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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一座城_七城书(选四)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周闻道 男,1956年生,文学硕士,“天涯社区?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协委员会委员。现供职于四川眉山某市级部门。在香港多家主流媒体做专栏作家多年。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觉》、《点击心灵》、《对岸》,报告文学集《悲剧,本可以避免》,随笔集《主权回归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编天涯散文年选《镜像的妖娆》等。另有经济学专著多部。
  
  玻璃城
  
  我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放逐者,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我搞不清楚,究竟我是这个世界的另类,还是这个世界是我的异数?总之,我明显地感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此前熟悉的世界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怪诞而陌生。首先使我迷惑的是一些人,都戴着奇特的阔边眼镜,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诡谲的眼神。他们中有人或在挤眉弄眼,或在对着我窃笑,当发现我注意他们时,又都很快转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个长得很美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转身回望她们背影的一瞥,恰好与她们回眸的目光对接,那温柔中透着寒意的眼波,有一种深刻的穿透力。当我凝神定睛,想要进一步看清她们魔鬼般的身段和容颜时,两个女子却消失于一片迷离中,不给我留下任何一点遐想的机会。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有什么失当之处,比如穿错了衣服?或者穿反了裤子?或者脸上带着一个鲜艳的唇印?要不,就是屁股上别着一面日本旗在街上招摇过市(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恶作剧)?当想到这些,我不得不警觉起来。可是,当我在认真地上下打量自己时,却发现那些以怪异的表情注意我的人,也在诧异地打量自己,他(她)们的慌乱甚至更胜于我。显然,大家都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境况的不妙,却又找不到原因。每个人都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处境中。
  我想调整一下视角,从自己置身的所在之处,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以便有个参照物,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一切没有被证明之前,所谓“周围的环境”,其实是很空旷的,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一幢高高耸立的楼房或建筑,也没有发现一处广场或一座城市雕塑。周围环境的构成非常简单,除了一排排的梧桐(它们光秃秃的,掉落的叶子早已被西风吹走),汽车,路灯和行人,都被一支无形的手,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条形状,这很容易令人想起月光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蒙古包。但是,这“草原”与古罗马的旷野不同,它没有古罗马时代的那种旷古的强悍、蛮荒和血腥,没有燃烧的罂粟花和青铜盾牌撞击的兵戈马蹄;也不像牧人耶利放牧的坡地,这里没有羊群,没有两个音阶的笛音,没有乡愁。有的只是找不到原因的尴尬和怪异。
