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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拒绝|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邵丹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学士及斯坦福大学媒体研究硕士。作品在《十月》《青年文学》《布老虎散文》等海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有作品为《笔会文粹》《新华文摘》《青年文摘》等转载。著作有散文集《燕燕于飞》《美国时间》,纪实作品集《扭转乾坤──硅谷梦工坊》。
  
  1.1
  
  希腊的天空很低。
  
  1.2
  
  这是片以废墟而闻名的土地。
  大英博物馆或是罗浮宫里的收藏尽善尽美,但站在希腊的土地上才明白,那些恒温房间里的雕刻早已堕落为没有生命力的标本。
  是石径缝隙里绿草,是依山傍海风侵雨蚀后的斑驳与脱落,我理解了,废墟的生命。废墟在呼吸,在衰老,亦在不屈地生长。
  
  1.3
  
  我来自一片没有废墟的土地。
  不是物质上缺乏废墟,而是文化里根深蒂固的繁荣情结,还有,一种太过精明的豁达。
  印度人动辄宣言百千万亿,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概念,更无视时间。在那常绿常盛的恒河水边,他们活在天然的伊甸园里。不需要担心饥饿或寒冷,上天赐予他们无穷的阳光与采不尽的果实。这被宠爱坏了的民族不会像中国人那样感叹朝生暮死。他们在实践,在行动,在享受。
   真主的子民牢记千万年的轮回、光荣与耻辱,但这万千年里的一切都归属于真主。无尽的白沙黑山并非贫瘠,滚滚的地下黑金亦非富有。他们从生到死都无关渺小,只是无限的阔大,恒久,因为哪怕是真主眼里的虻蚁,那也依附于真主。
   我所来自的土地自古称为“中国”。其聪明勤劳的子民能够在数月数年间建起庞大的宫殿,也可以一把火烧尽一个不可一世的都城。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这个民族自古就比谁都更懂沧海桑田的道理。这个民族也比谁都深谙及时行乐的意义。连肃穆的宗教,比如说那民间流行不息的道教,也浸染着十足的养生的快乐。
   这片土地上不可能存留废墟。
   这片土地上可以不停地翻新重建,而且每一次都或者中规中矩,以至真假难辨,或者推陈出新,令人叹为观止――只需看当事人的心情。
   这片土地上历来钟爱木材:一座宫殿让一座高山裸秃,亦或一个朝代,让一片平原化为黄土。即便使用现代的钢筋水泥,不过数十年,甚至用不了数十年,摧毁重建的冲动就难以抑制。这片土地上如今林立着玻璃大厦,一幢幢耸立得如此迫不及待,上天的园艺之手来不及将他们规整――谁都顾不得了。欲望总能占上风,这原也无可厚非。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中国,人是真正的主宰。人,这注定朝生暮死的动物,渴望以繁荣,以革新,换取一种永恒的幻象。
  
  1.4
  
  ――我知道你在冷笑。
  卡珊德拉,你这高傲地拒绝阿波罗爱情的女人,在不远处那座高高的废墟上,冲着我冷笑。
  你笑我在美国写中文,你笑我写了这么多为人拒绝的文字竟然还在写,你笑我越写越沉重,越写越宏大,但我竟然忘记自己因此失去了青春,终将失去生命。
  神,是没有同情的。
  你笑我不明白这一点,不接受这一点。你更笑我居然要触摸神的天国。
  但为什么不呢?
  希腊的天空如此的低。我身材矮小,也相信自己踮起脚尖,神的世界在我可触及的距离里。
  
