘着了。
  筷子是普通的我们每顿吃饭用的家什儿,奶奶从墙上挂的筷子笼里,抽出两根来,在水缸里沾了水,双手合十地捧在胸前念叨一小会儿,突然地就立在案子上了:两根不挽手不挽脚的筷子,真是就立住了,很神奇地,像是插在面团里的,稳稳当当。
  奶奶这才说:“立住了,立住了,好着哩!”
  奶奶回过神给我说:“今年年成要好,春是立住了。”又觉着我太小了,很是听不懂这话的,便瘪着嘴笑起来,又摸了我的头,说娃还小哩,大了就晓得了哩。我把这事学说给祖父听,祖父说:“搞么子淡经,你奶就会鬼神,莫听她瞎嚼道,小心教坏了我娃!”
  以后渐渐大了,奶奶还是忍不住给我说破了这立筷子的大事。说:“立春立春,春是要立住的哩,像是我们的人,在春里立住了,比如一冬里的病,开春竟大好了,一年都是兴旺的。”我问,那要是筷子立不住呢?奶奶就叹口气说:“那就泼烦大了,怕是要返春哩,春天里开得好好的花儿,冒得好好的芽儿,一夜间就给冻回去了,你说年成不就给瞎了么!”
  返春,也是个文言,应当叫春返的,是说春天里,天气原本是上好,温度升起来,桑树打了骨朵儿,核桃树的絮子花串蜂蓬蓬的,水气也十足,土里的潮气正好是下种的佳期,猛可的,一晚上就下了霜了,那霜来得毫无征兆,且凶相着,早间起来一看,刚起着绿意的庄稼的苗儿,树的骨朵儿,果子的花串儿,所有新生的、冒尖儿的,全叫这霜灼伤了,冻出冰皮子了。春天来了,半道又回头了,不听农人的招呼,像一支本该脆生生地唱圆和的歌儿,一口气只憋出前半截,一口唾沫又咽回去了:叫人好不畅快有多不畅快!
  乡下的言辞有时真的很有古雅之意,于是这立春二字,我也以为是很文言的。立春,便是春立住,或者春自己立住,是个主谓句,或者叫春立住,又是个祈使句,怎么着品味,都是有极大的意思的。细究着,如同看了乡下的山水、村落、山路、老的房子,房子檐头的雕花,阶沿上铺的青石,院坝边畔歪着身子却年年结得好果实的李子树以及我奶奶神叨叨祭神福的仪式,你是越想越有味儿的,越想越古雅,越想越觉着我们生活在城里,其实是实在的可怜,心中总是难有这静着的、玄着的、念着的、莫名其妙就感动了的潮气,忙忙碌碌一大年,年底闭了眼睛一思量,倒像是什么也没做出哩。
  我奶奶的立春仪式,每每就把春立住了。至少我在乡下的那几年,真就是风调雨顺着。年年秋天的粮食囤子里装不下。家家过年都会用包谷烤了老酒。一个正月,充满了酒气,是个汉子,都要醉几回。我也大约是从那时开始喝起酒来的,年纪虽不大,到底也是个小爷们儿,祖父起先用了筷子头儿沾了酒喂我,见我没反应,叔父们就大胆起来,也给我斟了小半盅了,吱儿一声喝进肚去,也到底叫酒的火苗子灼疼了喉咙了,直呛出鼻涕眼泪来,惹得我奶奶就骂大人,连我祖父都捎带了骂,骂出一屋的笑声来。
  今年的立春日,我们正好在乡下走访返乡的民工。问问他们的打算,有没有再进城的意思,若是有,县里开办了培训班,免费培训呀,还管吃管住,顺便就动员了一些人。若是留下的,到底想做个什么营生的好呢?乡场上正月初里,年节气氛还浓着,红艳的春联,还没叫毛手毛脚的风扯得破烂,农家房檐下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天还没黑透彻,就张张狂狂地亮旺起来。乡人好客,走着走着,就免不了被扯进一家去,一桌子好饭菜早已热气腾腾着,主人说,粗茶淡饭,遇上了就吃呀。我们起先还是客气得不行,渐渐地放下架子来,把出江湖上的手段了,张牙舞爪地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主人说,立春了,天竟下了些雨,春水比油贵,今年可是适合做庄稼了。人只要勤快会有好收成的哩!主人的吉利话,激发了我们的酒的豪气了,大碗地喝将起来,客多主人少,渐渐地,先把主人灌倒了,我们叫喊着他的儿女,快些把你老子扶到床上去呀!女主人从灶房里用围裙抹着湿湿的手出来,见了她男人的怪相,笑骂道:没见过你这么啬的,如今又不缺酒,倒是尽自己猴着喝了,客人倒莫事!便动手动脚地找了盅子来,倒满了,见人六盅,一气竟喝了三四十盅,到底把半醉的我们一伙,灌塌火了!秦岭乡下的女人,要么不端杯子,若是真端了,你可小心着,往往都是公斤量的,且是越喝越霸气,越喝越逞能,直把你喝得从如坐春风到如坐火笼哩!
  春天天气如此地好,走在生长着禾苗的田园里,心情也随了春天一样地好:立春之后,秦岭山里前前后后地落了些雨水,虽说浅得很,到底地里是潮湿了,村路上不起灰了,背阴地方的冰也在化着,一早一晚的雾气,凝在草叶上、树枝上,从雾里走过,也是凝在人的眉毛上的,冰晶晶地,有好些的甜味道。太阳晃人眼得很,劲道也十足,去年冬里翻过的田垄,在阳光下变黑,那正是返潮的迹象:中年的汉子,已有下到地里了的,挑了肥堆在田头,或在山边上扒了树叶子、杂草、冻松了的腐质土,堆成柴火垛儿,煨起火来,早早地就烧起春播的火粪来。种子公司的皮卡车半晌午时开进村子,小喇叭吆喝着新进的好包谷种,一时间车前就围了不老少的男男女女。外县贩猪崽儿的蹦蹦车开过来,生柴油没烧透的样子,一股浓烟就遮黑了半边天。浓烟还没散开,女人们就围上前了,盯着一车叫唤的猪崽儿就议论开来。明显有经验的,捞过一只,捏弄着猪崽儿的后胯子,使劲揪耳朵,扳开嘴筒子看牙口,若是个公崽子,手也伸到胯下去摸卵子,那碎崽子更是叫得欢实了。女人便大笑,说这只我要了。刚过年,乡下的猪栏里大多空槽了,穷年富年,有了猪就是有盼头的一年,再不济的人家,总是会叫自家的猪栏里有着猪儿的哼哼声的,那是乡下最动听的催眠曲啊!