  发现这里是一座城,是在阳光出来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中午还是午后,困顿了半天的阴霾,悠忽间已然散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光,如一支支带着芒刺的银箭,从四面突袭而来,直射得我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很久,我的双眼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强光,再次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城,一座玻璃城。刚才的刺眼,来自这一幢幢楼房的屋顶和墙面。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这个城市和那些楼房,还只是一些混沌而纯然的乳白色透明体,被同质的雾霭包裹着。而此刻我的眼睛和脸庞,还有我那几乎丧失了知觉的身体,突然被玻璃的反光洞穿,熊熊燃烧的已不只是太阳,而是整个世界。不仅如此,连我随后准备进入的故事,也在太阳的强光和玻璃反光的相互作用下,慢慢坍塌、溶解,使我看不清来处,也找不着方向。而就在这时,雾霭消散的缺口中,一种嘈杂的声响,透过空白的狭缝,把我从光明的溺爱中拯救了出来。
  前面不远处,被格式化的空间里,我看到一个小岛――不,是一个工地,以有形的姿势活动着。这里弧光闪闪,车水马龙,吊车张开长长的臂,在一堆混凝土堆砌物的上面来回摆动着。我走过去才看清楚,这里原来是一憧楼房,刚完成框架结构,正在装修外墙立面。那楼房的造型十分奇特,既不是方状,也非棱形,而如金鸡独立,飞檐倒挂。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些纳闷,这样的建筑风格标榜的是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后现代主义的建筑时尚?一位工程师模样的人,戴着红色安全帽,牵开图纸,在楼顶上指挥着建筑工人,一副阔边的有色眼镜,遮掩了他的大半个脸,如果仅仅看他面部剩余的部分,那曲线连接成的图案,很像毒药瓶子上贴的警示标志。在好奇心的指引下,我走了过去,想向他请教一些事。不知是因为口齿不清,还是我的到来和疑问,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从那有色眼镜和警示图案的背后,射出一种深度的疑惑。仿佛是不同语境下的两种言语与精神,在进行跨时空的交流,我紧张而重叠的提问,工程师夹杂着手语的答非所问的解释,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星际对话,他越说,我越感到迷惑,他越说,他的被安全帽分割了的面容,就越显得模糊和含混。我甚至怀疑我与他此刻是否真实存在?就这样不知折腾了多久,对方似乎才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个歉然的点头,然后取下自己佩戴的那副阔边眼镜,递给我,示意我戴上。现在,我也终于能听清楚他的谈话了。工程师告诉我,这种眼镜不是随便能戴的,在这个城市,这是一种特权和尊贵身份的象征。别看它的外表与其它的眼镜没有什么区别,它的制作工艺和光谱结构却是和一般的眼镜大不相同。这种眼镜,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够奢望得到的,就是这个城市的管理当局,那些在百姓面前威风八面的人,也是按照官职的不同等级,佩戴不同级别的眼镜。最高等级的,称为红镜,只有这个城市的最高当局,才有资格佩戴。工程师说,他们虽然设计和修建了这座城,但就连最低级别的眼镜,也没有资格佩戴。现在戴上它,纯粹是因为施工的需要,而由官方临时特批配给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只是带着更深的迷惑,从工程师手中接过眼镜,仔细打量起来。乍一看,这眼镜与其它眼镜并无多大区别,但仔细观察,却发现,除了阔边之外,从表面看,它至少有两点显著的不同:一是它的镜面,不是平的或凸的,而是凹陷的;二是它的色彩变幻莫测。不要小看了这两个特点,这可是专门为这座城市的特殊需要制作的,所以,这眼镜又叫未来镜。据工程师讲,要想在这个城市里正常生活,没有这种特制的眼镜,一切都会陷入错乱、混沌和迷惘,往往会碰得头破血流。
  我并没有拥有这样的未来镜,却不小心闯了进来。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工程师见我的神情,便进一步向我解释说,当然不能本末倒置,要理解这种眼镜,首先得从这座城和建造这城市的玻璃说起。原来,这玻璃并非我们常见的装饰材料,而是一种魔幻玻璃。它不是石英砂、纯碱、长石及石灰石在高温下化学反应的产物,不是庸常的硅酸盐或钠钙产品,它是由多项未来超级材料合制而成的。虽然,它的名称仍是玻璃,它的表面仍像普通玻璃一样的光滑,平展,透明,在本质上却与普通玻璃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比之于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它已不再是那种螺旋式的上升,而是从量到质的突变。在同样的闪闪发光中,闪耀的却已是体现最新科技成果的智谋材料、强性模量、记忆合金、富勒球、巴基球和超导材料的光芒。科学家们发现,普通的硅酸盐,在超高温下,按一定比例,参入这些添加剂,精心调配,然后再骤然淬火,便会出现一种奇迹(关键的添加剂和配方,掌握在CC博士手里,他是这个城市的总工程师)。当急速淬火的玻璃一下定型,浮出水面,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实验室里的一切,顿然变得通体透明,包括这里的房间、仪器、溶液,还有人,都仿佛置身于一架神奇的X光机前,人的肉体,心脏的搏击,血液的流转,肠胃的蠕动,甚至一股喑哑的恶气,在肠道里涌来涌去,都以清晰的影像呈现在大家面前。更可怕的是,连人的思想活动、灵魂的形状、每日的争斗算计、记忆中的一切,甚至最隐秘的动机,都宛若光碟中存储的影像,可以任意点播,让人一览无余。