  2.1
  
  卡珊德拉,你站在高高的山巅,山巅上伟岸的卫城白得如同阳光一般耀眼!那光线有着片片柳叶形的刀刃,刺痛了我的眼。
  当我紧闭双眼,眼前并非一片漆黑,我看到,金色的红色的狂欢!啊,我无力合紧眼睑,那狂欢将要突破,将要迸发!
   ――那只是另一种幻象。
  我再面对世界,就如一位长久盲目的歌手忽然看清了周遭,似曾相识的疏离,还有那惊愕过后的失语。存留在心头的只是过去的影子,这,正像未来在你的脑海里。
  卡珊德拉,让暂时麻木的我跟着你走吧。我们一起走到迈锡尼,看到皇宫金碧辉煌,一对洁白的狮子张牙舞爪。我们看到大门徐徐打开,阴沉地等待阿加门农,等待掠夺而回的黄金、珠宝与奴隶,等待你,特洛伊的先知公主,等待一个结局,为旷世的悲剧。
  你尖叫:“那是什么皇宫,那是肉体的屠宰场!”
   团团围观的希腊人在辩论你面纱后容颜的美丑;这一次,不是海伦被抢到特洛伊,而是特洛伊的卡珊德拉被俘虏到希腊。
   你质问:“你们这些无知的人,你们听不懂我的语言吗?”
   听不懂。他们从你的亚洲口音里听出希腊的字与词,但他们交头接耳,传播你疯狂的故事。他们知道了,卡珊德拉,这在特洛伊用本国的语言,站在高地狂呼的女人,得到的只是耻笑,还有,痛恨。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光明的预言?为什么特洛伊陷落了?为什么除了奥德赛漂流十年终归家园,再创一段功业,其余攻陷特洛伊的英雄们,或死于非命,或就此从历史上消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有些话最好不要说吗?你只是不能不说,正像我不能不写。
  
  2.2
  
   但,凝眉苦思,奋笔疾书,这形象连我自己都要发笑!我这瘦弱的小女人,竟能越过本民族的气性,要像那些大肚子大胡子的德国人,想为世界找出因果、秩序与意义。
   那阳刚过剩的民族拥有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还有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瓦格纳,这民族的同胞兄弟奥地利拥有弗洛伊德和莫扎特。就这够了,无法,也无需继续罗列,现代文明就是他们奠基的。
   我,是个现代的人。我无法,亦无意超越自己的时代。我将继续想,继续写,继续被自己新的想法与文字一次又一次的抛弃。这甚至比不上建造一幢半途而废的巴比塔,这很可能只是一场流沙的人生。
  
  2.3
  
  时至今日,没有哪个城市的子民会战死到最后一人了。现代人无需坚持的理念,或家园。无需敌人入侵,我们早早寻求一片远方的土地,渴望着背弃与漂流。这需要知识与勇气,我们总过分自信,以为能找到最佳的方案,实现利益的最大化。从来没人想过,利益于我们是否真的不可或缺。
   一百年前,我的先辈们激情讨伐孔孟,以阿波罗神庙里女祭司的热狂欢迎着德先生与赛先生;五十年前,一场大革命更是连社会阶层与角色认知都进行了彻底的清洗;二十年前,对财富的渴求点燃了一场熊熊烈火,至今尚未方兴未艾。接连的革新升腾着滋滋的硝烟,烟雾浓厚里诞生了我,我的同龄人,我的后来者――最西化的一代中国人。
  你如何想象那人手一本米兰?昆德拉,一本尼采的时代!虽然短暂,却如阳光的照耀,普天之下,没有被错过的角落。你如何想象那些高深的哲学与文学著作竟成大众市场的宠儿?
  ――没错,卡珊德拉,你这看透万事万物的先知,看清了热闹背后的孤寂与虚浮。你盯着我一步步向你走来,从美国走到中国,又从美国朝拜到希腊。在异国他乡,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中国人,一个不纯粹的中国人。我那缀满了艰深词汇的英语染着无可更改的中国腔调。没人听得懂,包括我自己。我打量自己,倾听自己,就像异邦人面对另一个异邦人。
  啊,这希腊的阳光,正午的阳光,晒得我灵魂随时随地都能蒸发!蒸发到哪里去?
  
  3.1
  
  特洛伊燃烧了。我看到那山岗上洁净宏伟的城堡,扇动火苗硕大的翅膀,将要起飞,将要,迎接她最终的命运。灰烬腾飞于半空,招摇,观望,不远处的海平面,浓烈的酽蓝,映衬出深厚的血色与火光。这两种不可相溶的原色互相冲撞,对抗,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
  白沙滩尸横遍野,失去了主人的盔甲与盾牌,突兀的大块大块的血污,还有――神像的残肢!希腊人还没有进入特洛伊就已稳操胜券。阿加门农事先安排了一队兵士,从决战一开始就专事抢劫。你看他们每人抱满了黄金、象牙与珠宝,来不及脱去神像富丽的装饰,他们胆敢截取神像任何一部分的躯体。
  特洛伊,以中国人的智慧来评判,就是树大招风。当希腊人还是野蛮人,专事烧杀抢掠的时候,特洛伊,据说一个城市的财富赛过了整个希腊联邦的,可不要引来整个希腊联邦的对决?
  如果你自己无从生产,那么就是抢吧。以武得之,也算一种交换。何况还有海伦!传说中的海伦,有人说她并非希腊人,而是特洛伊的子民。更有人说,海伦其实就是卡珊德拉,同样惊世的美丽,同样有预言的能力。可不是吗?当海伦织完那壮丽的壁毯,她看到的是特洛伊陷在一片火海之中。
  人们在历史的悲剧前难以取舍,所以安排出一真一假。一个幸福的海伦,引发了战争,还得到了双方的宽恕,终老一生;一个惨烈的卡珊德拉,为人轻视,为人耻笑,死在异国他乡蘸满世代仇恨奸淫的刀下。似乎,这一个是神的命运,一个,是人的命运。
  神与人就是这样分离的。
  