  行走在乡下,很喜欢看到这样的一幕幕乡场上俗俗的景致。看到禾苗在抽条,炊烟早早晚晚地升起,田野里有做着农活的男人女人。年轻的男娃女娃们,到底有静不住身子的,也是在打算着行程了,他们慢慢地收拾年前背回来的背包,做文做武地在自家院场上转悠,用个手机一打就是半天,电话那头一定是他们曾经栖息过的城市,或工厂,或酒店,或商场,或建房筑楼的工地,或修铁路公路的隧洞子,也或城市的保安队、环卫队吧,一问,果然是,正在联系哪里要人哩。立春后,劳动部门的人力资源市场热闹得很,有培训的,有填报名单子的,有找着了工作忙着签合同的,很快,职业中学率先送走一车人去广东了,听说是美的集团,一时未走的,便有了信心了,说到底还是有用人的地方嘛!参加培训的,显着不急的耐心,县上是从省里市里请了老师的,有教手艺的,有教怎么创业的,教室里放着小额贷款的申请单子,劳动部门的人,夸夸张张地动员有胆子的填申请,到底没有几个人敢下手,说要看看哩。
  春天是立住身子的。春天累了,也是把心思绷直着的。要不怎么那树直是在向上长,禾苗在向上长。那水溪是在向上长的,冬天你见不到它们,立春后全泛到地上了,水旺的样子一定是想做点春天里的事儿。那田垄里的土是向上长的,它们在膨胀、发散,在憋劲儿,土里的呛鼻子的潮气一个劲儿地往上冒,直把闲了一冬的牯子牛,刺激得直甩牛鼻绳,再也不想嚼那冬里的干草了,它们是已然闻到田畔边里、向阳的山坡上,那刚冒出半?长的青草的母牛般的气息了。
  多年不见的打营养钵的场景,突然有一天在靠近汉江大坝子的一个村子里看到了。打营养钵的是几个去年从山西或河北的矿山回来的,他们在相互换工。这技术曾风行秦岭巴山地区,凭着这技术,包谷大大增产,从此解决了温饱,农村再也见不到大人小娃在冬天落雪的山路上,肩挑背驮地,把国家救济的或返销的救命的粮食运回粮食的老家的情景了。这营养钵是用了特制的像是打蜂窝煤的模子,将拌好的家粪脱成个小小的圆柱体,圆柱的顶端有一个小窝,天气暖和后,将包谷种子下到小窝里,再覆盖上农膜,不几天就催生得包谷苗粗壮得有了长相,再移栽到地里,这样的包谷比传统种法早成熟一个多月,避免了青封冻,避免了无法成熟,且产量极高,过去亩产一二百斤的,有了这技术,亩产达到过七八百斤呢。只是多少年了,农村里已然不再细心地用这样的技术种粮食了。问汉子们:怎么想到又种包谷了呢?回答:种了喂猪呀!多喂了猪好换票子呀!
  春天了,远处近处的山岭,会因了植物的生长变高。被田地包围着的村庄,也会因了禾苗、瓜瓜菜菜或者野花野草的长高,重新富态起来。有了春天就好。春天里有地相伴就好。地上有人行走就好。人立着身子,像立春那样立住了,什么都会好。
  
  朝阳的沟
  
  沟是秦岭深处一处普通的沟。一个谷口进去,三面叫山围着。山倒是青山,一色的原始老林子。只是村子聚聚散散地时隐时现在林下、河畔,山的岩口上,沟的弯折处,说村不似村,说是零落的散户,又整整地是一个村的建制。
  沟是水的来龙去脉。有沟便有水,有水便有光阴积攒下的土地。土地都是不知多少年来水搬来的,风吹来,林子的腐质物积下的。也有勤劳的人家,捡了沟边子,平了坡堆子,拆了旧屋场的,也有学大寨时在半山腰拉出的条田,往往一犁宽,却蜿蜒得半里地长,渐渐地扩展了老祖宗的地界子的。沟有十五里深,地也便有了十五里长。河滩地,半坡地,平趟地,连块的,零星的,房前屋后的,林子中间的,山顶上的,谷底下的,地倒都是好地,一锄子下去,能见一尺来深的厚度,大账算起来,有了一千亩哩。
  沟是穷沟。沟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地段。早年沟前沟外的三大寨子,扎过土匪,土匪不吃窝边草,以此处作了营地,专抢百里地外子午道上的行商、官吏、打散的官军、仗势的恶绅。沟里的地松暄,却是不打粮食。林子太深,水气太凉,太阳看着烧得火塘一般,只是欠力度。沟里一年便只种一季包谷,或一季洋芋。年成好时,收六成。年成孬时,收三成。沟里多少年来都是二百来号子人口,人均五六亩地哩,却只是够交公粮的,不够吃嚼的,秋里送完公粮,顺带着便把返销粮担了回来。人说,何必费这麻烦,脱了裤子放屁,干部说,交是交,返是返,一个来回,意义便大不一样了哩!穷道理,倒也风行了几十年。
  沟是名沟。渐渐地,名气大得半个陕西都知晓。过去李白走蜀道,也是远远绕开的地界儿,三年前,一条高速公路竟然从村口宽宽展展地铺了过去。村人望高速,车子水流一般从早到晚过个不停。车上人望沟里人,一眨眼功夫闪过去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绿的影子。几年前,沟里人用两天时间进县城,看了如许多的挤得热闹的房子,必要伸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几年前,沟里有胆大的人,用了五天时间翻山过岭地进到西安城里,见了人比房子多,就很是感慨一番城里人的不易,回到沟里,新鲜地议论半年。几年前,沟里税费、公购粮都是免了的,只是返销粮没免。沟里二百来人,入了秋再到春荒三月,要吃下两万多斤大米白面哩。有关中的面粉,有汉中的大米,有年竟是吃上了泰国的香米,还有一年,吃上了美国的黄豆。泰国香米黏牙,村人说,不球好吃!美国黄豆长出的豆芽儿,磨出的豆腐也腥得很,到底没有本地的土品种好。如此的沟,高速路一修,确是有了大名气了。
  这名儿与西安有关。西安到沟口,如今一个半小时车程。过了秦岭分水岭,一律地原始老林子,城里人哪里见过如此密匝的林子,如此生气勃勃的林子?林间氧气太重,西安人头一次来,便晕醉得似抽了大烟了,天空、太阳、林子、河流都在转圈圈,回到西安市,整个西安市还要晕转好几天。只是来一次,便上瘾一次,几个画家干脆就在镇子的坡边上,置下一处房产来,盖了一院红屋顶的房子,取个怪怪的名字叫什么歇笔山庄。于是一个西安城里做房产很是赚了钱的聪明的老总,就寻摸了来,说这简直就是咱西安的后院子嘛,与县里签了合同,要租用了这沟,这镇子,做个供城里人醉氧的旅游景区,一出手就投资十亿元。