  恰逢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也在场,他是做完党性教育报告之后,专程来这里视察的。这位最高领导,平日在电视里布道般口若悬河,一直被视为这个城市的精神坐标。他要知道,他专门安排的这项工程,何时可以完成。那时,这个城市的一切,就可玩弄于他的股掌之间了。陪同前来的警察局长,正想着今晚与情妇的幽会该选择在哪家酒店?几位工程师则在盘算,这个工程按期完成后,自己能否进入工程院成为院士?最高领导看出了各人的心思了。要是在平时,他定会兴师问罪的,可是,今天他太高兴了,他的宏伟蓝图即将实现。虽然面露愠色,他还是以表扬为主,对工程进度给予了肯定;并对工程提出了新的要求。于是,按最高领导的要求,对这项试验成果进行了改进。改进的核心,是实行分级解密制,全城的居民,按照不同的社会身份级别,配备不同的未来镜,以获得不同程度的探视与透明权。
  话题还是又回到那神秘的未来镜。先说那个凹陷的镜面,一个小小的凹字,却暗藏无限玄机。正常人的平面镜片,是在视线的焦距空间,铺展出两道平行的直线。在这种平行的眼光下,世界的一切物象,都是平行的、原本而真实的,没有任何变形与扭曲。而近视者的镜片,则是利用一种变形的凸透,把变形的视线焦距推远,并在推远中,校正被扭曲了的近视。这种凹面镜的功能,却与此相反。凹面把正常人的视线焦距拉近,影像在这种拉近中缩小。因此,戴着这种眼镜,世界的一切物象,都是被缩小的。视觉惯性的作用,就会让佩戴者感觉到,自己在被同比例放大,从而找到一种征服世界的威严与自信。工程师还向我讲了牛与狗的故事。他说,牛的眼睛是凸透的,而狗则刚好相反。因此,在牛的眼里,外部的影像被放大,感到自己渺小,便只好夹着尾巴躬耕田亩;反之,在狗的眼里,外部的影像都很小,所以狗便张狂,见什么都咬,这便是狗性的由来。工程师说,这未来镜,就是为适应玻璃城管理的需要,根据牛与狗的仿生学原理研制的。
  当然,更神秘的还是它的色彩。对自己的创新成果,工程师显得很得意。从他的介绍中我得知,这未来镜不是无色透明的,而是有色的。而且,那色彩也不是固定不变,有一种智能调控,会随着气候,节令,角度,甚至佩戴者情绪的变化而变化。一般人只知道它有色,却弄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凹镜与色彩的结合下,这个城市的一切神奇,都会被分层次解密。这原理很有点像立体电影,当你用正常的眼睛观看,一切影像都是迷乱的,弄得你头昏脑胀,身心受损;而一旦戴上那个特制的眼镜,银幕上的一切便还原为正常的图像。当然,透明的程度,要看你获得多少探视与透明权。只要你的权力没有到达较高级别,就只能是被窥视的多,可探视的少。权力与义务永远是不对等的。
  我终于明白了我刚进入这个城市时,遭遇到的那些怪异的眼神。哦,对了,在此之前,我都去过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在进入这里时,我又在想着什么?我急速调动起思维的神经,沿着刚才的思路,搜索与回望。对了,先是与几个朋友相约,去参观未来城。我们在寻找这座城时找得很辛苦,有人埋怨,有人中途退出,有人想当领队。在一个清风雅月的夜晚,我们喝了不少酒,投宿于一家豪华酒店,到九楼一个叫黑牡丹的娱乐城唱了一会儿歌,又喝了不少酒。陪唱歌的小姐高挑、性感、清纯。歌声如潺潺溪流,从灵魂淌过。一曲《我看见了你,你看不见我》,挑人心魄无数。我相信,那时,酒兴之下的想入非非,绝非只有我。哦,对了,刚进入这座玻璃城时,我不是又想起昨夜的浪漫之旅吗?还有那唱歌的女郎和我醉意中的想入非非……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堪与害羞。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赶紧戴上那副眼镜。刚才的回望,这个城市的神奇与未来镜的解密,镜像的妖饶,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我又抬起头,把目光移向眼前。此时,这城市的一切模糊和混沌,顿然变得清晰了,这令我想起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近视眼镜。眼前,一幢幢楼房,都被特制的玻璃包裹着,错落有致,层次分明。那一幢幢正在装饰外墙立面的楼房,在镜像下完整显影,原来都是金字塔形的。此刻,太阳喜气洋洋,把一层桔黄的灿烂洒向城市,然后又立即从玻璃屋面跳起。于是,屋面便有耀眼的银光飞溅。眼光再看远一点,整个城市的建筑,或高或矮,或方或圆,一色的金字塔式造型,越往下越大,越往上越小,直至收缩成一根根细长的银针,对着天空的肚皮,不停地扎。其实,大家都清楚,那银针并没有针灸的功能,不过是一种装腔作势。因此,我相信,那样的尖利与细小,并非为人的居住而设计的,更非承担着什么崇高使命,而是为了满足神的需要。那么,即便是上帝,在那样高而尖的居所栖息,会感到舒适吗?
