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德 女,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报告文学（影视）专业委员会委员,陕西省儿童文学专业委员会评委。现就职陕西省体育局。著有散文集《丈夫的名字叫西安》、《鹤望兰》、《指尖花》；小说集《随水天涯》；《陕西女作家》丛书小说、诗歌、散文三卷主编。
黑眼睛田亮
田亮可以去美国生活。可以居住在美国最好的富人区。甚至是那种“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贵人区。十米一秒的磨练，他使人体的水上空中舞蹈演绎成为艺术。他从水中拔浪而起，冲出来时，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给多少中国人以自豪。当他功成名就的时刻，他想的是带他五岁从四川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教练――张挺。
其实，田亮可以回到国家队。可以再上北京奥运会的。但是，他有了成绩，有了条件，他想要让带自己成功的教练张挺在国家队里再带自己，共同享受新的辉煌。为了教练，田亮在坚持。结果，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举国奥运，不是报恩会。中国有无数的优秀的跳水苗子在等待登上世界舞台表演雄姿，奏凯歌，升红旗。五星国旗在跳水这一体育运动项目上，如同钢筑铁浇般牢固。中国不缺跳水冠军的后来人！
田亮没有能回到被选拔上路的名单中。田亮回来了。回到了没有生他，但是却给予了他无限成长壮大空间的故土――陕西。回到了陕西省体育局，在省游泳中心任副主任。开始培养跳水新一代，完成自己未完的清华大学研究生学业。
关于田亮，我曾经因为在省体育局机关办公室管理外事工作，为办理游泳队出国手续，在他14岁时见到了他一面。那时，他正在北京国家培训地，吸国家队的空气，看冠军们身影。那时，他刚刚从国内比赛中露出小荷尖尖角，面临着出国比赛的激烈竞争中。湖北、河北、北京、四川……都有新秀展露风姿。陕西的田亮、王璇、秦凯等都在其中。省外办在周六加班赶制护照，但是陕西游泳中心的主任王玲、副主任马金运却抱着少许的经费去局长马继龙办公室，就办理好的护照到底是特快专递至国家总局外联司，是火车赴京送去，甚或还是飞机立即赶赴北京，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权衡不定。12元，600元，2000元，到北京还要吃住……局长马继龙在我们脸上巡视意见，反复问，怎么办？
王玲指着我说，我们很想请她飞去送。这样快！更保险！！马金运使劲地在一边密集地点头配合着。
我说，我保证：飞到北京，坐大巴，运动队住，运动队吃。现在看是飞机票的两千元人民币。可是运动员由国家出经费比赛，那就是每人三站（德国、英国、瑞典）比赛，十万美元。如果有成绩，十万元就都挡不住了。
那就，飞机！马继龙局长咬牙签字。然后狠狠地对我交待：2000元，很贵的。
飞机带着我，那不是一次简单的送护照签证工作，而是拉弓没有回头的箭。那天周日下午，我准时到达北京，很想自己买方便面吃，也可以吃运动灶的。但是晚上，教练张挺谭敏夫妻带着田亮坚持不让吃运动灶。他们在国家总局训练中心大院里，开了好几道门，我们在一个火锅店坐下。他们说，谢谢你，太辛苦了。他们基本是看着我在吃。我知道，他们所有离乡背井的辛苦，就在明天是否能抢在别省市办理护照的速度上。大家水平都好，谁快，就是谁先上。我安慰他们，我们一定是最快的，也是最负责任的。明天，我会在7点钟到达总局门口。他们一定要开一瓶啤酒敬我。透过劣质的啤酒杯，我第一次看见一双少年乌黑的眼睛。他专注那么专注地望着我，像望着山峰之巅，望着希望，闪闪发光。