  3.2
  
  正在狂欢的特洛伊人,还来不及拿起武器,已被那木马里跳出的希腊人一刀刺死。城门洞开了,海滩上怎么涌出铺天盖地的希腊人?战争的两位主角,赫克托与阿基利斯,已先后捐躯,但这惊天动地的战争绝不善罢甘休。必须祭祀一座城池,这场战争的饥渴才能消解,狂乱才能平复。
   特洛伊的子民,忘了你们诚心敬拜的希腊诸神吧,你们,被选为了牺牲!阿波罗因私生子而许诺特洛伊固若金汤,他更因爱情的私愤让你们听不懂卡珊德拉的预言。还有那爱神阿弗洛狄忒,简直就是祸患的源由,又毫无实质的防御能力。难道我们还不懂吗?为爱所击的人从来都是最软弱最易受伤的。那心胸狭窄偏执的雅典娜,设计陷害了特洛伊战争中最伟大的战士,特洛伊王子赫克特,纵容阿基利斯非人的残暴与无礼,然后,宁愿自己神像被肢解,也旁观卡珊德拉,另一个女人,为小人污浊――只为亲见特洛伊的沉沦。
   ――该死的死了,愿意走的走了。
   你没有走。
   你没有跟着雅尼安斯经由秘密通道逃往爱达山――传说那是宙斯的摇篮。
  雅尼安斯将带着这最后一批特洛伊人在海上辗转漂流,这倒像那触犯神怒的奥德赛。十年之后,他们将找到另一片乐土――罗马。再过些时日,罗马人渐至强盛,将如同希腊人毁了特洛伊,将希腊半岛烧个精光。是的,连同他们的神像。砸,烧,埋,或者任何毁灭性的动词。
  你留在神庙里。你并未祈祷。你早就看清了这一天,也预感到未来。祈祷毫无意义。
  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妇孺老幼的哭嚎越来越响,那个男人,小阿加克斯的脚步声已经响起。神庙冷冰冰的地面与墙壁,正舞着无声的火焰,如果你有所祈祷,终将被烧成冷灰。那一刻,你从未如此空灵,似乎,在那空白间,容得下无数个特洛伊的毁灭。
  
  3.3
  
   他来了,满身的血污,脚步如醉。
   你抬头凝视易怒的雅典娜,忍不住冷酷的微笑;你要让她护佑的野蛮人亵渎自己的同时亵渎这女神。
  她揪住你的长发,你揪住雅典娜的臂膀。有好事的人为你的传奇补了一笔:雅典娜转过了她的面庞。
  她将你掷到神庙的角落,与你同时撞响地面的还有雅典娜的断臂……
  此时此地,你衰老的父亲由颈到脖正汩汩涌着最后的鲜血;你母亲你姐妹被拽向各个角落,金冠被打落,衣服被扯碎,肉体被侵犯,反抗,只能以诅咒与哀嚎。你们,古希腊时期的女人,原本也只是一项财产;皇室的尊贵就像如今的名牌,究其实并不作数,在战争里更一文不值。所以,帕里斯会去抢海伦,而迈罗劳斯会纠集希腊联邦来抢回海伦,再附带昂贵的辛苦费,整座的特洛伊。
  小阿加克斯还在发泄他的兽欲,你已离开了你的肉体。我仿佛体会到你嘴角一丝茹血的快乐;终于,你解脱了。
  ――特洛伊千真万确的沦亡了。你的预言实现了。你终被证明是正确的,先知的。你从此,将不复是特洛伊的公主。
  男人们献出了他们的生命,女人,献出她们的耻辱。
  特洛伊注定被毁灭,如何被毁灭则完全是人的选择。在这一点上,你战胜了神。能毁了特洛伊的雅典娜当然无法忍受小阿加克斯的亵渎。她强力说服海神波塞冬,那些原本可以善终的希腊首领将一一不得好死。小阿加克斯,他的船被巨浪打翻,有幸攀住海岩,口吐渎神的语言。一场神人的千古大战之后,即使胜了,也很难再信奉神吧?
  波塞冬的三叉戟击碎了岩石……
  