  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人,不对,就是刚才我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曾以怪异的眼光看过我。而此刻,他们却以一种完全透明的状态(包括肉体和灵魂),在我的视镜之下呈现,从里到外都被我看透,想回避都不可能了。就说眼前的工程师吧,刚才在翻阅图纸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自己在英伦读书的女儿,可是,就在他递给我眼镜的一刹那,他的思维却突然转了向,从这种转变的影像中,我发现了一种刻意的逃避。我心里想,此刻,在我探视这个城市时,也许,自己也正在这同一时间被别人窥视着,不是卞之琳在桥上看风景,而是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在彼此观看……
  我心里明白,不止是这些人,也不只是我。在这座城里,每一个人(包括一切物象),都被预先置于一个透明的容器中,既身不由己地透视别人,也毫无保留地被别人透视。“如果你自己的窗户是玻璃做的,就千万别向邻居丢石头。”我突然想到富兰克林的内心宝鉴,它不只是属于穷理查的。
  
  危城
  
  一种不可预知的恐惧,在这座城市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这样被强行打断了。作为这个城市的暂住者,我和这个城市的其他市民一样,感到了一种危险的临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明知道生命被浸泡在一种有毒的溶液里,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但还是不愿意离开。于是,我不得不走出蜗居已久的书斋,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和其他人一起,共同关心起这个城市突然面临的危机。
  危险的信号是从一块悬石发出的,那块巨大的悬石高挂在城中心一座小山著名的景观崖上,已经有很多年了。山上杂木丛生,整个山被树荫庇护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绿色高塔从平地突兀而起,与附近的高楼竞相比高。使这座小山著名并使其成为这个城市中心景观的,还不是这座小山的突兀形态和它的高度,而是山崖正面凭空突出的一块巨大的悬石,那上面刻有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像岩画的抽象图案和符号,因无法确认,故而没有正式批准为“保护文物”,但市里已将其内定为为市级保护文物,并正研究请专家鉴定后,申请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虽然经历了很多兵戈战火,历朝历代在改建、规划这座城市时,都围绕这座小石山做文章,把它作为中心轴来设计这个城市的布局。现在的小石山周围,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城市绿荫广场,因那块悬石的缘故,又被称为“悬石广场”,是全体市民休闲娱乐的地方。
  然而,就在此时,被这个城市视为骄傲的小石山却发出了危险的信号。有人发现,小石山景观崖上凭空突出的那块巨大的悬石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就像一位多年的挚友,一夜之间对你翻脸,多少有点让这个城市的市民难以接受。抬头仰视,把一束疑虑的目光投向半空,那悬石状若牛心,凭空高悬,突出于山崖间。只见悬石旁一棵茂盛的不知名的树,不知什么时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拔起,倒挂在悬崖上。几条绵软的树根,被那块巨大的悬石压住,倒挂的枝叶,在微风中瑟瑟颤抖,树根的形状已被严重扭曲,浑身写满了脆弱的坚守。不时有一些细碎的石块,从那悬石的周围脱落,顺着山崖跳跃而下,掉在绿荫广场和周围建筑的房顶上。作为这个城市骄傲的那块悬空的巨石,此刻已变成高悬于城市上空的达摩利克斯之剑,仿佛只需一阵风,或一点轻微的震动,它就可能轰然坠落。小山的周围分布着儿童游乐园、老人健身中心、商场和人群熙攘的休闲区。如果那块悬空的巨石真的掉落下来,不仅对广场四周居民的生命安全将造成巨大的威胁,更重要的是,正考虑请专家鉴定后申请的“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将毁于一旦,这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和品牌价值将因此而大受影响。
