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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旧事|阴阳旧事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许若齐 教师。1956年2月生于安徽省休宁县,1982年7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2002年开始写作,曾出版散文集《夕阳山外山》(人民日报出版社) 2004年)、《烟火徽州》(华文出版社 2006年)
  
  火桶
  
  某冬日,某外地人途经徽州某乡村,见到向阳的屋前墙边,若干老人与孩童正曲腿端坐在几个木桶上。他大为惊讶,以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恭,有辱斯文。走近一细看,大谬也:木桶里置陶钵一只,上面有镂空的盖,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这几个徽州老幼衣装整齐,正一脸舒坦与怡然地享受着。外地人恍然,这木桶,不就是徽州本土文人津津乐道的火桶么?
  徽州的纬度不高,由于山高岭峻,这里的冬天是很难捱的。没有南方的温暖,没有北方的热炕,特别是夹着雪花的绵绵冬雨下起来,越发冷得呛人――那是一种渗透到骨髓里去的阴冷。乡村陈旧的老屋高大空廓,寒湿的风从四水归堂的天井倒灌进来,盘旋在窗棂、斗拱与雀替之间,吸走了房里房外最后的热气,整个屋子冰窖一样。好在徽州多山,山上有树,树可烧炭,炭可取暖。于是,便孪生出了火篮与火桶这一对兄弟,世世代代相伴着徽州人,使一个个漫长、逼仄的冬季变得温馨起来。与手拎的火篮相比,火桶似乎更体现了一种“人本”的关怀和体贴,它的温暖是全方位的。火桶的规格是多种多样,高低不一、大小各异,可拎可站,不讲什么工艺,求的是实用价值,都是乡村木匠的杰作。最大的火桶可围坐四人,八只脚放在里面都不拥挤。放几块上好的、不冒烟的栎炭,从早到晚都能热从脚底起,全身暖洋洋。就这么对坐着,拉家常、说古今,化冬天难耐的寂寞为消遣,变无所事事为乡村式的休闲。若能佐以山核桃、花生、瓜子等零食,那“坐桶”会变得趣味盎然。嗑剥吞吐间,编排出引人入胜的乡里轶闻,然后作为民间文化发散到家家户户,丰富着单调枯燥的冬季生活。当然,女人会抓紧做一些衲鞋底、补衣裳的活儿;冬天农活少,猪长膘,镰上墙,犁耙搁一边。男人们喜欢拎着火桶,张家李家地到处找推牌九的场子,一坐下往往彻夜不归。输了钱,黎明时缩着头,弓着身,踩着一地寒霜,两眼稀忪地回家了。敲了半天门,里面主妇的脚步与骂声就一起出来了:白贴了一钵好炭。
  一个徽州人,从生到死,如果不走出大山、走出乡村,那注定是一个“火桶人生”。始于火桶上的呀呀学语、摇头晃脑;终于几十年后在火桶上倨着背,像一个木雕,不言不语,残喘着最后的时光。当然,小小的火桶圈不住徽州人的心志,他们不甘“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宿命,或顺着新安江;或沿着徽杭古道,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土话,成群结帮地把自己“往外一丢”。几经打拼,还真弄出个“无徽不成镇”的奇迹。连乾隆皇帝下江南,面对那些个巨富的徽州人,也要感叹起来:可悲的是,自从雄踞天下三百年的徽商颓败以后,这里的乡村越发显得保守、内敛、守拙,守着祖上巍峨的祠堂、华美的大屋,乡民们的人生哲学是知命而又知足的。有道是:手捧苞箩果,脚下一桶火,除了皇帝就是我。火桶承载着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生活意义与愉悦,幸福永远是相对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简单和快乐的生活方式。在这里的乡间,这器物至今还随处可见。大大小小、陋陋实实地体现着一种渐行渐远的徽风徽韵。有的边沿被磨得光亮可鉴,那是多少代屁股蹭碰的功夫。仔细一端详,火桶上还写着字,正正楷楷,清晰可认:置于清光绪十八年。字很有些功底,不知是哪位乡村秀才的手笔。周沿的桶板也还是那么结实,桶箍是紫铜的,暗幽幽地发着光。
