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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斯人可想:许冬林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风吹阑叶 原名李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现居四川眉山。散文作品见于《天涯》、《散文》、《散文选刊》等。      悲哀      一个民族的绘画、文学、音乐有着奇异的相似,日本民族在中华民族庞大的文艺传承中只剪去一点旁枝,加上他们邪狭、极端的精神特质,就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东西。
  我读到的日本文学作品,从《源氏物语》到《金色夜叉》到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清少纳言、村上春树,无一例外的有深浓的色调――一幅浓黑的底子抹上去雪或血,强烈的,醒目的,刺痛的,无可抵挡的黑夜之感,人物永远落在深阱里,被无形巨齿咬啮、撕裂,爱和欢愉如此短暂,只是一个轻盈的梦。小时候喜欢《源氏物语》里的浮士绘插图,借来的书被我生生撕下图来描,文字倒忘了。那些冗长的诗和他们喜欢引用的白居易的诗落英一地,就不稀罕,难见经典,唐诗宋词随手拈来哪里不胜过他们的诗歌千百倍?可是日本诗歌自有其迷人之处,轻浅里小喇叭一样的呼喊,千万只拳头从嗓子眼里伸出来,想击中谁的神经,邪恶于是来了。日本民族骨缝里藏着歇斯底里,有令他们自己绝望也让旁人绝望的东西。永不苏醒的极端、无声的激烈、着迷一样的燃烧,旁人学不来。八十年代的日本女演员,都有这样坚硬又脆薄、柔弱又刚烈的质地。我最喜欢药师丸博子,娃娃圆脸,大眼,嘴小到鸟喙一样让人心疼,然而在电影里,她特立独行、鲜活生动,有着偏执的爱恨――跟中国旧时代女人的激烈不一样。源氏人物,我描了一本,也着了色。藤壶皇后坐在帘子后面,长发及地,贤慧的圆脸,红衣是喜气的,可是喜气后面,总似有一些幽冥如影随形,那是夕颜吧?夕颜是一种白色的喇叭花,一个女人这样美的名字,却是不祥的,果然她夭折了,然后成了黑色背景里那些无法言传的凉薄的东西。她身着白色和服跪在和式房子里,门外阶前的一丛丛夕颜,手里捧着一捧白,长发行云流水。这是东方女子平面的美的极致。就算是青白的天际,薄雾彤云,樱花在暮春里落下,绯红,短暂,迷茫,樱花树下着和服白袜木屐细步的女人,常常进入浮士绘,浓艳的颜色,景物的简洁,埋下一把世界美术史上的艳骨。浮士绘作为民间绘画在江户时代发展起来,因经济发展而带动美术交流的振兴先于我国传到西方并令之震惊于这仅有线条和色块的艺术,对法国十九世纪前、后期印象派画家产生了重大影响。
  而浮士绘,是日本直接从明末清初画家陈洪绶的人物画中移花接木的一种新兴艺术。形式借过去,方法借过去,以奇特的视角表现美的技巧也借过去。歌德说:“我们应从显现出特征的东西开始,以便达到美。”陈洪绶打破院画的樊篱,求索“特征的东西”,以点、线、面的精熟表达,在缺损中求得圆满,在歪曲中求得极致。浮士绘的领衔画家德川时代的葛饰北斋、稍后的安藤广重都从狂士陈洪绶的技巧中吸取精华,甚至一些画面都直接从他的木刻版画里摹仿,再加上他们的邪乎劲,往极端里发展,成了让人满足于感官享受的艺术。正因为浮士绘和陈洪绶人物画的美中暗藏缺损和歪曲,在审视时,那些浓黑的夜,鬼影、幻觉、梦魇、呓语、痴妄、短暂、失去、空无那么深重地刻在美的背面。
  日语里,“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因为美,所以悲哀。
  