  一个不可回避的危险,就这样突然降临这个城市,让人们措手不及。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顿时被置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知后果的危险中。当然,也有不少人仍自懵懵懂懂,他们照样在那里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明争暗斗,互相算计;照样在那里为一些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这个城市的时针,照样被太阳带着行走。
  我总觉得这块悬石的来历不那么简单。首先想到它是一块陨石,于浩瀚的天空偶然失足,掉入了地球的引力场里;我甚至想到,那悬石的身上是否携带了上帝的手谕?我还想到了《石头记》,那块女娲所炼之石,补天时剩下的一块,弃置在青埂峰下――那么,这山是青埂峰吗?努力回忆《石头记》中的描写,终于还是没法弄清这山的身世。那悬石的怨怒,是否由此而生?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不寒而栗了!我知道,怨怒下的报复,是不计后果、不需要理由的。难道我在这个城市暂时的居住,只是为了与那块千年守候的悬石,做一次致命的相遇。那悬石上,是否刻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人,甚至我的某些经历?如有,我真的不愿细看,也不想作任何的披阅增删的。我不想给无解的命运分出章回,提炼出主题,然后把它写入沾满凡俗之气的辞典,去让后人作无谓的解读。
  此时的悬石广场也没有了昔日的景象。自从险情发生后,市政当局已采取了紧急措施,在落石可能殃及的范围立起了危险标牌,并拉起了警戒线。那条柔软的黄色警戒线之外的街头,仍然人来车往。此时,我发现在广场的一隅,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不时有人往里面挤,好像是在围观什么稀奇之物。好奇心把我带了过去,原来是一个算命先生,在给人们指点迷津。那位算命先生身材佝偻,深陷的两眼黯然无光,似乎是一位盲人。围在周围的那些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珠光宝气,脸上都堆着焦虑、迷惘的神情。一位衣着不俗的中年妇女,正蹲在地上,专心聆听算命先生的指点。从隐约的问答声中可以听出,人们关心的不外乎那块悬石何时会坠落?而那位算命先生正是抓住了人们的恐惧心理,借助天灾臆说大放厥词,赚取了一笔可观的生活费。
  我从来不相信那些骗人的把戏,真正的拯救,只能靠自己。如果想避开这场突发的危机,除了闭门不出,我还可以选择逃离。逃离面临的危境虽然显得有点怯弱,但却有一种轻松与释然。身体离危险越来越远,心由险谷步入平原,就像躲进一个韩国版的逃离房间。放下悬空的心,把平静还给自我。让我改变逃离打算的,是一个很能安抚人心的消息。那消息从城市最高当局传来,说危险将很快被排除。我有些好奇,希望看看那精彩而富有挑战的一幕,说不定这还是一个难得的创作素材。广场上,那些身穿各式的制服,戴着五花八门的帽子,在悬石下手忙脚乱的人,让我心里增加了些微的欣慰。这些基层的执法者,脸上写着熬夜的疲惫。虽然平时他们对老百姓吆三喝四,但此刻,他们同样身陷危城中,与普通百姓的切身利益暂时达成了一致,他们的焦虑感,丝毫不亚于其他人。大家虽然焦急万分,却都束手无策。因为这块悬石的特殊价值,对险情的排除,必须等待来自上面的指令。就在大家的焦虑和盼望中,有人发现,那块悬石似乎向下移动了一点……
  宽慰人心的消息来自省里的一个电话,说悬石的险情即将得到解决。具体的说,就是京城一位著名的考古专家即将来到现场,对那块悬石的文物价值做出鉴定,然后尽快拿出排险方案。在此之前,围绕应该由谁来负责悬石险情的问题,城市管理当局内部展开了长时间的争论。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责任和风险,哪个部门都不愿意主动承担排除险情的责任。自从接到报警后,城市管理当局就进行了多轮紧急研究,查遍了所有部门职能划分的权威文件,最后发现排除悬石是个新问题,文件上没有明确的记载。如果在平时,增加事权,会争得头破血流的,而在此等非常时期,面临此等非常事件,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许多。该管的不管要被追究;越权越位,不该管的主动去管了,如果出现意外,会给自己的部门招惹来很大的麻烦。在官场中摸爬滚打的人,谁都心知肚明,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最好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否则弄不好会出力不讨好,甚至断送了前程。于是,各路神仙各显其能,动用起平时积攒的人脉关系,力争在常委会决策时,这块烫手的山芋不要落在自己手上。第一次常委会讨论让各部门表态时,大都哼哼哈哈,没有什么结果;第二次常委会实行票决,结果是,主张由城建局和地矿局负责的各5票,有3票弃权。问题就这样被悬置在了胡塞尔的括弧里。