  3.4
  
  你安心地上了阿加门农的船。你带领那一大群的特洛伊奴隶上了船。你已被小阿加克斯奸污,还将面临迈锡尼的劳役。特洛伊,生你养你的土地,值得你,你们,为她屈辱。
  特洛伊不复存在,要继续这传奇的城市,就得靠你,你们,渐渐褪色的集体记忆。
  如果雅尼安斯果真敦促你随他而去,你也会断然拒绝。如果你跟从雅尼安斯,那条道路看来太过轻易,美丽;你又何从预言,完成你的使命?你甘心沦为奴隶,那黑暗的前方才真正吸引着你。你要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迈锡尼很快凋落了,希腊也没有永远繁荣。你选的果真是黑暗的,你索性长留废墟,长留在古远的神话与失传了的悲剧里。
  
  4.1
  
  我已渐渐适应希腊的阳光,希腊的色彩。
  我怎么挑了个秋凉的日子来到希腊?而希腊的秋天竟也如此浓烈。那海天的蓝,与山岗神庙的白,各自如此纯粹,如同世界两大对立的本质,如同,爱与恨,如同,神与人的界限,分明,难以互溶。
  现代城市就匍匐在小山岗下,或者说,小山岗被现代城市包围,宛若一座孤岛。
  我拾阶而上,渐渐走近你,走近神庙,走近,废墟。
  奇怪啊,这神异的废墟,更让我联想起天国的漏洞,落寞地遗留人间。
  
  4.2
  
  卡珊德拉,告诉我,你在这贫瘠的只能生长橄榄树的地方,三千年,羁留不返,可曾怀想你崩毁的故国城池?
  你说你不想。
  你说你知道特洛伊毁灭之后又重复苏,再毁灭,再复苏。每一次兴衰便留下一圈新城墙,建在新一层的废墟上。这反反复复让人失望,真实的历史总在抵消传奇。你无可怀想。
  你说你喜欢留在这里,喜欢这卫城,喜欢这卫城的建筑者,菲迪亚斯。宙斯与雅典娜最爱的神像已不知所以,但你转身,指我看那一排女神柱像,或者,就那一排爱奥尼克式的柱子!看那柱身上的槽纹与线条,每一条都仿佛从天流到地,坦荡而有力,又仿佛贯穿了千年的历史,丰富而神秘。
  菲迪亚斯,我知道他!我竟知道他!我多么幸运,在一个疯狂的年代里正是无知的儿童,当我开始对世界好奇,我接触到菲迪亚斯的图册。在这浩瀚的西方文明里,我很早就知道了菲迪亚斯,这可是一种冥冥的安排?当年我不过豆蔻年华,满眼轻佻的春光,只因了菲迪亚斯无色的雕像的图片,竟突然懂得肃穆,懂得崇敬的惧怕。这是多少压抑的祖宗祭祀,多少稀奇的鬼怪故事无法取得的启明效果。真正的畏惧来自一份完美。
  菲迪亚斯,人们说他从来不用签名。他的作品本身就是他的签名。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有几个能达到如此的境界?
  依照古希腊的说法,我是注定要抱憾而死了。我没缘再见菲迪亚斯那香木、黄金与象牙的神像。
  我见到的是一些仿制品。菲迪亚斯摹仿了神,他们摹仿了菲迪亚斯。那又是些怎样的仿制品呢?那是些无法雕琢眼珠的神像,仿佛多此一举,就像那江南才子顾虎头为美女点睛,神像将――让我用什么词呢?这不是复活。这也不是诞生。当然也不能用如今虚伪造作的克隆。
  神将――降临。
  卡珊德拉,你知道人对神本质的畏惧吗?你知道,人卑微的一生里可以没有爱情与财富,但他们不能失去畏惧。是畏惧,维持他们的生命;是畏惧,让人类走了这么长,这么久,如今神已不知去向,人,空前的繁荣,在天上飞,在海底游,还在顽固地寻求永生的秘方。
  