  桃花水母
  
  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粗看并无大异样,你说不出那么平常的花叶里到底藏着什么打湿心灵的东西。那只可意会的感觉明明握在手里,就像手里捧着满捧的水,水中有几只桃花水母,而水正迅速从指缝里漏出去,桃花水母也是水色或透明的,只有拇指大小,眼睛一眨不眨的,它也能从你眼皮底下逃走。这分明就是读诗的感觉,有锦缎的光泽,有中药的味道,有意兴阑珊的冷,而诗意只在心旌神摇那一瞬。好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好比“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不带感情,没有颜色,如同打碎琉璃一地。达利的画里,常把这类硬物画成液体,一只表可以流淌在树枝上,而这一地琉璃,也呈流淌状,流淌在审美的意念里。恽南田的没骨花鸟就是一把碎玻璃,满手的珠光宝气。谁说珠光宝气俗?真正的珠光宝气有十二分的冷淡,有知已礼让的距离。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诗意是《好了歌》的大梦初醒;薛宝钗坐在冷香丸庞大的香里,她就是桃花水母,吸附在命运的沙盘,沙荆划伤她,谁也看不出来,她的血也是透明的。
  这一阵大量阅读恽南田的画,他的没骨花鸟,一看就喜欢,继而就想据为己有,让恽南田没骨花鸟成为自己的生命质地。学得画中几分神韵,怎么说也有点薛宝钗的气质。恽南田画牡丹玉兰荷花樱桃菊花,它们不仅仅是牡丹玉兰荷花樱桃菊花,它们是这些事物以外的东西。骨峙于外,天地的骨鲠危崖耸峙,它们贵在神,形貌已不重要。
  恽南田的没骨花鸟丰腴,这样的丰腴是有背景有底气的。是阑杆拍遍的心灰意冷之后,突见窗外积满厚如棉花一样的初雪时的惊喜,而残菊还挂在枝头,想想那一场陶渊明采菊东篱的好梦吧;白雪皑皑,阑外白雪铺天盖地,只剪取了一个镜头,画意在字里,延伸到字外;满天满地的雪,瑞雪丰年,万事万物诸多情意都是珍宝,只要珍惜,它们就会贵重。然而画里花卉的丰腴又可另解,它们的意思是飘忽不定的,透明的,烟一样,水一样,你抓不住它们的骨骼。擅画牡丹的恽南田得一诨名“恽牡丹”,而那样柔若无骨却又以精神气为支撑的牡丹正是我最喜欢的。《花向琉璃地上生》化去线条的戾气,全部没骨,写出轻柔的花瓣和枝叶。富贵气、珠光宝气、丰满这些特质明明是俗的,可在恽南田笔下,却脱尽脂粉气和尘俗气,净静得有禅味。去除写意画的狂气、硬气、锐气,去除腐儒气、学究气、傲气、躁动、喧闹,本身的质地越来越简纯,只剩下水和颜色。水为底,一点颜色在水里微微化开,化成牡丹。花净叶净墨净色净,清幽之姿,纯洁之质。透彻人心肺的不是香,不是色,是寂廖,是浩渺,是静和之气。“观其运思,缠绵无间,飘渺无痕。寂焉、廖焉、浩焉、渺焉,尘滓尽矣,灵变极矣……雅有成风之技,乃至冥通之奇,可以润泽神风,陶铸性器。”(《南田画跋》)画由心生,中国画史上,只有恽南田才能画出最好的没骨牡丹。对丰腴、雍容之美的理解,无人能及恽南田。轻缓柔润是怕笔过伤韵,雄强之笔画花鸟,淋漓有了,却失了韵。
  只有看到过桃花水母的人才会画出这样的画,只有抓过桃花水母的女子才会看到恽南田没骨花鸟画之外流淌不居的东西。一想起那几朵爱极了的牡丹还老是记不住它们是什么形状,想上几秒,形状颜色才摆着透明的尾巴回来。水和颜料组成小合唱,似江南小令,似评弹发音里吴越之调给人的陌生怪异感,不铿锵顿挫,不掷地有声,不行云流水,你用舌尖不能利索地捕捉它们的音,你用脑子不能牢固地记录它们的形色质地。它们水一样会流走,或化为轻烟,而它们又确实存在,你仍然不知道它为何是那样,美不美,有力还是软弱,重要与否,你心里一概空白。要着力去追究它们的吐字发音意思,只会让你胸闷,你最终会放弃,可这一幅幅画缎子一样珠光宝气明明在你眼前。
  十多年前读大学时,我在乐山岷江河段捉过桃花水母,乐山桃花水母在全国颇有名气,现在已是濒危动物。桃花开时,拇指大小的水母游到江里,通体粉红,若片片桃花飘在河面,得名桃花水母。柳也有,桃也有,阳光被树枝筛得细密,波光、水、水里的桃花水母被我捧在手里。水从指缝里流出去,水母和时间也跟着流出去。你抓不住它们,就算是你强抓在手里,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水,它们就没有轻盈得像花瓣那样吹弹得破的样子。现在桃花水母几乎看不到了。而它确实曾经被我捧在手里,就像我曾去过的青海湖,高原反应让我浮肿、气喘,可蓝宝石一样的湖在我眼前无垠地展开的那一瞬,当时和以后回忆起来,都恍若梦,也是诗。梦是人的肉体写下的诗句。
  媚,略艳,艳中有清淡,安静,有旧意,有天真,不染一尘,无意的雍容和精致,难以捕捉的诗意――差不多就是我现在的审美理想,这样的理想让人窒息和挫败,恽南田用他的没骨花鸟伸出搭救之手。
  