  远走高飞他乡的游子回来了,很怀旧,老宅里转悠了几圈,居然西装革履地坐进了火桶。旁人哂之:真是不伦不类。他自己却一脸地深沉和严肃。大概,那遥远、尘封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全都开启了、复活了,像潮水一样地涌来,不可阻挡:孩提时,任凭大人一遍遍地叫,总是赖在火桶里不出来;大一点了,喜欢听故事,可那故事老掉牙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听着听着,就在火桶里睡着了;再往后,冬日放学的夜晚,坐在火桶上,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读书,窗外呼啸着北风,拍打着破旧的门窗。日见衰老的母亲在一旁做针线活,微驼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墙上。此刻,游子开始恍惚起来,很想吃一块腌渍饼,馅是用老腌菜和咸猪油羼成的。那是母亲她老人家当年从火桶里烤出来的,怕他看书饿着,给他当半夜餐的呵。
  
   起塘
  
  人迹板桥霜。腊月里的霜,很厚重,原本裸露的田地,一夜之间,洒上了薄薄的一层晶莹。太阳还没露头,桥上的霜在川流的脚步下荡然无存。起塘让全村的人在猫冬的日子里起了个大早!
  那塘差不多有三亩,在板桥那边的溪滩上。在“农业学大寨”的岁月里,塘是生产队的,每年开春后都要投放些鱼苗进去。尽管喂养得很不精细,可到头来都有几大箩筐欢蹦乱跳鲜鱼的收获。凭着这口塘,家家年三十的饭桌上都是“年年有鱼”。说起来也怪,这塘允许村里村外的人垂钓,可没有任何人能从里面钓出一丁点鱼腥,白白浪费了许多蚯蚓、面团什么的。此时的鱼塘上面飘浮着一团团浅浅的雾霭,靠边结着薄冰。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塘周围,妇女和老人手里拎着火篮,镂空的铜丝盖上,温着一大张腌菜苞萝果,焦黄焦黄,那是做“当头”(中饭)的,很耐饿。乡村这时很松弛,显得懒懒散散。好在老天爷安排了一个年,枯燥乏味的日子于是变得生动鲜活起来。杀年猪、点豆腐、做糕点……起塘无疑把年气提升到一个最高潮――仿佛是全村人的盛大节日,人们岂能不好好受用?更何况那红烧鱼又是年夜饭的一道大菜呀!
  太阳有三竿高了,起塘的主角们一身破烂地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走来:队长、会计、八九个精壮的后生,黑棉袄,腰间大多扎根草绳。抬着水泵和长长的塑料水管――有了这玩意,起塘可是容易多了。早些年,是要靠脸盆、脚盆一盆盆勺干水,方能下塘捉鱼。后生们拉线架泵,水管一头伸进塘里,另一头则甩进板桥下的小溪里――它已几近干涸,裸露着光光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岸边间或有几尾枯黄的芦苇,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水泵一开,声音开始瓮声瓮气,继而高亢尖厉,惹得村里家家门大开。人呀、狗呀,鹅呀、鸡呀,一路奔来,迅速在塘边形成了合围之势。抽了一会儿,原本静静的塘面上泛起了几圈漪涟。眼尖的看见了几张鱼嘴贴着水面在呼吸。“啪”的一声,一条大鲤鱼跃出水面,又落了下去。那几个后生开始脱衣服了,众目睽睽,也忍不住冻得牙齿上下打颤,充不了好汉。队长从兜里拿出两瓶白酒,牙一咬,吐出盖子,就递了过去。酒是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的,八毛钱一斤的山芋干酒,说是北边一个叫濉溪的地方出的,喝一口下去要热血沸腾的。鱼开始频频地越出水面,此起彼伏,鳞光闪闪。后生用网兜轻而易举地把一条条草鱼、鲢鱼、鲤鱼拿住,随手往大姑娘、小媳妇扎堆的地方摔。鱼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了还蹦跳个不停,好几双手都按不住。待到水干泥出时,就要用手在污泥里摸了。每每几斤重的大家伙被揪出时,岸上是笑声一片;没准从手里脱落,又是一片嘘声。突然,翻出了一个圆圆扁扁的玩意,后生一挥手,像投掷铁饼一样,扔到岸边好远的草滩上。一大帮孩子蜂涌过去,原来是只大甲鱼。它居然没有被摔死摔昏,正急急地往枯草丛里钻。大孩子用树枝一拨,它便四脚朝天,任人摆布了。这家伙足足有三、四斤重,贵庚恐怕有不少。反正那年月甲鱼卖不出价,队长也不收归队有。孩子们欢天喜地,围成一圈变着法子折腾。可怜,谁叫它是个王八的命呢!