  4.3
  
  我膜拜复制品的复制品!
  希腊的土地唯一富有的就是洁白的大理石,每一块里都蕴藏着一位等待降临的神。
  神知道这些复制品的复制品终将离开希腊的废墟,所以胜利女神失去头颅,米罗岛的维纳斯残缺双臂。任后人殚精竭虑地假想,试验,他们已找不到任何一种姿势或形容,与神相亲。
  早就有了苗头,卡珊德拉,请允许我放肆地说。我知道你会包容我,因为你,也是一位喜欢大声,当众,尖叫最荒谬最不可能之事件。
  我热爱米开朗基罗,但他丰饶的肉体显露坠落的迹像。当肉体太充盈,神,褪了。从米开朗基罗开始,我们渐渐误差,似乎越来越强大的人类,一步步丧失了一种玄妙的神灵。
   米开朗基罗的年代,我们欢呼的文艺复兴,你看拉斐尔的笔触太过阴柔,而达芬奇――叫我如何不怀疑他的同志倾向――你看他的技法与线条,都奇异的性感。
  但让我们只盯着菲迪亚斯的传承吧。要到工业革命后的罗丹,那成立了工作室,限量复制自己作品的精明人,他的目光已离开了完美。是的,他有他的一套理念,肉体本身只要存在便是完美。这是多么豪情的宣言,在那有人狂呼“上帝已死”的时代里自然而然。他那半完成的“青铜时代”被一群营营嗷嗷的评论家指为以真人浇铸而成。是啊,如此现实,罗丹不会雕筑二十米的宙斯,十七米的雅典娜。
  若以如今的数字管理来看,菲迪亚斯的行为纯属浪费。审计官甚至指责菲迪亚斯:“你怎能将神像背面雕得如正面一般完美?你可知无人会看一眼神像的背面?”
  
  菲迪亚斯说:“神会看见的。”
  
  5.1
  
  你拒绝了阿波罗。
  
  5.2
  
  你是拒绝阿波罗的唯一一个女人,一个会死的女人。
  达芙妮,那曼妙的精灵,她也拒绝了阿波罗,但她在父亲河神的帮助下变形,化身月桂,从此为日神崇拜,为盲从的百姓崇拜。
  你是那一位,那特殊的一位,不知好歹的凡人,拒绝了阿波罗。
  你的母亲赫古芭,据说她顺从了日神,生育了特洛琉斯,并得到日神的许诺,只要特洛琉斯成活过二十岁,特洛伊将永不陷落。――特洛琉斯十九岁那年,被那盲目自大的阿喀琉斯屠杀于阿波罗的神像前。
  还有西比尔,那极具现代商品交换精髓的聪明女人,以阿波罗一时的宠爱换取长生――她忘了索求青春。阿波罗并没有残余的热情解救她漫无边际的悔恨与痛苦。
  你看,神,最终的,本质的,无情。
  在阿波罗数不胜数的恋人里,只有两个令他永远耿耿于怀。你看,这是他为神的苦处,他的永远是货真价实的。货真价实,我这生于长于商品时代的女人,太了解这四个字含义的能量!我与你一起微笑,看着阿波罗每天持着月桂,到处沾花染草;看着他一听到你预言的声音就头痛欲裂。
  