  忽有斯人可想
  
  我看画向来大大咧咧,不太注意去辨认画家那些不容易认清的题款。
  一个夏日午后,闲来无事,翻到金农的一幅《山水人物图》。竹是画面的主调,人物占的比例很小,却是点睛之笔。一丛幼竹疏落生长到烟雨??的半空。细竿柔韧如柳枝。叶作桃柳叶,嫩得似可掐得出水来。有竹,意境便清雅萧瑟起来。近处,淡墨铺陈地面的点点苔痕,潮湿水润。一勾红栏斜倚,旁逸斜出的是大片大片的飞白。因了那留白,空间便出奇地静,空旷,寂廖,悠远。一个身著红色官袍、黑色官帽的男子,躅踯在一片竹林之下。这不奇,奇的是金农用他独创的漆书题的字:
  
  “野竹无次,颇多清风。何方朝士,屏驹从之来。徘徊竹下,啸泳不去,得非王子猷之流辈乎。
  此间忽有斯人可想 ,可想。”
  
  “可想”不奇,再痴痴地加一个“可想”,忽地令人心里水润润地,怔怔地要流下泪来。
  在清扬州八家中,金农的修养最为广博。其字为独创的漆书,用秃笔写字,稚拙古雅。其诗文、其画皆随心情游荡处凝聚,一气呵成,灵动非凡。诗画不在技法的高妙,却以独具特色胜于其他七家。金农一生不得志,过着“和葱和蒜卖街头”的落魄书画生涯。晚年贫困潦倒,遣走哑妾,独居扬州西方寺,苦寒的生活却不能败坏画家优雅的灵魂和丰富多情的内心。他五十以后才学画,六十以后始学竹。金农画竹,与众不同。有的竹用白描勾勒,有版画的拙朴之意,是为老竹;有的竹画成柳枝桃叶,蜿蜒生长,随风而动,是为嫩竹。画面多随性选取印象中的片断,并题上刹时的心情流露,多了任性和自我,少了刻板和端正。其情绪用诗文和随意截取的画面突然抓住你,在感受他的喜怒哀乐之时,产生共鸣。金农总将其小情小爱记录进画里,以画配文,以日记的口吻记录下他动情的瞬间。他的题画诗中,多次生动地出现“那人”的倩影;也多次淋漓尽致地抒写自己的意兴缠绵。一个多情、心思玲珑剔透的才子形象跃然纸上。
  一幅脍炙人口、令200多年后的读者仍怀想唏嘘不已的佳作是要作者的真情浓浓地铺陈的。犹如一朵洁白的栀子,要在枝头静静等待很久很久,在某一个灵光四射的清晨,倾情开放。那是一个艺术家才华和性灵绝妙融合贯通之后的飞升。
  一般画家题字向来周正,不是咏景就是托物言志。独金农是个特例。他的题画诗写得随意,说是诗,不如说是日记,浓爱酽愁跃然纸上。
  “风约约,雨修修;翠袖半湿吹不休,竹枝竹枝湘女愁。”(清?金农《画竹》)那边是翠袖红衫独?泪,这边是多愁多病才子犹销魂。低徊浅吟,愁肠百啭,独自神伤,想至无言,唯双泪流。可想的“斯人”是一种神秘的存在,记得那人在此竹林间,面如朗月目如星,水蜜桃般粉面巧笑倩兮……一个潦倒的男人,在超凡脱俗的画中写入了最谦卑、最温柔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男人情怀。他的低徊、忧伤、沉思、落寞跃然纸上。那一种情绪,打动人的,是因为他勾起了你某一根快要麻木的神经。能爱着,念着,想着,有那么个值得的人,是多么的幸福。
  多少富贵繁华,多少功成名就,多少道德文章,多少方略鸿图……一概电光石火,化为泡影。不如金农于穷愁潦倒、意兴阑珊之时,一沉思,一低吟,一怀想,一挥毫,一相思。
  独倚寒窗,清茶一杯书半卷。人生得失何须计较。疲惫的双眼突然被金农的画卷照亮。
  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水底
  