夜里，谭敏陪我坐在床上说话。我睡在张挺夫妻的大木板床上，那是由两张小床并成的。这是一个简易的招待所房间，也就是一张桌子，一个热水壶。房顶有谭敏用雪碧瓶编制的蝴蝶风铃。他们的孩子才四岁，睁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占领在他家床上的我。
谭敏说，没办法。孩子小，一离开我们就自己咬自己的胳膊，咬到稀巴烂。儿子知道，只有这样自残，小小的他才能见到我们，否则……我看见一串泪珠被谭敏猛一转身时，甩在了25瓦黄灯泡的光线里，点点滴滴，闪闪发光。
谭敏很漂亮。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从楼上穿着一双小尖跟下来。那双小腿秀气地摆动，那双小脚勾着水晶拖鞋像小白兔在跳跃。接着一个，那种水粉娇巧精致到发丝、手指、脚尖的美人，啊地一声落在我的眼前。谭敏的确是每个男人见了都愿意为之服务、牺牲、肝脑涂地的女人，是个女人见了也顺眼顺心心悦诚服的美人，是中国的四川美女，是四川美女中的美女。她曾经是川剧团的新秀，怎么见到孤儿张挺同志就一头晕得栽进了跳水这个莫名其妙的行道里，如今要当着教练助理，要执行完成着张挺布置的种种训练课目任务，还要生儿子养育更多跳水的孩子们……
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听着他们如同逃亡流浪般的训练生活，心中泪流不止。
第二天，一切顺利。我们陕西省是最快将护照送到单位的。基本大局已定。这天太阳高照，看到2000元飞机票有了基本的眉目，我就心情很好地给谭敏这位美丽的小母亲和她的一堆孩子们照了许多艳丽、风情、自然的相片。14岁田亮的大眼睛阳光灿烂，他们儿子才四岁就坚持闪烁着一双忧郁的眼神，像老人一样，充满着忧患与痛苦。我几次把他抱在怀里，他都是拼命挣扎开去抱他的母亲。这些动作让人看来，很痛心，很难过。
以后的田亮很顺，一直很优秀。黑黑的眼睛里没有杂质，只有高峰和希望。一切都稳稳地拿到手里，变成我们中国和陕西的光荣和欣慰。十几年过去了，我也转了许多工作岗位，参加过许多次冠军庆功会，还参加过田亮在西安香格里饭店拉举行的盛大婚礼，可我们从来没有过对话。
2006年的一个冬天，我去丈八沟陕西省网球中心外场打网球，忽然，晚霞的余光中有一个球童双手背后站在寒风中为我捡球，那姿势很端正，很专业。我回头冲球童笑了一下，但是就再也没有继续打球了。我又看见了一双干干净净的黑眼睛。12年后的他，还依然记得我。他从14岁起就没有说过一句对我感谢的话，但是，他用行动一路感恩到巅峰。我承受不了。那个球童，就是已经名扬世界的田亮。那双黑眼睛，一直令我动容，完全胜过了他过去每一次夺取全国、世界、甚至奥运冠军的那一刻。
至今，我和田亮也没有过语言的交流。往往一个人行动的力量，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就是深情永驻。就是一辈子的回报。那足以胜过千言万语，千军万马。
2007年底，陕西省作家协会，由党组书记雷涛和贾平凹主席先生带着14位作家走进体育，走进2008年奥运走笔。我是其中的联系人。悉尼奥运，雅典奥运，田亮男子十米台的单项、双项都拿到了冠军。给祖国和人民，以及作家们都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贾平凹老师在省训练中心会议室大门口曾忘情挥笔写下了“智者乐水”四个大字。雷涛书记则写下“趣在巅峰”。已经是训练中心书记的张挺对我悄悄说，能否让贾平凹先生为他写一幅“师徒情深”的字联？
我无言以答，只有沉默。
箭女小竹
