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姓柳,人们都叫她“癫人柳”,或者“守海的疯女人”。 她是我的保姆,据说平常并不发病,也很疼我,但我唯一的印象,是她关于“海岛”和“追逐桃花次第开放”的呓语。
癫人柳说――
所有的海岛,都是陆地想逃离日益沉重的浮华,扑进海里,冒出来喘的一口气。这口气是重生的陆地。因此,所有的海岛,都是最本真的,最朴实无华的,最超凡脱俗的。
而“玉环岛”――我们的家园――还有个最奇特的景象――岛与大陆相接处的漩门湾,翻滚着一个个巨形漩涡。特别是月圆之夜,更是气象万千――月球离海特别近,像冰雕玉砌的一个立体圆球,山川峡谷清晰可辨。在月亮的神秘力量作用下,潮水疯涨,聚集成一排排巨浪,瀑布般从天而降,一齐挤过狭窄的海峡,便形成了一个个巨形漩涡,如万马奔腾,气吞山河。
巨形漩涡隔断了一切繁华和离乱。所以,古往今来,玉环人过得像鱼一样恬然自得。我们种田、讨海,在城市人愈来愈陌生的春分、谷雨、霜降、填仓等古老节日里,祭天奉祖,开怀豪饮……
最浪漫的是春天里的某几天,桃花从岛的最南端开始,一夜间突然盛开,然后次第开到岛的最北端,粉白的花团从南覆盖至北,绚丽而短暂。海岛人,便停下所有的劳作,一心一意,追逐桃花次第开放,饮酒,高歌,狂舞。
癫人柳还说――
不同性格的种族,与不同的动物有着神秘的渊源,比如有的家族像狮,像龙,有的像狐狸,像狼……而所有海岛人的祖先一定是传说中的鱼人,我们的头发、眼睛、嘴唇、四肢,我们的大脑……无不焕发着海水的坚韧柔美和灵动。夜深人静时,我们紫蓝色的血液汩汩作响,如静夜深林里的小溪。阳光明媚时,我们骨子里飞舞着的每一个细胞,都朝着快乐自由的方向。
我们依从心灵的声音生养作息。无忧无虑,相亲相爱。
……
一个月圆之夜,癫人柳忽然终止了呓语,张开手掌,往天空一下一下擦拭起来,擦了很久很久。
她徒劳的动作,使我幼小的心瞬间升起一种奇怪的悲凉。
最后,她说:“空气越来越脏了,连月光都脏了。月亮离地球越来越远了。海峡筑起坝了。漩涡没有了。岛屿,越来越像陆地了。”
然后,她便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二
十六年后,我从海岛移居陆地。因为川端康成和一位从未谋面的华裔日本文友,年轻的我爱樱花,爱得刻骨铭心。
“樱”――无比凄美的字眼,好像――
一棵树,吞吐着婴儿的清新呼吸。
或者,一棵树旁,跑着一个婴儿,笑脸比树上的花更柔软。
或者,一棵树旁,葬着一个婴儿,他(她)纯洁的血肉,化作泥土,开成了花飞如电,七天,仅仅七天。大地刚苏醒,它已死去。
美到极点。
短暂到极点。
让人联想到――纯洁、浪漫、残忍、生、死、仙,前世今生,爱与哀愁。等等。
那时,我唯一的梦想,就是三月去日本,看樱花。
然而,又一个十六年很快过去,不再年轻的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图片消息:春天来到日本岛,樱花会随着温度,从岛的最南端开始,开到岛的最北端。每年,都会有一群日本人,专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从南追赶到北,追逐樱花次第开放。
图片里,樱花美到极致,赏花人神情忘我到极致。
我恨!