  县里就动员村人,说了一沟的好处。村人起先只是迷惑得很。想地都被城里人征去了,下辈子吃甚喝甚呀!就算这辈子够个吃用了,下辈子人的光景再到哪里找呀!又说,人家要拆了咱的棚棚院院,咱到那达儿去住呀!县里就宣传了安置政策,好得叫人不敢相信,于是渐渐地心通和起来,在安置协议上签了名字盖了手指头印了。沟里千亩地,一下子补偿了两千多万,每户按承包地补,最高有了七十来万的钱了。余下的村里存在信用社里。那年镇信用社一下成了全市农村社的先进,存款增加了几百倍了。沟里一夜暴富,名气传得油光光的。村上有一个半大傻子,一辈子没数过过百的钱,村里给补了钱,竟到镇上饭馆里包了座,一天三顿不重样地自吃,一时高兴,随便一个过路的,硬要扯进馆子,一起吃喝,常常就醉在街沿子上,吐得山码大堆的,几个没见过世面的狗儿,不知深浅地贪了吃,也便醉倒了,狗样子后悔得笑人。
  沟是黏沟。黏是陕南话,不通情达理,麻烦的意思。城里老板的铲车开进沟里,起起伏伏的地一律地铲得平了。有一天,村人却将施工的机械挡了:说村里还存得有钱,这钱存在公家不安全哩,若是不给大家分了,这地是不能平的!镇上就做工作,说分不分,村民自己定呀,与人家企业是没关系的嘛,不能挡了人家施工嘛。村人犟,说不分钱就不能动地。没法子,叫村人开会,商量着如何分呀。村上十几年没正经开过什么会了。大家围坐在四面穿风的村部里,煨起一笼柴疙瘩火,直烤得眼角起屎,脾气都大将起来。集体留了几十万块钱,二百来人分,却怎么也分不明白。有要按人头分的,有要按承包地分的,地多的便不高兴人口多的,人口多的也不高兴地多的。有几户往年的聪明人,交税费的年月,日尻子弄棒槌地把自家的地都指着自然灾害,这里减一块,那里上交一块,名下的地亩,就空落了许多。如今要分钱了,眼看着就要吃了大亏哩,便吵闹着要回自己往日的地,说自有分田到户,自家就是有多少多少地的,不信可找老人手做证。老人手是有,但老人手勾个头不吱声。干部说,你说你是有地的,本本上却没有,这如何是好呢?聪明人说,我是不管的,反正我是有地的。不恢复了我的地,这钱就分球不成!前些年城里卖户口,就有门清的人家,去到城里买了户口了,地也交回给集体,这下心里就十分的不平衡,说城里户口球用都没得,是城里人把咱骗了,一门心思要把户口迁回来村里,大家就不同意。原来没走的人,坚决地反对,说啥好处都叫你们占了,你有城里户口,吃低保也是比我们多领了钱的哩!有几个二球户,第一次领了三五万块钱的土地安置补偿,叫人撺掇着跑到户县耍色子,只几天功夫,把个富裕户又耍成个穷壳壳户了,就闹得更加的起劲,吵吵着要快些分钱。村主任是前几年交了地的,若是按地亩分,他便一分没有,就说,前些年自然灾害,毁了人的地,是自然灾害嘛,是要补起来的嘛,不能叫受灾户老是吃亏嘛。于是主张着做下决定,没地或地少的,在集体的账里补够人均两亩,再参与分钱,群众便很是有意见,吵吵地闹得沟里翻江倒海了,有人出个点子,大家一联名,把他主任免了,另选上一个面子软和的做了主任,这下钱更分不成了。钱分不成,工便开不了。老板的机子一动,村人就挡。也不正经用个人挡,弄来几个七八十岁的老汉老太太,睡在铲车前,像是散了架的房垛子,一动便会塌下来。过了两三个月,总算扭扭结结地把钱分了,刚好了没几天,村人又挡了施工,找到企业评理说,同样是沟里砌河堤修路面的活计,为甚叫外人做,不叫本村人做呢?县里来了领导一细查,原来是村人做活要价太高,比如一个劳力,一天要五十元工钱,管一顿饭,还要发一包烟,企业就承受不了,说哄抬了市场价了,只好请商洛的民工进沟来做。外人来做,村人怎么看着都不顺眼,隔三差五地发生些动口动手的事。有时村人力蛮,就占了便宜。有时把外来人惹毛了,一顿老拳下场,村人也吃了暗亏了。这事到底没谈拢,村人不让价,企业上不松口,村人只是悻悻地很,说家门口的钱都不叫我们挣,这开发是没意思的。两下里僵着,村人整天背个手在工地上转,看着稍有不顺眼的,比如沟里放炮起石头,响声惊了村人正下蛋的鸡了,那蛋下得艰难,村人骂道,这还了得!就与做活的民工撕抓起来,只要一动手,便要扯将几天,公安左右调解不拢。老板不满意,找着县领导告状,说当初县里承诺了的,要优化了施工环境,这下可好,挖锄土都要看村人脸色,大呼小叫地说上了大当了。县里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便下决心派了工作组进村,也给配备了公安,说事归事说,谁也不准讲蛮的,谁再无端地影响施工,以治安处罚论!于是安静了几天。
  这沟是要建休闲景区的,规划了一满沟的洋房子、土庙子。看了规划的领导呀,专家呀,都说这要建起了,真是好地方哩!按原来的协议,沟里人都迁移到沟口上的镇上来。企业给拆一建一。也真在镇上拆了一大片旧房子,建起了沟内人的安置点。一色地两层三层楼,一楼是门面,二三楼住人,远看像一片别墅。村人起先挺高兴,说这洋房子好,住着爽气。房子快建好时,村人却死活不搬了。老年人说,人是要沾地气的,住在楼房里,地气都阻没了,不是等着死么!又说,都出了沟了,那便是地无一垄了,将来死了人,往哪里埋呢?难不成像你们城里一把火烧了!中年人说,看似拆一建一,眼下是不吃亏的,可在沟里住着,儿子结个婚,添些人口,房前屋后随便就续了新房了,这挤在镇上,房子如何续得了呢!女人心思稠,问企业上人,你们说住在镇上,统一地供暖供气,我可是要烧猪潲的,那气就随便用吗?企业上人说,那要有个用气的标准嘛,用超了,自然也是要给钱的嘛。不了怎么控制呢?女人就不干了,说还是不如在沟里住的好,大火敞起烧,没的做个饭还要看气超了没!