  5.3
  
   你的传奇始于你拒绝的一刻。
   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你拒绝的姿态,文字都在渲染阿波罗的挫折与愤怒。
   我想象你的拒绝。你原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本,某一刻,我也在困惑,你拒绝的理由。你顺从了残暴而不择手段的阿加门农,却拒绝了日神阿波罗,在一个神的时代里?何况你是阿波罗的女祭司。
  我想象,你直视着日神俊美的面庞,甚至在心底暗自赞叹:“天哪,他真是个美男子。”但你没有丝毫的犹豫,向他宣称:“不。”
  我可以用现代过于甜蜜的男女私情来推理,你只是在奢求一份更高贵更持久的爱情。你与我如今都明白,神并没有爱情的承诺,因为在天国里只有永恒,没有消逝,他们,不需要,亦不懂得承诺与坚守。
  如果你接受了阿波罗,你深知自己不过是一时之爱。爱情可以是一时性欲的冲动,兽性的表达,如那不走运的小阿加克斯,或恶贯满盈的阿加门农,你都可以忍受。这丑恶里有一种真实的坦荡与美丽。
  流传的故事版本多么让人不解!很多人降罪于你。当然了,神,原是自足而完满的。心思杂乱的凡人也很难相信你的无辜。他们更愿意相信,你为获取预言的能力处心积虑。是你利用皇室的特权,挤走真正的人选,僭夺日神女祭司的职位,然后,按他们的版本,你必定朝神抛媚眼,送欢笑,得到了神的欢喜。你更像风尘女子般跟日神谈判,要拿芳心与肉体交换预知世事的能力。阿波罗像一切坠入情网的男人,看不破女人的心,他许诺你预言的能力。神也总给媾和的女人一点好处――天哪,这听来很像嫖妓,只不过给的不是金钱。
  他们说,你得到了想要的超自然能力,欢欣鼓舞,再无法掩饰毒蝎本性,竟连神也敢欺骗,当场拒绝合欢。如果在现代城市里,阿波罗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告到法院先得治了日神的嫖罪。可怜的古人,他们只治了你的错。当日神恼羞成怒,虽无可索回已送之礼,却可追许一条诅咒,让你永远预言真实,却得不到世人的倾听。
  ――在情感上,神也大气不来。
  只是,我无法理解,你,如此精明算计的女人,按正常的逻辑,更有可能敷衍阿波罗一次肉体的欢欲,而后者,想来也只有一次的冲动。为什么不呢?
  也有很多人引经据典,解说你命运里关键的一环。据说依照古希腊的规矩,少女的成人礼将在爱神阿弗洛狄忒神庙里渡过。无论贵贱,你们只是爱神眼中的女人,你们拥在大殿,等待男人的选择。他们会扔给你们金币,或是其他的信物,他们呼唤你们的名字,你们必须跟从他们到任何一个角落,然后,实行你们作为女人的生理功能。你从此心灵有了哀伤,面对完美的阿波罗的求爱,你的自卑,你的自贱,让你无从接受。你或许含泪逃离了阿波罗,而阿波罗没有心情去理解凡人的矛盾与挣扎。
  
  ――神对于凡人,更多的是愤怒。
  但我还是怀疑故事的来龙去脉。有现代的数据证明,只有一类女人体会到百分百性欲的快感高潮――非洲原始部落那些不识字的女人。或许,肉体的快乐原与道德无关。你,三千年前的古人,原无需有所保留。你很可能怀着期待,走入了神庙。这也才能解释日后你对众多男人肉体的宽容。如果骄傲如你,既因道德禁忌而失去终身的性福,再受凌辱,又痛失家国,何必再逗留人间?
  
  5.4
  
  最后能接受的还是最语焉不详的版本。就这么简单,你拒绝了阿波罗。
  我抛下手中的书卷,唯有长叹:“就这样不知所以地拒绝!就这样犯下不知所以的错误!”
  就这样吧。这世上,财富、爱情以至才华都将为人妒羡,为人争战抢夺,只有错误,将如忠诚的保姆,伴随我们终生。而且,这错误就应该如此不可理喻,这才是真正的错误!
  拒绝,卡珊德拉,你与我,都要拒绝现代人假惺惺的因果推理。
  
  6.1
  
   他们催眠。他们询问。
   当我走入沙漠,我如何对待第一桶,亦是最后一桶清水;当我走入枝藤缠绕的原始森林,我如何期盼动物的协助;当我偶遇长者,我如何假想他或她的面容;当我误入小屋,我如何想象屋子的外观与室内装修。还有,这一系列云山雾罩后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我抵达终点,有位恬美纯真的小天使,手持一只诱人芳香的金苹果,我,接,还是不接?
   我一路的渴望都被问尽了,最后还不得安宁。
   “为什么要给我苹果呢?”我诧异。我亢奋的脑细胞在瞬间完成复杂高深的运算,难以确定苹果背后的代价。
   苹果,这西方文化中的宗教之果,让我一个东方人战战兢兢。
   “没什么为什么的,就为你走到了这一步,送你这一只苹果。你要吗?”
   几千年前,那三个女神,天后赫拉、爱神阿弗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争夺一只从天而降的金苹果――“献给最美的”。她们,没有一个女神能抗拒拥有的诱惑,最后,她们让特洛伊付出了代价。
   是啊,如今你与我立在这空荡荡的卫城废墟上,我们无法理解她们,已经拥有太多,却还没有止境。竟然没有另一位神来提醒她们,或许他们都感同身受。这就是他们幸福完美的天国。
  我无法克制莫名的恐惧。我说:“我,不要吧?”
  卡珊德拉,我可以告诉你多年前,我愚蠢的选择。我可以告诉你,我至今没有体会到后悔的侵袭。
  