  盛唐的男子是爱着他们的女人的,他们自信、坚定、有力、开阔、大气。鲁迅说:“遥想汉人多少宏放,新的动植物,既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不算弱。例如汉人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驼马,则办法直前无古人。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毫未想到,绝不介怀。”(《坟?看镜有感》)。男人为女人建设逸乐的生活和简捷的幸福。整个盛唐的女子,沉在时光的水底,任河面风云变了又换,任人生来了又去,一概不惊,拈花微笑,若一尾尾通体透明的鱼。
  初观盛唐人物画丰腴华贵,奢华但无贵气,人物安详的神情体态其实透着朴素的底子。代表画家张萱、周?笔下的绮罗人物不论捣练女还是宫中贵妇,都如邻家女子般可亲可爱、朴实又沉郁。《虢国夫人游春图》从容、舒缓,如维瓦尔第《四季》顺滑溜溜的轻快飞扬,如同空气,如同空气里花瓣落地的声音,如同水色,水底碧色透明无浪的波。人物绮罗相绕,露胸的汉服薄如蝉翼,长裙上紧束的腰带,如同克制的欲望。马匹音符般飞驰于野,没有多余的背景,分明春花烂漫,如霞似锦。吹弹得破的画面节奏、炼色如金的设色。你看不到抑郁,只有流畅的好日子。“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我喜欢把杨贵妃的姐姐放进这种暧昧里,心底悄悄的惆怅、羞耻的欲。游春图尽得一个“春”字,春心、春情、春色无边,似乎暗恨,可不给你看到。亮出来的,都是水嫩娇美雍容的质地。
  张萱的《捣练女》是民间风情,却与贵妇有着同样的娴雅淡泊。尊贵的已经不是身份本身,而是被爱包围的空气。她们无事了,做点捣练的工作,当做解闷吧。女子的仪态里神闲慵懒,不慌不乱,没有期盼。捣练、络线、织修、熨烫皆如仪态美的展示。执绢的妇女身躯稍向后仰,似在微微着力;熨练妇女认真专注的表情,端丽的仪容,恰如其分的温厚从容。在绢下好奇地窥视的女孩,以及畏热而回首的煽火女童,都生动引人。沉静,万世过去皆与她们无关。民间的女子硕大、饱满,深具《诗经》里“硕人”之美。一幅白绸,举起又放下,丝线高高举过头,双手在跳舞。仿佛作秀,仿佛疾苦哀愁都无涉。凝固的时光之水,是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旧绿长裙、暗红衣,节制的用色,就是珍惜。
  盛唐人物画收拢来也就“珍惜”二字。所谓修福,要情绪的节制、规范在角色既定行为里。真正的福不奢华,反而朴素。任有绮罗朱户、春花秋月,挥霍的至情至性是消受不起这般福份的,差不多是人生至理。她们是被盛唐的男人放进幸福理想的女人模式,淹没个性,拒绝生命的追问,掩耳盗铃的幸福。
  《簪花仕女图》令人淡亦令人韵。董其昌的清淡有让人大热天出不了汗的难受,簪花仕女图不是。她们香汗淋漓,皆源于画面的通透感,空气如水流动,花香浸进水里。逗狗、戏鹤、掐花都是邻家秋香或柳枝经常做的细碎事。她们是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但不会作词的李清照;是气喘吁吁扑蝶但不会工于心计的薛宝钗;是《花间集》里轻而薄的词;是水底淋漓大水未曾浇熄的火焰;是盛唐生活里层层叠叠的滚边和镶嵌的掐牙。所有的美尽在词句长长短短平平仄仄的转折间停顿抑扬,唇齿里余韵不绝。
  水底时分就是这样,你沉进去,蝉声远在天外,一声接一声落下金粉烫花的日子:生如夏花生如夏蝉前尘往事已矣无哀无喜无爱无恨聊度余生余生即苟且偷生有来世吗来世可否再见心有不甘于泥土中深埋了一世脱壳而生高唱在高枝不停地唱生命是一曲声声慢吧我不能停止人生苦短比如朝露……一把蝉声从高枝上重重地落下来,一直落一直落,却一直未坠地。那尖锐的不打标点的鸣唱围绕四际,只有水底佳人听得见。阳光薄绸般透进水面,宝石色,微眩目。她们是红底金字的爱情,她们是岁月喑哑的歌者。
  而盛唐景像,就这样过去了。丰腴美人的脂粉味和“薄透凝脂”也成了陈年往事。
  