春天，在陕西省的射击园区，我们几位朋友与省射击队总教练芮青、射箭女子队教练罗恒宇、奥运射击冠军郭文?汇合。这是我们的周末，属于朋友的周末。明天，4月11日就是陕西省女子射箭队去打全运会预赛出发的日子，我们今天要为朋友们的出征――壮行。
我最想见的人还是王小竹。
2007年的冬天，我们陕西作家为2008北京奥运会准备而提前走进体育走马观花。第一站就是到省射击场。射击的手枪步枪都已经是熟视无睹了。作家们第一次见到弓箭，感觉竟然很是新鲜。雷涛书记、贾平凹主席、王芳闻秘书长一行在省体育局吴长龄副局长和李天立主任的带领下，搭箭拉弓，但就是让这个古代中国最有名的兵器给难住了。42磅弓力，结果是谁也不能拉出个满弓。这时走出一位身穿带有中国国徽的雪白运动衣的高挑女子，她让人看着面熟，笑咪咪地拉弓开射，轻巧地如同在拉弹棉花的线弓一般，一箭飞出，中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飒爽英姿的女箭手，第一次见到王小竹。
李天立主任向我们介绍她说，王小竹曾是全国九运会的女子射箭单项冠军，是亚特兰大奥运会的银牌得主，是原吉林队的主力队员，现在因为是我省女队教练罗恒宇的妻子，所以关系刚刚从吉林转过来，当上了陕西省女队的教练兼队员，今年35岁。据资料显示，王小竹完全可以满口英语。她曾于1992年和1996两次参加奥运会，6次打破世界纪录，9次打破亚洲纪录，并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获得女子射箭团体银牌和个人第四的好成绩。她因哥哥的影响从9岁学习射箭、17岁夺得全国九运会冠军、2006年获得国际射联世界杯积分排名第一的她，被媒体冠以“天才少女”的美誉。
第二次见到王小竹是2008年冬天，北京奥运会男子50米手枪(60发)射击银牌得主山东小伙子谭宗亮来西安相亲的时候。吸引谭宗亮来的女子月儿蓝，是位省体育医院的随队运动保健医生，娇小精干，十分敬业。她曾在国家田径队随队保健过刘翔，又为奥运会保健服务过国家射击队。谭宗亮是在集训治疗中认识月儿蓝的，并在奥运会取得了自己的最好成绩。月儿蓝与我是多年的知心女友，所有的苦水甜水都给我灌，对于这样的朋友，人还有什么原则可言？全是唯朋友情绪的好为原则。月儿蓝的男朋友来西安就自然要约我们欢聚显摆一下。那个晚宴，谭眼镜、谭书生、谭俊男的师姐王小竹就是代表男方朋友来的。
王小竹着一身麻质秀丽的黑衣裙出席。头发盘高后吊。小小雪白的瓜子脸边，只有一缕发丝弯弯地从耳前垂在肩头，指引你去看她耳朵上摇摇晃晃的粉白色圆如灯笼的珍珠耳环，真是很俏，很雅，很古代，甚至像红楼梦大观园里出来的女子，摇摇曳曳的。她与谭喝酒就很感慨地说，弟弟呀，咱们俩是一样样的人。都是咱们被西安的姑娘和小伙吸引着，背井离乡了，还无怨无悔。谭宗亮是位很高大精瘦如刀的男人。这一场东北人的酒量，山东人的酒量，陕西人的酒量，汇合了全是黄河级的水准――对了脾气就六月天地汹涌澎湃起来。
着白服的小竹，赛场上英姿飒爽；着黑裙的小竹，酒场上婉约婀娜。今天我还想看见小竹，她又该变成什么模样？顺眼的女子其实不单单是男人爱看，女人也一样会看了还想看。就像看见了美丽的风景，看见了它的春天，就想夏天。看见了它的秋天忘不了，又想冬天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冠军楼前，有位虎头少年在骑自行车。问道小竹的家，他说他叫罗百成，正是王小竹的儿子。妈妈在家，家在七楼，正准备出发的东西呢。郭文?的家在二楼正装修，叮叮当当的响，那辆64万元不打折的赭石色越野奔驰车就赫然停在道边，冠军妈妈也是忙得进进出出。