这下就几方犯了难,县里百思不得其解,想这么好的房子都弹嫌!企业委屈得很,说房子是精心盖的,做别墅卖也是大价钱的。村人也恨恨地说人老几十辈住得好好的,你们硬是吵得我们不安生了!最后几方开会,打嘴巴仗,扯肚皮经,一气就是个把月,临了,县里压着企业让了步了:安置分了两块,愿意到镇上的,县上给每家补些家具,县上一个部门包一户,愿意经商办店子的,帮着给办手续,税费给免三年。不愿意出沟的,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在沟里给盖房子。结果出来的人少,不出来的人多。在沟里盖房,是选着一条旁沟的,免得影响了整体开发,村人就不愿意了,说坡是阴坡,进出还要走一截上坡路,阴坡里住着,是要阴死人的,出路就爬坡,是咒人爬奈何坡么!又说,我们农人是喂惯了猪呀鸡的,房子后头是要有场院的,不能独独地修成个炮楼子。于是只好另选。终于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了,从早到晚都能晒太阳。那说阴坡不好的,心里倒是高兴,却也有人私下里相互骂着,说一天到晚早晒夕晒的,是个火塘子,日光还好得了么!这回村人占的理少,硬气话说不成了,只好都别别扭扭地签了名了。
  沟是个闲沟。自打企业的铲车开进沟里,眨眼两年就过去了。沟里原先的乱地都推得一抹子平了。沟里河道的两岸,都砌了高大的护岸了。原先从地中间过的村道,改到山根子,铺起了两丈多宽的大马路。一入春,沟里化了冻,就涌进四五百号的商洛民工,搭眼处都盖的工棚子,热闹得很。村人没了地种,春天里就坐在自家场院上,看人家做活,看着看着就眯盹起来,梦里都是鸡飞狗跳的,嘴角的哈拉子牵起老长。看着看着,也不服气起来,想到底是有问题的,明明是咱的沟搞开发么,商洛人凭甚在咱家门口抢挣我们的钱。渐渐地,有些见识长的,就坐不住了,找了企业上的人要包工程:只是价钱上一时讲不拢,扭扭扯扯地两下里都面面色色。村人说,好孬你是在咱村里做工程么,让个利给村上,难不成垮了天了?企业上人说,这不是钱的事,是市场的理哩,不能破了大规矩!村上有个二组组长,心眼透,满村人吵吵着时,自家闷不作声用了补偿款买回一台小马力的挖掘机,学了两三天就上路了,包下一段河堤基坑,半月时间,本钱就回来了;又瞅准了石料,悄悄包了一个石湾子,给工程上开石方,雇了村上几个壮劳力打眼放炮上下车,因是工程急需,石方半月结一次账,都是现银子,那组长慢慢就向着企业说着话了。村人有骂他叛徒的,说叫几个糟钱糊住眼了,组长声高,人也长大,一身的好力气,就回敬些粗话,说是个猪进了包谷地,也晓得拱食吃嘛!那些跟了组长做笨工的,每日工钱竟开到了百多元,向晚往往还在石料场上喝老酒,喝醉了就唱山里的骚歌子,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郎等妹子久不来,门头挂个虎头锁,门后顶个青刚柴,郎有一身好力气,不争你愿来不愿来!”上了年纪的村人蹴在自家火塘前,边听对面湾子飘来的歌子,边骂嘲歌汉子们羞了先人了,又骂,这钱真是能打瞎人的眼睛哩!骂归骂,跟着那组长做活的渐渐多了,县里来了领导,握着组长的手说,你带了好头哩!鼓励着往大里整呀。领导又叫来企业上的人,叫再分配些活给村里人做,于是组长又包了十来里的上山公路,吆喝了四五十号人马,浩浩荡荡地把事情整得大发起来。回过头来,领导又批评村上几个委员,说开发是这么好的事,你们要带了头,转变思想呀!把劳力组织起来,参与开发嘛!钱都是挣来的嘛,哪里是要来的呢!其时正逢村两委换届,顺顺地就选了几个头脑活泛的,也顺带成立了个村上的农工商公司,组织着承包起沟里的工程来,一时间,沟里背了手看热闹的人没了,拄了拐棍拦车的人,胆气也小了。这年底,世界上金融就危了机,企业上的投入受了影响,想想光投入不产出,也是凄惶得很,就瞅准了沟里的老山上,是产着白石头的,便在山上建起个大场面,专门解石材,一下子安排沟里沟外二百多号子劳力进场务工了。解石材是个笨活,搬了石头来,解了石头去,沟里的工程用不了的,运到西安的城里,供应着高楼大厦上用,生意一时大好。老板一时高兴,把石材场子取个轻飘飘的名字:海荣爱心工厂。自此沟内人便闲不下身子了,有人见着开玩笑,说你们沟里的人都是驴子命,闲不死非要驮着死!沟里人就回敬说,猪倒是闲,只是个挨刀的命哩!
  沟是个闹热的沟。沟里头一日日有了变化,整天叫机器声喧腾得气气势势的。沟口的旧镇子,也是叫企业包下了的,旧的房子渐渐拆了,新的白墙青瓦的庭院建了起来,从高速路上看下来,像了一幅风俗的年画,叫四周的大老林子衬着,着实生机得很。一日,省委书记路过,就叫停下车,从高处看,点头,又下到镇子细细地看,叫了几个村人来问话,边听边点头,表扬村人说,你们是思想解放哩!就这么干,何愁小康不来呢!随行的记者就加盐添醋地写了一块大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说改革又有新气象,山里人开发奔小康!一时名气大将起来,参观的人走马灯似的涌了来。正好企业在镇上建的两个四星级酒店开了业,官民人等越发地前来得踊跃,爬山的,开会的,搞研讨的,省里市里县里来抓点的,图个清静的,想换个口味的,晴日里,车子停得像城里搞车展似的,若遇上阴雨天,镇子叫雾气罩得神秘,出出进进的人车,皆是有了轻功的了,只看见缥缈得像是神话的电影哩!两个大酒店,用了一半的沟里人,镇上人,小媳妇们叫制服一穿,要身子有身子,要气致有气致;半大的女子们,有的是才上完高中的,有的是初中没毕了业的,一律地撇了普通话,像是凉拌的水萝卜丝儿,又脆和又酸牙。只是都透着山里的健康,红是红,白是白,西安人过来,住上一时,就评价说,都是无公害的呀!心下高兴得很,下次约了更多的朋友来,说不图个山里的热闹,图个看着人心里清爽哩!