  合欢
  
  再坚持一会儿,那花就要开了。没见过合欢,它开在我心里。舍形取神,开开合合,胡猜它是一种雌雄同体的花。心意流淌在心意里,精神上自给自足,形貌已不重要。
  合欢到底是怎样的花?八岁时生过一次病,病因是去山坡上给夜里劳作的父亲送饭,遇暴雨,于暴雨和雷霆里见到一树白色大花,复瓣,白如光,如雪上的返照。它开在山壁上,它诱人去摘,松涛轰鸣里,使一个八岁神志未全的孩子滚下山崖。我常常从悬崖上滚下来,像个皮球样毫发不伤,真是怪事。还有一次从四米多高的屋檐后坡滚下,拍拍身上的土,羞涩地跑了,怕母亲骂连走路都不会。再想想呢,以后很多次,从城市的悬崖上多次滚下,擦擦伤口,痛到麻木。老大不小了,仍没学会强健稳妥地走路。
  这是真的。高烧时多次看到那一树白花,仿佛谶言,电光石火般照彻二十年后的一切。它是淡极的艳,是放弃时的得到。一流白光融化在墨绿枝头的花,我叫它合欢。
  合欢是一张心意的纸,它可以用来书写,笔尖轻染,你却不知道它会痛,会眷恋。只有无知少年,才会把“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挂嘴边,似乎已经看破红尘,滚滚狼烟里再无悲欢。
  七月的小城并非阳光普照,水墨的意蕴在流泻。二环路有一道明代的老城墙,我每天上班时都会经过它,墙头有古色的瓦,瓦上有一些旧式绸衫里的图案,圆寿字,或简笔莲。还有浓绿的青苔,厚如刚蒸好的馒头。曾经因为喜欢这堵墙,不厌其烦地把它写进一篇言情小说里,穿湖绿吊带晚装的少女,曾在这堵墙后面开始她青梅竹马的爱情,到最后死别的结局。小说中人,缘起于书画,被俗世的利益纠葛的利刃伤害。我给了他们最好的结局,分开,并不是因为不爱。那堵墙,一如夏加尔笔下年轻时的蓓拉,花容月貌,香甜如一枚成熟的水果,睡在浓绿里,睡在爱的空气里,如同一尾鱼,无辜而透彻。她脸上长满浓绿的青苔。蓓拉或我或我笔下的林雨萱,都有一张相似的脸,曾经沉睡在深碧的墙里。有一些浅红的蔷薇一到四月就爬满水墨的古城墙。娇嫩的生命汁液自下而上,甚嚣尘上。生命活力扑面而至。在那些绿苔藓的阴影里回眸,一滴又一滴雨水,汇合,聚集,凝住,嘀嗒,落下来。浑圆而饱满的好辰光。
  古诗里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合欢就要开了,再等一会儿,那些墨绿叶、雪光白的花就要开了。它在愁之上,它在推枕惘然不见之上,它在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上,它在谁道人生无再少之上,它在虚谷的画意里。