  约摸过了三个时辰,队里的四只大箩筐盛满了活蹦蹦的鲜鱼。起塘的后生们一个个从泥水里拔出,披着破棉袄就往村里的祠堂跑。里面的八仙桌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狗肉火锅正候着呢!那锅是生铁的,直径足有二尺宽。浓浓的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干辣椒。另外,还可以挑一条最大的草鱼红烧,这是多少年下来的规矩。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入口绵甜,后劲蛮大的。几瓦罐放在桌上,管够。大家边喝边侃,说些乡村荤事,还要行令划拳,这顿酒非吃到月上观音山不可。
  鱼塘边则开始了分分拣拣了,大小搭配,每户五斤。会计是回乡的高中生,村里的最高学历。国字脸,头发一边分,上衣的口袋里总插着一枝大大的黑色“新农村”牌钢笔。考了两次县剧团的男演员,都被刷下来。每年都是他掌秤,每次都要做手脚:村东头胡寡妇的鱼就是要大一点、多一点。众人自然不满,却又奈何不得。胡寡妇自己从不露面,总让她几岁的儿子来。那孩子拎着篮子,拖着永远揩不干净的鼻涕,全然不知大家一个劲地叫他朝会计喊“爹”是啥意思。
  鱼塘现在是大片污泥,少许浊水,那些鲫鱼、泥鳅还隐身其中。队里不管,谁摸到算谁。男女老少一窝蜂下去,里面就像开了锅一样热闹。漏网分子拼命往泥里钻,怎奈何人民战争的伟大力量。只是泥鳅太滑,刚揪住它的尾巴,就溜得无影无踪了。人们干脆把大块的污泥抛到岸上,然后在里面细细寻找。这玩意泥腥太重,在街上卖不掉,只能自己吃。用红辣椒,大蒜叶透透地烧,然后打几块自家做的豆腐进去,那味道也是鲜美无比的。
  太阳在西山头悄悄地拽回它最后的光线,风变得冷凛起来。人们恋恋不舍地从鱼塘离开,拖泥带水地走过板桥回家。喧腾了一天的鱼塘迅速地寂然无声,稀稀的塘泥开始干硬,很丑陋地敞向天空,期待着来年开春的雨水,重有如镜的容颜。袅袅的炊烟生动地在村庄上空飘忽,一阵阵鱼腥味由远而近。家家的主妇把分到的鱼开膛破肚洗净,挂在堂屋正梁的雕花铁钩上――那可是当年喜庆时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地方。昨夜星辰昨夜风,如今是任何老猫都叼不到的场所。一家老小进进出出都眼巴巴地望着,年三十只能吃一条最小的,大的还要留在正月里待客啊!