  沟是名副其实的沟。朝东向,太阳灿烂地一镇都能照见。沟在秦岭山里,往日人没破坏的一片老林子里,离着西安八十来里地。沟也正经有个大名号:朝阳沟。
  
  美丽乡愁
  
  我现在越来越怕回乡,怕回乡后与亲戚们在一块喝酒,甚至怕路过城外的长途车站。今年返乡的人,回来得特别早,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过去的若干年,都是集中在腊月天里,民工像候鸟一般涌向可以越冬的故乡的,而今年秋天刚刚上场,呼啦啦的乡下的人们,从找食吃的他乡,已然是回来过半了。想象中,这个秋天的城市,是个巨大的旧货市场,或者干脆就是个垃圾场,城市巨大的胃一般的蠕动功能把一切于城市无干,在城市再也存不住的物什,物质的、灵魂的,希望破灭的、依然心存期待的,有梦的、无梦的,统统倾倒在了城市视线之外了!因此,每当看到城里那辆破旧而肮脏的垃圾车轰轰地驶过街头,驶向离城二十多公里外的填埋场,我总是心情格外黯淡!那个城外的垃圾场,我是去过的,在城市之外,在乡村的隐秘处,在一片水生生的竹林之中,大堆大堆的城市的排泄物,花花绿绿地堆积在山沟里,风吹雨打,发霉沤烂,散发异味,除了夏季的苍蝇和晨昏在垃圾场翻捡食物的乡下的野鸟以及每周一次环卫工人前去整理一番,没有更多的人光顾它,连乡下的人,因为长期为邻,也懒得多看它们一眼。竹林远远看去,风景依然姣好,只是淌过竹林的溪水,由粗变细,由清变浊,它们越来越喜欢以渗漏的方式,把沿途的草藻植物染黄,呈现出病态的成熟。
  就是在这个秋天,那些我们可以叫做亲戚的人们回来了,背负着他们大大小小的行李,里面曾经装满着他们离乡的希望,父老的叮咛,他们被各式的班车,有漂亮的,有破烂的,甚至是过路的货车,卸载在他们家乡小城的路口,或者他们的村头,然后分路散去,城市腾空了,内存恢复了,乡下青壮的身影多了。也是因了乡下亲戚们的归来,从这个秋天开始,有几个周末,我是回到老家去了的,也许并没有格外的目的,只是意念中的想回去看一看,不由自主地推开一些亲戚们的院门,握上他们粗糙的手,在天气渐渐冷下来之后,与他们围坐在火塘边,说一些不知怎么提起的话来,然后是喝酒:我是越来越怕与亲戚们在秋天高远的乡下,在清冷的农家的堂屋,围坐在宽大的柴桌前,与一张张灰土的面孔对视,猜想那些面孔后面的念头。乡下依然野蛮不已的大酒盅子,每一盅可以盛得下半两的,我们说一句吉祥的话,一般情况下是桌上的老者,或村里有头面的干部,有时也会由我说个开场白,乡下的吉祥话儿,直撇、干爽、充满了物质感,就好似檐下油黑发亮的当年熏制的老腊肉,也像柴桌上大盆的炖猪蹄,一块下去,塞满口腔,半天嚼不烂,然后举杯,喝酒!那些烟火气息却是直冲脑门儿的,从灶房那头袭来,从火塘里袭来,涩人眼目,叫人分明感到这是在乡下,在民间的一派豪意中,在不用过多寒暄的亲人中。乡下的喝酒,是易醉的,更不用说是腊月里新酿的包谷酒,味淡而内藏锋芒,一般情况下是要用一把锡壶烧烫了来喝的,俗话说,冷酒伤胃,热酒伤肝,而在乡下,聪明的酒客是把野生的蜂蜜加入酒中的,使那原本暴烈的如同火焰的乡下土酒,有了些许的平和性,蜂蜜化酒毒,因此乡下最长寿的老者,一般情况下一定也是乡下酒场上的高人,他们喝遍乡场,留下美名。与预期中的一般,我们渐渐进入沉醉,酒醉叫人眯上眼睛却打开了话匣子,我的几个年轻的堂兄,是早早就醉了的,他们从上桌前的谦恭内敛,慢慢变得脸红脖子粗了,手段变得江湖起来,眼中无长者,也无官长,不知是谁说起在外的辛苦,话头便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偏远乡下的煤窑、格格网网的工厂、高大的脚手架、灰尘四起的垃圾场、公共汽车上城市的白眼、城管的呵斥与拳脚……拉进这乡下的堂屋来了,他们兴高采烈,交流着在城市那些日子里耍过的小聪明,他们垂头丧气,也不小心说漏嘴了某次走麦城,说到对金钱的渴望,他们眼中放射出炽烈的酒光!乡下的汉子们,有力的手指捏着酒盅子,似乎是在捏着一块黏性的土坷垃,那土坷垃就在乡下的目光可及处,在宽大有力的脚板下,在清亮的溪水流过的地方,和春天的草一起成长,或者变成庄稼,或者变成牛羊可食的草荚子!当夏天过去,秋天到来之后,他们是可以轻松收获的,割倒、脱粒、回收,在场院里晾干,装进囤子,变成可以熬过严冬、春荒的自信,变成可以偶尔在外人面前炫耀的财富了!此时,他们手里捏着的,却只是乡下的一只普通的酒盅子,也许是从上一辈人那里传下来的,祖孙三代的嘴唇亲吻过它,里面盛着的,是乡下最古老的谶语,是二十四节气最说不清的那些大白话,它是乡下炉膛的火焰,在乡人的眼中闪亮、升腾、然后灭去。
  已经做惯了城里那些工厂女工的堂妹们,她们进进出出,给我们添菜倒水,脚步紧促,神色拘谨。完全不似往日,过去的若干年里,每年的春节期间,我是无论再有天大的理由,都是要回一趟老家的,那是幸福的团聚的日子,我的长辈们是高兴的,我的同辈们,也是高兴的,尤其我的堂妹们以及她们的同伴,在我的眼中,绝对是朝花的蝴蝶,在正月里,赶在春天到来的前头,纷飞在我的老家的山坡上,河湾里,村落里,庄院里,当然,一定的,也是活跃在家家户户的酒桌前!回到老家的我,完全地放弃了一个所谓官员的矜持,我只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比我大的,我叫着哥,比我小的,我叫着妹,那些与我并无亲戚关系的后生妹子们,我也是乐于叫一个亲切的称呼的,我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妹子叫我一声哥,刘哥!也喜欢那些洋气十足的小子们,叫我一声哥,刘哥!但是,与妹子们不同的待遇是,我会以自己多年练就的酒量,把那些不知深浅的小子们一个个撂翻,直到第二早晨,他们来到我寓居的亲戚家,对我表示五体投地的崇敬,我会调侃他们说,怎么样,早酒三盅,一天的威风,咱们再喝吧?