  上面这么多的铺垫,就是看到虚谷的画时得到的感觉。淡极的艳,无欲的美色,无情的动人,粗拙技法下奇怪的隽秀和生机,咫尺里的旷远,迢递的安宁,和谐和饱满,无意识的浑圆。薄弱的简单画面,足以让你伤身伤世,让你欲说还休。风从竹枝里来,从墨和水里破空而出,风可盈袖可吹皱一池秋水,风也长满了墨绿的苔藓。曾看到过许多优秀的书画作品,没有一个人的,能给我上面这种感觉。李方膺善画风,他的风是拟物造型的,是物质的风,哗啦啦吹来,刮倒一应竹木,我视之为无心之风;徐青藤的风穿过葡萄叶,水灵灵,泪涟涟,割伤性灵,让你哭,让你无声地尖叫,却不能让你安宁。只有虚谷的圆融和无心的机巧让六合汇聚,饱满地集中在画面之外,似气场,似李商隐迷离的诗篇。他给你看到肉眼里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蓓拉或我或我笔下的林雨萱沉在时光的河底,脸上长满了墨绿的青苔,河水静静流过,我们在水底能看到鱼虾欢快地游过,想抓却抓不住。他能让我们看到一树雌雄同体的合欢开前那一分钟的狂欢。他能让我回到童年去回想一段神秘的病历,关于性格里的不可救药的沉溺、软弱和由此带来的幸福和不幸,并让你知道命运的因果。
  云是山,山是云,云是烟,烟是云,烟是山,山是烟,烟是树,树是烟,树是云,树是山;山如乌云滚滚而来,过江,水涨,木船折桨沙沉,折戟沙沉的是虚谷或蓓拉或我或我笔下的林雨萱遁去的锦瑟华年(《山水册页之五》)。山是小乌蛇或乱鸦,它们成群结队,前呼后应,打翻了一天的墨,风满楼,水涨秋池(《山水册页之六》)。红色金鱼石榴一样倒挂在三月的枝头,桃花开了,杏花落了,好好地爱她,好好地过呀。水不知在哪里,金鱼开成了植物,你并不感觉它缺水窒息。金鱼开成了邻家羞涩的小媳妇,她隐秘的心事尽在波光里(《春波鱼戏图》)。
  
  再坚持一会,那花就要开了
  待夜色漫上石阶,晚露沾湿青苔
  从初夏到仲秋
  它早已具备了一切――
  
  看啊,今晚
  就在今晚,那花可以开了
  
  三米远的小径上,它们与月光一起流动
  清凉
  和我神秘的梦境一样绯红
  合欢,合欢合欢
  那些被轻轻呼唤的美
  我说不出
   ――林莉《合欢》
  
  原来,合欢是绯红的。如同梦境,如同片刻的无需承诺的情意,如同被轻轻呼唤的美,如同说不出,如同永远不再。只是在雷霆或风霜里,映在它身上的,只有那耀眼的白。她是冷香,她永远不会成为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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