  6.2
  
  想今天的我已走到一个终点。
  在终点,我别无选择,唯有顽固地等你,站在废墟前。废墟,是岁月的精华。经过狂欢、欺骗、风雨与战火,淬炼过的,屹立着的,才是精华。
  你终于走下石阶,挽起我,另一异族女子的手臂。
  我看清你令人震惊的纷飞的长发,如今平息在身后的港湾;你的双眼大,圆满,已隐隐肿胀,为了储存无穷的泪水;你的泪水,冲平了面颊,在唇角刻下微垂的纹路。你常常是倾听的神情,是倾听来自天国的秘密,还是自己内心的直觉?
  你关怀我一路风尘。我所跋涉的路途已超出你的想象。你甚至可以推想我来自另一个天国。是的,我是飞来的。是的,我乘坐的大鸟距离太阳更近,但翅膀坚挺无恙。
  你慈爱地摩挲我的手背。你想你没有错,神最终可与你平起平坐,不伤和气。但我不是另一天国的神。
  我苦笑道:卡珊德拉,你如果将目光转回特洛伊,向特洛伊更远的东方望去,换一种角度,我也很可能穿越漫漫黄沙,皑皑雪山,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地站在你面前,更像,一位自投罗网的东方奴隶。
  又一个傲慢的奴隶。
  
  6.3
  
  你原本心甘情愿地做阿波罗的奴隶。但阿波罗求爱那一刻起,你知道自己横竖没什么好日子过。你懒得做月桂,也没有能力变形。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可以拒绝天国,而你无法拒绝这人世。但就是这个凡人微不足道的幸福,阿波罗也因私欲的贪婪,要横加褫夺。
  如果没有神强加与你的罗曼史,你或能与雅安尼斯一起,带领残余的特洛伊人,开辟新的王国。在你小小的城里,你将受景仰,或者也能像母亲一样,生育十来个子女,个个健美英勇。
  与神对立的那一刻,你看清了阿波罗的肉体,这不谢的花,原来将永远为欲望而折磨。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神的欲望,几乎个个得以满足,而人的,往往挫折。
   天哪,谁能理解你对欲望的鄙夷?
   你最终也成了欲望的俘虏,你那拒绝的欲望,但至少,为了拒绝的拒绝,这是稀缺的欲望。这,正是贵族的本质。这份高贵,让你俯视怒火中的阿波罗,你只能重复:“不。离开我。”
  
  6.4
  
   拒绝,是我们命中的主题。
   我们从一出生就被拒绝了成神的可能,我们的人生可以简化为一部被拒绝的编年史。我们被拒绝了无知,被拒绝了天真,被拒绝了青春,被拒绝了故国,被拒绝了倾听,被拒绝了理解,被拒绝了悔恨,或是哀伤,甚至被拒绝了成就,及成就后的满足,我们终将在困惑与不安的情绪里,被拒绝了继续生存的权力。
   我们何时可以拒绝,拒绝一样我们可望而不可及,偏偏又得到的荣恩?
   这,才是我们的姿态。在拒绝中,终于成就了自己。一种反向的痛苦的运动。菲迪亚斯的刀无意雕出易谢的人体,但我们迎着刀锋,看到自己的形象,渐渐,水落石出。
  