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能够敌住我的能耐,想想,大清早起来,带着头天晚上的酒醉,再次面对冰冷如刀的老酒,看一眼,心头都会翻江倒海,与我可以招架的人,基本上没有!酒进入沉醉之后,我喜欢把那些刚刚从不同的城市回到乡下的小子妹子们,叫做坏小子、瞎妹子,我说,你们是带坏了乡下的风气的,从衣着打扮,到每餐饭食,从酒场上吆五喝六的猜拳,到林子后面怪声怪气的歌唱,直扰得村里的大佬们只是摇头叹气!我回乡之后,他们竟然用普通话与我对话,带着嗲嗲的南方腔,要么是北方类似于北京话的京腔,尽管我知道,他们中的小子们,多数是在北方的荒原上挖矿的,是在城市的下水工程中挖淤泥的,即便是妹子们,也是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永远地重复着同一件劳动的动作,单调、乏味,毫无乐趣可言,三点一线,上工,吃饭,就寝,工资单是他们远大的理想,如果碰上老板高兴,比如劳动局或工会的领导前来视察工厂,那是会改善一次生活的,有酒有鱼有肉有亲情,有老板泛红的脸庞,那像极了一位大哥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天空是明朗的天,一派祥和,安居乐业!这个秋天之后,我最喜欢的几个堂妹们,与她们的伙伴回到了家乡,她们或像工厂报废的工资单,或像城市倾倒的垃圾,回到了她们的家乡,回到她们最初离开的乡土,但是她们的心绝对地留在了城市,留在了她们的工厂,回到家乡的是一具具的空壳,灵魂没了,生气没了,机灵没了,此时此刻,她们穿行在乡下农家的灶房和堂屋,脸上是灰土色的,装束是灰土色的,声情并茂也是灰土色的,我突然喝不下去酒了,我说,我醉了!其实满桌子的人早已先我而醉,包谷酒的颜色越发地发着浑浊,大块的腊肉像死硬的劈柴,炖着小红萝卜的浓郁的蹄筋的汤,热气全无,面上结了一层油冰,我们开始抽烟,任烟气弥漫整个的堂屋,我的堂兄们醉得深沉了。
  我最心疼的小堂妹,我幺叔的小女儿,记忆中长得像是春天的红桦树,在这个秋天之前,她已经是南方一间工厂的车间主任助理了,而她是辞了职回乡的。我知道,在南方,在那间临水的布满工厂的镇子里,有她六年的青春从冬到春,从夏到秋,从小小的花籽到满树的果实,有未来无垠的美好,无疑问的,有她的爱情,那是一条反射着灿烂阳光的轻轨,日子从起点开出,到终点停稳,走下站台,是亲切的面容,温馨的门洞,自家的风平浪静的午夜,她习惯了早晨迎着城市暧昧的气息、稀疏的灯火,走向新的工作日的,甚至习惯了工厂的早餐,午餐,那些自助的缺乏油水的饭菜,或许高兴时额外消费一瓶果汁就当是节日一样的心情,消弭了太多的劳累之后,她已经十分满足地认定,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每天早晨有一间工厂等待着她,她属于一间工厂,工厂有着她今后生活的全部,她以自己忙碌从不挑肥拣瘦像一个螺丝一般忠诚的付出,换回一夕安宁。而我的小堂妹回到她的家乡了。她不高兴。她的不高兴感染了她的父母。我的幺叔,一家乡下能干人,他可以带着一帮兄弟,为别人修坝、砌堤、建屋,可他刚刚进入四十五岁之后,他的腰椎出现了问题,那样一个在乡下挺直了身板呼风唤雨的人儿,如今在这个秋天,终于塌下了他的尊严,他从未求我办过事情,却如此低声下气地求着我了,“给你妹子找个事做吧”,我答应之后,心里是茫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如他的愿,生活太大,我太渺小,能办成的事太少,我只能给我的幺叔敬一杯酒罢,请你有耐心等我的努力。我不想追问小堂妹的辞职,偶尔开一个轻松的玩笑,比如问到我那未过门的小妹夫明年的打算,实际并不轻松,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世界的问题,我在老家烟火呛人的堂屋也感知到了,它是那么的具体,失掉工作,没有前途,一个人可以影响更多的人,一个家庭的事情,实际是一个县、一个地区的事情,经济问题在这个秋天如此地沉重,甚至摆上农家的饭桌,谁敢轻松地说一句:没事?!我的小堂妹是落寞的,是那种无所谓期待、希望、明天的太阳是否会照样升起的神色,我想安慰她,可我不能说出一句轻松的话,还是举起酒盅,高高地,一饮而尽,叫酒遮住一脸的尴尬。
  喝酒最怕有心事。早些年,我回到老家,其实一般情况下都是有衣锦还乡之感的,看到的都是笑面之人,比我辈分大的,比我辈分小的,一律的,我都能应付自如。无论到了哪一家,我都是可以坐上席的。醉了,恰是我赢得尊重的时机。他们会说,娃子,你没变嘛,还是那么好喝家!但这个秋天于我是考验。我不愿意去更多的亲戚家走动。我只是希望早点离开村子。尽管几个关系最贴近的堂兄,整日地愿意陪着我在老家的活动,而他们不安宁的神色我是可以看出来的。老家山水饱满,林木葱郁,田地广阔,特别是入秋以后,已然收获过的田园,母性十足地摊开在冬月的半暖半阴的阳光下,它叫不生长的停止生长,叫可以再长一截的继续生长,比如包紧的冬白菜,脆红的水萝卜,叶片厚实的菠菜,长得细碎而气味冲人的芫荽,青郁的蒜苗,葱白饱满的排葱以及勤快人家早早种下的冬小麦,叫人心情有了好感,我们一律地像是约定了似的,不再说着硌心的话题,我们偶尔说起冬天及即将到来的春天的农事,我知道,从这个秋天开始,我的堂兄们会有人真正地留在乡下,操起祖传的农具,侍弄起他们曾经十分熟稔的庄稼,那是多么自如的生活,只要有水,有阳光,有值得信赖的种子,只要有牛栏猪圈里起出的上好的家肥,丰收对他们就是手到?拿的事。这个秋天在老家的最后的日子,基本上是在我的幺叔家度过的。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已然是三个儿女的父亲。他的大儿子在家种着六七亩田地,也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的二儿子如今仍然在深圳的工厂里,做着有固定薪水的领工头,他娶了一个南方的女子为妻,每年会在腊月里给我的幺叔邮回三五千块钱,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到家乡了!每每说到二儿子,我的幺叔就会叹息,他会说养了儿子丢了神,我要那钱干啥哩!对于我的小堂妹,我的幺叔也是一脑门子的心事,他也会说,心野了,恐怕是收不回来了!他希望小堂妹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我的高中毕业的幺叔,知道留人不留心的道理,他因此更是希望我能够帮他一把,把小堂妹的未来打理得清爽一些。