虎头少年“妈妈――”的一声呼唤，王小竹就出现了。东北女人真是用冰雪长久浸泡着，年轻时往往会表现出像山东葱根样修长、健壮、挺拔与白净。王小竹红袄白背心黑色运动马裤的装束，让东北的女人的优点像春天的一切都那么可爱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说罗恒宇给咱们准备工具了，马上就来。说着，射击女队教练芮青就唤来了正在家中装修的郭文?。朋友傅晓鸣带来了两幅书法，横联“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和竖联“精气神”，是郭文?点明要的字。大家就在蓝天、阳光、鲜花盛开的园林路径中开心地照相。
罗恒宇，陕西最英俊的型男。1.89米的魁伟身躯，连年征战的团体冠军个人冠军经历，谦和的微笑，对我们大家每个人都细致的关照。让我明白了王小竹在射箭赛场第一次见到罗恒宇时，那种生命遇见生命的吻合、震撼与激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毁灭燃烧的青春激情，即使死亡也不能，无能为力。我听说王小竹当初是很执著执拗的，从吉林跑到江苏，绕道来到陕西，找到李明华局长谈心里话，从此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我记得这位女李局长在一次会议上讲工作讲夺金牌时她很有感触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感情，也是生产力！”这可是真理。
王小竹带着我们一帮朋友傅晓鸣、陈全、王家忠、??……穿过樱花、桐花盛开的树丛，在开满了蒲公英绒花漫天飞舞三叶草绿茵成垫的空地箭场上撒欢。罗恒宇青春志满横箭立靶地青松挺立。70米的距离，瞄准1.22米靶盘上的同心圆，响弓一拉一放，如同中世纪的侠盗罗宾汉，一箭就射中了另外一支已经钉中在靶心上的炭素石墨箭，那尾部的橘红色的羽花顿时绽成劈条碎片，落在草地上。然后是嗖嗖嗖不断的箭响，让靶心扎满一丛箭刺羽花。我们也很想如此，可是功力实在不济。最好的算是王家忠了，射有两个左下方的七环、六环。这使他突然萌生了要成立一个山野乡村射箭俱乐部的念头。甚至连名字都想出来了。他说就叫“竹箭村”。罗恒宇告诉我们，在韩国，射箭就像中国的乒乓球一样普及。如果成立射箭俱乐部，相信在中国也很有市场。
我说，那我坚决支持他成立陕西竹箭村射箭俱乐部。办理体育俱乐部的手续其实很简单，一个法人，一个章程，一个场所，一两位有资历的专业教练员。现在这种民办非企业单位的审批手续快捷极了，就15天审批周期。先到省体育局进行专项业务审核备案，再到省民政厅民间组织管理局登记，有3万元注册经费就OK了。国家正在培育大文化市场，培育懂了吧？就是放开，扶持。多好的机会呀。
这个晚上属于朋友。鹅蛋脸的漂亮的芮青和她破过世界射击成绩的冠军丈夫、现在陕西省体育器材装备中心的部长李朝阳，在华府家园的二层中式四居室里，为战友王小竹与罗恒宇明天的全运会预赛出征饯行。
四瓶剑南春，留下两瓶，我们等待他们胜利凯旋归来。
九个好朋友。圆月儿当空，酒酣，人畅。
明天，虎头虎脑的少年罗百成同学就要由芮青朝阳俩口子带养。我们的运动员教练员，就是这样，拥有了家庭又四处为家。拥有了孩子，又让孩子到处认人为父母。亲情缺氧。
干杯！祝福陕西。
祝福朋友，干杯！取得好的成绩。相信你们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
陕西，真是面对四方八方来客。从此男人见女不再看女人，女人看男人不再见男人。所有的聚会都是一醉方休，非要烂醉如泥，是那么美丽、温馨、尽兴的一幅画面。
宇宙间一小竹，一轮月儿蓝蓝照潭涧。何时陕西才能从射击的大省变为射击的强省？男男女女们的投奔、扎根、发芽，就是一个绝对美丽的起点。
郭文?，一个还是太少。
我祈祷，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