  “由谁来主管”的问题终于有了戏剧性的转折。据说,正在各部门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哪位提出,说那悬石上的抽象符号和图案可能年代很久远,这明摆着是一件珍贵文物,而且市里也正在研究请专家鉴定后向上面申请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此事应该由文物管理部门负责。文物管理局平时是个清水衙门,在官场中与上层互动不多,这个重担就这样落在了文管局长的肩上。文管局长虽然一肚子委屈,但事关全城居民的生命安全,也不敢懈怠,立即请来本地的文物工作者,对那块悬石上的抽象符号和图案进行初步鉴定。几位本地专家被小车接到现场,文管局长不时地陪着笑脸,盼望能从专家们的嘴里得到明确的答案。几个人手持望远镜,对着那块悬石东看看,西瞧瞧,折腾了半天,才勉强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说那悬石上的符号和图案,可能是新石器时期的岩画,也可能是旧石器时期――甚至更早的。如果是后者,它的文物价值将不可估量。但是他们拿不准,最好请京城的考古权威H教授来作终极鉴定,有他一句话,这块悬石的“重点文物”身份就可以确定了。
  文管局长为此风急火燎地赶往京城。人们细心地解读着文管局长从京城传回的每一个信息:一会儿说H教授出差在外,一会儿说H教授有重要学术活动难以脱身,一会儿说H教授身体欠安……就在这个城市的神经几近崩溃的时候,一个确切的消息终于从京城传来:因为文管局长的真诚感动了H教授,今天下午,H教授将随文管局长一起,乘车走高速路来这个处于险境中的城市。按时间推算,H教授将在12小时后到达现场。提前到来的警察,及时划出了又一条警戒线。很快,市长带着这个城市相关部门的的负责人,各种各样的长,在警车的护送下,沿着警戒通道鱼贯而入,做好了欢迎H教授的准备。为了表达对文管局长工作成效的奖赏,市长专门派车,把文管局长的双老、妻子和稚气未脱的孩子,一起接到了现场,安排在贵宾席就坐。围观的人群,为这个城市即将摆脱的危险,向拯救这个城市的英雄的家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此刻,这个城市的信心刚从崩溃的边缘被拉回来。一张张期待的脸上那盼望救赎的眼神,被时间的反速度牵扯着,扭曲着。已超过应到的时间很久了,还是不见H教授和文管局长的身影;几次拨打电话,除开始接通了两次,得知H教授和文管局长已从邻省进入本省的高速公路,正在加速赶来,这以后就再也无法接通了。空气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似乎凝固了。焦灼的延长等待中,时间每一秒的嘀嗒,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现场指挥的手机响了,在人群巨大的静默作用下,两只蝴蝶的妙曼歌声,显得格外清脆。现场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市长急忙接过电话,贴近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人们听见市长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说什么?汽车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文管局长当场死了!那H教授呢?说大声一点!H教授头负重伤,已送到医院抢救?医生初步诊断可能双目失明!”市长脸色苍白,嘴唇乌紫,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而就在此刻,一阵狂风刮过,随着那棵凌空倒挂的大树枝叶披散地从崖顶飞落下来,高悬在城市上空的那块巨石也又向下滑动了一点点……
  