  7.1
  
   卡珊德拉,你在尖叫里升华,你在尖叫里熠熠闪光!
   自从那一夜,阿波罗神庙里的蟒蛇,尖利的蛇信子,沉默的火焰,在你耳旁尖叫――你从此失落了常人的幸福生活,换得了,尖叫的天国。
   你提前看到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你涕泗交流,心在狂跳。你愤怒,你悲哀,你也有恐惧,你,无法容忍自己也像那些冷面的主祭司,单调的,无关痛痒的,故作神秘的预言。你尖叫,你疾呼,你越了神,指点人世迷津。阿波罗的诅咒强大无边,连你本国的民众也听不清你的话语,更耻笑你,关你入牢。
   但你继续,你大声告诉他们,你知道,自己是“被选中的无以拯救的那人”。是谁选中了你?是你自己。阿波罗,仿佛是一个道具。
   你在预言的清明里体会到狂喜,你冲出神庙,指着自己的弟弟,帕里斯,高呼: “杀死他!杀死这普瑞安城堡的毁灭者!杀了这个孩子!”
  无人理睬你,他们被各自强大的征兆惊吓了。赫古芭梦见蟒蛇吐出熊熊大火;普瑞安为了保住自己的王国,不惜杀死同日生子的亲姐妹及亲外甥,并悄悄丢弃自己的儿子。他们更愿意选择鬼鬼祟祟,无声无息。
  如果神确定特洛伊要灭亡,总会有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机巧。襁褓之间的帕里斯在爱达山的荒岭竟自存活。特洛琉斯终究不能活过二十岁。而你,一生中唯一一次为人理喻,是你认出被人追杀的帕里斯:“啊,他是我的兄弟,特洛伊的王子!”
  ――你怎能任他回归?但你又怎能坐视他被自己的亲兄弟屠杀?帕里斯,这可怜的弃子,上天让他存活为英俊美少年,他有他的使命,并非是他的过错。这些年的预言与被拒绝,你已看透另一种真相,人是神的棋子。
  帕里斯回归了。以后的日子将进入倒计数的状态。你将继续预言,继续为人耻笑,继续对世界的崩溃无能为力,但你,并不期望奇迹的发生。
  在你的泪眼里,在众人的喧嚣里,普瑞安也认出了帕里斯。这些年来,富庶的特洛伊引来多少敌人,无数场血战后,城墙愈发坚固。他每日每夜都会想起婴儿帕里斯的哭声。他想他犯了错。他美好地相信,特洛伊如将遭罹大灾,也能浴火重生。
  帕里斯回到了特洛伊,开始他任性的灾难。你接纳了他,但他不会听你半句真言。他抢回了海伦,自许是神的许诺。你走向海伦,扯下她金色的面幕,拉乱她的长发。――但此时此刻,连赫古芭亦已高傲地接受这红颜祸水,仅仅为国家民族的自尊。你敬爱的哥哥赫克特留下千古名言:“为国而战,这才是最先与唯一的预言。”
  你对帕里斯抛弃的爱达山情人说:“你在干什么啊,欧伊昂娜?为什么要在沙地里撒种?”
  你更是自己有一瞬的彷徨:“是我错过了猎物,还是,我是谎言的先知?”啊,“我是个在自己的国度没有荣誉的先知。”
  你随着阿加门农走向结局。这一次,你喃喃低语:“等待我的将是双刃剑的摧毁。”
  
  7.2
  
  人们在狂欢。
  人们提前举办酒神庆会。
  士兵们丢盔卸甲,将战利品抛向空中――感谢几千年后发现的地球引力,这些黄金珠宝原无意供奉给神,最终雨一般,落回大地。
   裸体的男女尖叫奔跑,就地野和;沉醉的歌手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扶着墙壁,唱颂神般的快乐。――他们,就是这样理解神的天国的。他们,已幸福得醉了,以为自己获得了神的快乐。
   神正在天国召开集体会议,反思又一场无聊的游戏终于结束。他们混杂在人群中完成了特洛伊之战,他们被自己的盲目善变,被凡人的难以控制,及时刻可以爆发的渎神倾向吓到了。
   神已预见未来的发展。这些自以为是的凡人将会一步步创造自己的国度,最终与神相距千里。
   阿加门农的鲜血已从皇宫大门的底缝里渗流出来。那浓黑的血流,是两道大地的痉挛的神经。
   你仰面向天,高呼阿波罗的名字:“你听清我的预言,现在,我将就死。”
  
  8.1
  
   希腊的海面如此平静,仿佛天空的墓床。但又是如何美丽令人向往的墓床?
   卡珊德拉,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再次远离希腊,或许,永远。以我短短的生命标尺,衡量出我生命中的极限,永远。
   我将重回原先的角落,在黑暗里,回想起中国的神话,希腊的神话,回想起曾有一段神人相交的黄金时代,而那黄金时代里依然充斥着悲剧,与不可逆转的宿命。
   我最终没有触摸到天国,但我并没有失望。站在白色的山岗上,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孤独又如此自足。
   我含泪笑了起来。我将双手刺向青空,将天国而来的风撕扯成条条片片,指缝里,是冷冷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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