  这个秋天天气十分的好,回到家乡的汉子们,开始整理冷落已久的田地,那些几年来冬季老是空闲的田地,油菜再次种上了,一些头脑活泛的,在田里箍起了大棚,里面种上了越冬的菜蔬,或者袋料香菇,干部们成群结队地下到村里,说些鼓励的话,许诺了好多的政策,我当然也是一样,冒充师傅地指点着老家冬季的农事,列入了迁移扶贫项目的农家,在集中安置点上夯基垒墙,准备建设新的家园,县里在新农村建设上出台了新的政策,鼓励大家改厕、改水、改灶,一些农家在阳光上好的天气,搭起了脚手架子,用县里补助的油漆刷新着陈旧的屋墙。我从幺叔家离开时,太阳同样姣好着,腰椎出了问题的幺叔,半塌着腰,送了我很远的一程,我们一路上无话可说,当我与幺叔告别,爬上老家高高的山梁,回首看时,幺叔依然在我们分手的地方目送着我,乡下的田园,生机毕现,屋宇零星,河溪绕山,阳光下渐渐有了冬意的水汽,懒散地半浮在谷地、房前屋后、坡地半空,也半遮半掩地把老家的土路遮得云里雾里,狗声尖锐地响起来,好像是冲着我离开老家的方向,在田里劳作的人,也似乎有向我张望的,用手遮在眉前。一切都是那种可以入诗入画的情景,我的心绪却越发地不宁起来,这个秋天,老家给我的愁,正如田园里生长着的植物,美丽而悲凉,我是下了决心的,一定要找一个好医生,把我幺叔的腰看好。
  
  惶恐三章
  
  一
  春天是一年中最浪费日子的了。一眨眼,一个季度过去了。
  年节期间不消说,是用来还一年的人情账的:许多该走动的,平日里没功夫,过年时间就要集中还上。一年时间里一直想着要走动才好的,年节时便找着理由了,手上拎点东西,怀里掖点东西,自然成了常情。你求别人的,别人求你的,过年时真是个好借口哩。
  在一派感天动地的人情中,一个正月在几杯酒的功夫中就过去了。小户人家渐渐开始打扫年节的残汤剩水了,桌上的荤汤荤水慢慢叫青菜萝卜替代,日子恢复了常态。大户人家一般是要把夸夸张张的奢侈进行到正月底的。往年,年是以正月十五为限的,过了正月十五,年算是过完了。农家人开始收拾家伙什准备下地。城里人开铺子的,开始谋划正经进点什么货色;吃公家饭的,有劲没劲地上着又一年重复的班了,大家面有酒色,说话的口气还晕着,看看台历,还在二月呀,这一年就显得十分的漫长了。今年形势懒得很,到了正月底,摆酒喝的理由相反更浓些。酒醉着,正好。
  正月过完,春天就算是过了一半了。灵性的人在歌唱春天。没灵性的、迟钝得是对春天什么感觉也没有。没灵性的读有灵性的,常常想着灵性人的做作,同样的春天,读出不同的心情,就以为灵性的假来:所以这世上真的灵性是少的,多数不记得自己是应当有灵性的。于是一年一年的,灵性成了稀罕物,或被取笑着,这年月,说谁是灵性物儿,那便是骂着这人了。正如官场上,说谁有文化,一定是骂这人,有文化便失却了官场上的灵性:官场的功夫原本不是化在文化上的,你文化了,那还不是蠢笨之物么!认识一个副省长,工作闲下来,也喜欢写点叫做文学的东西在报刊上发一发的,长了,别人就说这省长真是不务正业哩。果然闲话越发地多了,常人都以为,凡文学必与风流连着的,这省长自然是风流的,官场内外传得有鼻子有眼了,原本高大健康的省长,到底变得面目可憎,猥琐得只剩下一米五了。临了,省长便很悲愤,说非要我像别人一样,业余时间泡在麻将桌上吗!渐渐地,做官之人,不要说自己是文化人,别人奉承你文化了,千万不要以为是帮你的话,多数时候是要向反里思想的,那可能是毁你哩。
  正月在酒意的渐渐消退中,终于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摆摆地落到日子的乱草丛去了。机关里的收心会也开过了。虽然身子已然被正月的人情掏得空空,脚到底还得落到地上来。办公桌上的灰尘,显见得这个春天的干燥与乏味。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报表,证明着工作的常态。下属纷纷前来汇报新年的打算。有的想法叫人感奋着。临了,也有不会忘记叮嘱一句换班子时给说句好话的。年头有些单位的班子会调一调,官场上叫洗牌。有人欢乐,有人愁。
  正经说来,新的一年的工作,其实是在元旦刚过不久就计划好了的。行话叫目标已经确定,现在关键是抓落实。日历在一个正月顾不上翻上一页。突然有一天记起翻动了,倒是吓了一大跳。过了正月,大家都爱说一句见面时的废话:日子过得好快哟!透着紧似的幽默。很忧心的样子。
  
  二
  春天是开会的季节。山与水在开会,谋划今年绿几层,雨水下多少。树木与藤在开会,安排什么进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路与河流在开会,相约水位不要高过了路面,万一高过了,那不是河的过错。有心事的男人与女人在开会,多半是在心里相互惦记着上年没做完的残梦还要不要再接着做下去。上级与下级在开会,上级给下级脖项上要套根绳索。一群人与一群人在开会,用争争争吵吵表达友好。天气晴好时候,鸟从天上飞过,与另外的鸟约会,它们开会的鸟语至今无人能够翻译,因此是另一重世界的事情。