确切地说,是嫉妒。在绝大多数人只能浅浅一瞥或到此一游时,这群人却抛开一切,撒开手脚,专心致志,把春天看得淋漓尽致。这一小段生命里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纯,美,香。
这种行为,不仅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而是一种生命的态度。
这群日本人,不仅是一群性情中人,而是懂得人生的智者,就像――我的追逐桃花次第开放的祖先。
我更恨自己。
十六年了,梦想仍然只是梦想。我总是佯装没有听见心灵的声音,它一直在唠叨――
别拖了,过了年马上买机票,如果约不好同伴,就独行。一个人在花瓣雨中流连,哼歌、跳舞、打滚,多好。
它还跟我唠叨――
秋天,开车上龙井路,看车轮慢慢带着缤纷落叶旋转飞舞。
去乡下,随便找个土墙根,陪孤独的陌生老人晒整整一个下午的太阳。
敲开大学曾经住过的那间寝室,对陌生的女孩们说“我年轻时也住过这里,来怀一下旧。”不管她们是否诧异、冷漠,或挤眉弄眼。
带七十岁的父亲去卡啦OK,跟他合唱一首情歌。
对我爱的人说,我爱你。
中学同学聚会时,对偷偷给我写信而我从此怒目而视的男孩说声“谢谢你”。
把自己武装成一个能量超级的核心人物,调动一切人脉关系,举办一个慈善晚会,帮助特别需要帮助的人。
冒个险,同意女儿休学,丢掉她注定会遗忘的数理化,自学成才。
从此不写风花雪月,只写针砭时弊的文章。
去浪迹天涯。
去隐居。
……
然而我总是敷衍这些声音――再说吧,再说吧,太忙了,有重要得多的打算,有重要得多的事,有重要的麻烦要解决,有重要的企望也许努力一下明天就能实现,总会有时间的……
芸芸众生,永远忙忙碌碌,交瘁的身心应对着繁琐而重复的明天,任由心灵的声音被淹没在身体的声音里,为什么?难道一定为了争名夺利?不是。生存着,生活着,必须要做一些事,度一些难,积累些财物,帮一些人,走过千山万水,穿过一次又一次黑暗,偷一些懒,享一点乐。所有这些,关乎生存,关乎责任,关乎爱。多少人想逃离啊,哪怕片刻。可不管怎样,为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我们无法放下,不能忘我。
老是抬头问生命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意义?
三
十六岁的女儿有很多梦想,几乎每天在变。那天,她从作业堆里抬起头,叹了口气说:“我要修仙,我要永生。”
我想她是太迷恋穿越小说了,说:“幼稚。”
女儿耸耸肩,说:“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take me out of the world(带我离开这个世界)。”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看她。
她呵呵笑,说:“放心吧不是自杀。是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不如世界末日快来吧,据说,地球并不会毁灭,而是人类会有一次精神提升。我们正好赶上这一拨,多有意义啊。”
我一时难以消化,问:“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为什么又想长生不老?”
“人生没有意义,是因为人生太短。当孩子时拼命读书,不像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要拼命挣钱,没法好好享受青春和自由,到了五六十岁,还没怎么享受,就衰老了,难看了,走不动了,还没活明白怎么回事,就快拜拜了。如果人能永生,小时候尽情玩,慢慢学习有用的感兴趣的东西,长大后,慢慢挣钱,有尊严有理想地活着,做真正有意义的事。人会越来越成熟,而不是越来越衰老。因为永生,谁都不会急功近利,不会毁坏地球,会同心协力,一起创造宇宙中最辉煌的文明。”
我惊住。无语。
可爱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
可敬的孩子。
她平淡地说完这些,仍然要回到作业堆里,无可奈何、不由自主地随着俗世的惯性运转,一低头,就会看见心灵里的那棵“樱”,正一季一季地飞速逝世。
四
春天又来了。我听见癫人柳在说:去吧,追逐樱花次第开放,是绵长沉重呼吸里的一个惬意的叹气。是正经危坐里的一个懒腰。去吧,去作片刻的逃离。
忽然想回到玉环岛,看看多年未见的满山桃花,看看,是否会有人,像癫人柳说的那样,追逐桃花在岛上次第开放。
然而,忙碌的故乡人在电话里奇怪地“看”着我,像看着当年“守海的疯女人”,然后面面相觑:“这个岛,有过这么浪漫的事吗?”
我愕然。难道,癫人柳和她说的一切从未存在过吗?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还是,人们太忙了,全都忘了?
一定是忘了。忘了像祖先那样,依从心灵的声音生养作息。
樱花永远都会在,桃花也会一年一年地等着我们,但有谁知道,我们的心会不会等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会不会等我们的心?等我们像陆地一样,逃离日益沉重的浮华,扑进海里,冒出来喘一口气,变成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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