  
  松毛蕈
  
  汪曾祺先生在《菌小谱》一文中,把中国的菌蕈天南海北林林总总了一遍。中看不中吃的,中吃不中看的,皆写得活色生香,令人垂涎不已。老人家文中所列,我不多不少也吃过一些,但我又不得不相当孤陋寡闻地说:最好吃的,当为长在徽州那些起伏山坡上的松毛蕈。汪先生到过徽州,称赞过毛豆腐和臭鳜鱼,他恐怕是与松毛蕈擦肩而过了。
  松毛蕈绝对是野生的,没有任何人工种植、加工、打理的痕迹。一阵秋风一场秋雨,老衰的松针悄然落下,树林开始苍翠进而斑斓。松毛蕈就开始静静地、不知不觉地星星点点在树下了,时间也是很短暂的。它长得一点也不狂野与张扬,低调、寻常,颜色和牛粪差不多。山里的动物很少光顾它,偶尔有一只灰色的松鼠从树上窜下来,松毛蕈或许会微微地绊住它奔跑的双腿。采蕈于山里的农家而言,说不上有什么诗意的浪漫。他们称之为“捡”,无非松毛蕈全然是老天爷的馈赠,不要白不要。头天上山两个时辰便是一篮子了,第二天赶个早市,到城里的小菜场换点油盐酱醋的钱。如今在菜场已难觅他们的身影――有大户专门下乡收购,那价格当然也是扶摇直上。物以稀为贵且不说,每天在菜场只露面十几分钟便很快告罄。某公极嗜此物,又在外地工作,回老家恰逢松毛蕈上市。第二天天一亮就急急地去赶早市,还是迟了三分钟,悻悻却又无奈。突然发现大户的篮底还剩了几个,样子很残花衰柳,估计是人家挑完不要的。他欢欢喜喜地尽数买下,乐滋滋地掉头就走。心想:做一碗汤还是够了,得要好好品味品味。
  蕈的吃法很多。你若能在云南呆一段时间,便可领略诸多。要想充分地享受到松毛蕈的其鲜其美,唯一的做法是不加任何杂物。操作是简单和朴素的:热锅滚油,将洗好的蕈倒入爆炒,至六、七分熟。加水、加盐,至多再投几瓣蒜,盖上锅盖煮就是了。半小时后,汤一旦变得浓厚,撒少许小葱段进去便可。你切不可将其作为佐饭的汤来喝,在任何一张饭桌上,它绝对是道大菜,只是它藏在深山未人识而已。一说起徽菜,便是臭鳜鱼,石鸡和马蹄鳖。请者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吃者津津有味,点头称是。倘若你吃了一碗汤汁醇醇的松毛蕈,你一定会真正认识徽州还有这么一道上承天露,下接地气的佳肴,颇有“黄山归来不看岳”之感。顺便提醒一下,你在买回清洗时一定要注意,它的隙缝里,会有小小的沙砾或残断的松针,得细细地打理才是。
  由于是大自然的赐予,松毛蕈的供给有限且有时间性。可遇不可求,吃起来就得有节度。海吃当然过瘾,但有上顿没下顿也是很惆怅、很失落的。这东西贮存不了,一些人就整烧零吃。口感是差了点,但总能绵绵不断几天。一是用松毛蕈来烧豆腐:豆腐的质地要好,三寸见方的打成四块下去,一直烧到豆腐绽出众多小孔方可。吃时不要忘记在面前放一小碟红辣椒片,一定要新腌制的。二是用松毛蕈下面:那面条也是一点马虎不得的,面条要有筋骨、有韧性。最好是传统意义上的座杆刀切面。它是以人工为动力的压面机压出来的,至少往来三遍。机子终端的那位师傅身手不凡,当面条瀑布般地涌出时,他两手娴熟自如、松弛有度地将其断之。长短相当,一甩手,在空中盘成一圈,稳稳地落在圆圆的大蔑匾里。如今已成绝响,只好用机制的茼子面来凑数。得买价钱高一些的,下到锅里,清汤清水;捞出来,用大号瓷碗盛着,浇上味道醇厚的蕈汤,加一层实实的松毛蕈,绝对比陆文夫笔下的苏州浇头面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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