  办公桌上的文件渐渐增长着了。这显示工作的与日俱增。新闻里整天讲着国内国外的事。美国的黑人总统,成了我们饭桌上常常提起的大话题,渐渐地热度也降了下来,如同期待已久的一桌好饭菜,吃着吃着就没了热气,口味寡淡起来。只是接待的事多了起来。以我的见识,春天又是走动的季节,开会是目光与嘴巴走动,文字在纸上走动。会开完了,便是人走动。农人相信,春天便属于播种,因此他们不会叫春天白白地一身轻松地走过场,谁叫农人提前或拖后下种,大抵会招来农人的白眼和唾骂。上级下来,当然也是如农人的播种。会是开完了。会的种子,播没播下去,领导多半是不放心的。下来,到了基层,就是农人到了田间地头。一般来讲,春天天气总会是宜人的,天气好,心情便好,这个季节适宜于说一切宏大的计划。在春天的田野、山冈、河流、城镇、工厂、学校、村庄,开着会,阳光明朗而有音乐感,春天叫人充满智慧,所有的人心潮都会澎湃,领导也不例外。
  城里的闲人们开始出城踏青,心情尖锐而大好。走出水泥的城子,男女们都会变得通情达理。过去不敢说的骚话混话,在春天的关照下,说说也无妨。女人们一般都会雀跃,在花丛、水边,在男人们温情着的目光中,显示天性的鸟雀意象。生活好的一面,叫春天有了自豪感,这正如同在山水间谋划着大事的大人们:话语深透,肩头有了重量,相信春天第一步正在大步地跨出,落下脚去,一定是生长着的蓬勃生机。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春天也有多雾或细雨纷飞的时候。这个日子,路上一定湿滑,出门的人渐少。我们心情不好,多半是矿山还没开工,工厂产品积压,统计的报表显示,整个一季度,工业产值下滑了50%以上,三月快完了,还不见好转的样子。而最有希望的石材企业,地下的原料却告了急,挖出来的石头多半用不成。一些老板哭丧着脸找政府,政府找银行,银行打哈哈。在下雨或天气阴沉着的日子,刚好我们到企业一家一家地开办公会,话说了不老少,烟抽了不老少,酒也喝了不老少。开完会,天倒并不放晴。春天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啊。
  
  三
  这个春天,突然发现自己变得面目可憎。发如枯草,面有菜色,以前基本上是挺直的腰板,渐渐前塌后弓起来。指甲的纹棱全是竖的,且深切着,留白也少,这是阳虚的特征。
  从正月开始,这个春天特别灰心于交际。比如陪人喝酒,心里抵触得厉害。总以为一切劝我进酒的人儿,都是有谋害之心的。开会讲话,不再口若悬河。即便一时讲得得意了,也疑惑听会的人是在心里嘲笑着的。下乡的途中,遇到在田里耕作的农人,竟然有了视而不见的懒倦。去到包抓的项目村,遇到的目光,都是辛辣的。很长时间,喜欢在一天的忙碌过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打点字,在网上与朋友交流点心事,入春以来,很长时间竟然失却了对键盘的异样的冲动。一个鸟声嘈杂的早晨醒来,也竟然有了赖床不起的仇恨感。昨夜无梦。无梦之夜,竟像过了一百年。
  就是这个早晨,猛然觉得自己是在秦岭里度过了六年了。真是六年了。想自己其实原本就混沌的。六年中,秦岭山水入心,世相入脑,一点一滴构成了自己今天的老相哩!年节后,接待了几位早年的老领导,领导未见其老,只是我太老了。领导说,刘云辛苦呵,以后注意身体呵。这话听多了,鼻子不免酸得厉害。想自己早年与老领导一起共事,的确还是年轻得骄傲,自己也曾提醒领导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转眼间,自己到了被人提醒的时候了。领导酒喝得快意的时候,也说,好好干,有前途,说完便叹气,只叹得我心里发慌。别人只是点头称是,用了笑眯眯的表情鼓励我。
  于是格外感到这六年的可疑。在秦岭的山水间,六年似乎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的。记住了一批人的名字。到过了一些荒僻的地方。有了几个知心的朋友。时间长了,越发地得罪了一些原本没必要得罪的人。与人交往,习惯起多一个心眼儿了。走路时,是竖着耳朵的,不相信别人不说自己的坏话。换了几茬秘书了,推出去高升的并没有几个。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宿命,这话竟然也开始相信得很了。细腻的心事有时也有过,比如黄昏时候一个人的寂静无依。狂悖的时候也有过,比如到底绷不住所谓的绅士脸,把别人逼到墙角处找不到退路。有时开玩笑,自己是一年喝了人民的一百斤酒的,六年六百斤,算大账,该有五六万元的耗费呵!同僚之间,关系平平过,尊重别人的时候多,不想被别人高看的时候事实上也少。一起来的,走的走了,留下的,也没有同盟感。一年间,多数时候在围着老板转,以为他们是不易的,算下来,经手引进的外来投资过了三十亿,数字越大,心事越重,不景气的日子,他们叹口气,我也会紧张几天。
  到底还是有感谢的理由。比如这秦岭的灵性,我以为是有的,且是大灵性。喜欢与山里人的交往,且成为朋友。秦岭高大、深切,河流大大小小,都喜欢把浪花翻腾得热闹,生怕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似的。几个始终喜欢隔一段时间在一起小聚一下的朋友,常常把恭维的大帽子给我戴得牢实,叫我有了第二天的精神。前些天跟自己的司机闲聊,一算还真是吓了一大跳:六年间,自己换了两部车,行程有了近六十万公里哩,这又算不清耗费人民多少汽油了。
  三月快完的时候,到超市换了把洋牌子的剃须刀,好用,粗糙的胡子,还没什么感觉,就刮得干干净净。只是脸色还是很青,细看,皮肤上皱纹纵横,像幅地形图。沿了那些皱纹,想找到六年来的起点终点,终于不得。只是看到,远的,秦岭开始青绿,近的,河流明显水涨。自己笑笑,天空也笑笑,今后的日子仿佛也跟着提前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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