  欲城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城市,和其它同等规模的城市相比,只是人略显得多一些,街道虽然很宽,却仍显得拥挤,鱼儿般交错行驶的车辆,熙来攘往的人群,还有嘈杂难辨的市声,似乎都在标榜着这个城市的繁荣。眼前的景象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对了,好像是在前几日的一个梦里,这些街道,它的名称、形状,街道两旁的门牌字号,还有街边的那些标示,都与记忆里的影像一一对应。不同的是门牌上的字,梦里看到的是繁体字,而现实里的却是简体字。满街的人匆匆忙忙,比梦里看得更清楚的是,眼前见到的人都显得特别健康,脸上泛着油光,一个个挺着大肚子;每个人都带着一种焦灼、充沛、亢奋的表情。还有一点很特别:街道两旁的门牌字号,都是用鲜血般的红色书写的,夸张,炫目,热烈,不仅刺激着人的眼睛,也刺激着人的欲望。
  夏日的正午没有风,热气在身体内外膨胀。毒热的阳光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这个城市烤得处处冒烟,进入便是一种烘烤,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人被街道牵着鼻子,漫无目的地拐来拐去。街道两旁一家家商铺的空调机呼呼地喘着粗气,仍排解不开逼人的暑气。这令我想到一个烙饼,被馅儿包着,被人放入一个炉子,翻来覆去地烤。烦躁,焦灼,又心怀某种希冀。走过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在火锅店门口,一群赤膊上阵的年轻人,正在夸张地猜拳行令,用以毒攻毒式的发泄,与毒热的酷暑、高浓度的酒精、滚烫的油汤、还有刺激的花椒、海椒对抗。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处处蒸腾、散发出一种高浓度的热量。而我们关心的时间,则被钟楼上的指针永远定格在了盛夏的午后十二点半,任随太阳如何宣泄狂热,地上的影子就是一点也不肯移动。
  就这样,蛰伏的欲望不知被谁激活,如山洪暴发,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每个人就是一个欲望符号,而每个人心中又同时蕴酿着无数个欲望;所有的欲望相加,形成一个巨大的欲望场。然而,也许是因为欲望太多,反而让欲望丢失。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浸泡于浮世无尽的烦恼之中,希望,失望,绝望,痛苦,兴奋,失落……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不断变幻着镜头,让我们想寻得些微的平静而不能。
  接下来,奇怪的事接连着发生。
  公共汽车是城市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我上车刚要掏钱买票,一位外地口音的旅客问售票员:“小姐,到太升桥通讯城在哪里转车?”殊不想售票员把脸一沉,一阵破口大骂:“谁是小姐?你妈才是小姐,你姐儿妹子才是小姐!”搞得外地口音一脸雾水,半天回不过神来。见外地人迷惑,旁边一位乘客才悄声告诉他,在这个城市,“小姐”是卖淫女的专用名词,是不能用来称呼普通女性的,否则,不仅要召骂,还可能要召打。我记住了外地人的教训,转上另一路公共汽车时,见售票员是一位男性,我想以“先生”相称,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便礼貌地说:“先生,给买张票”。没想到那位男售票员竟勃然大怒,挥手一掌打掉我递过去的钱,大骂道:“你喊谁‘先生?’你爹才是先生,你兄弟舅子才是先生。你找打是不是?”我再三解释我是外地人,不了解这个城市的规矩,他才息怒,然后教育我:“知道‘先生’是什么吗?是出卖色相的男妓。以后不要乱喊‘先生。’”我这才知道,我们平时使用的很多词汇,在这个城市已经被改变了语义,如果按其原来的语义使用,在这个城市将会寸步难行。我不得不加倍地小心。经向身边的一位乘客请教,得知在这个城市,除“小姐”和“先生”外,还有“同志”也是不能随便乱称呼的,在本城的通常用语中,“同志”是同性恋的特称。
  随便选一个站下了车。风停了,绿灯灭了,地面冒着烘人的热气,沉闷压抑的树,垂首肃立在街道两旁,世界仿佛早泄,显得有气无力。穿过一条大街,绕过一个叫太阳神的小岛,突然发现许多人乱糟糟地横亘在我的面前。起先还以为是一个什么集会(就像在其它城市见过的那些集会,一大群聪明人正襟危坐,听一个愚蠢的人喋喋不休)。原来,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浩大的拆迁,或曰强制拆除。据说这是一片修建于民国时期的危房,在城市规划中要被拆除搬迁。有的说是业主要求的补偿费太高,有的说是开发商应给的赔付太低;而反对拆迁的业主则说他们的房并不是危房,是房地产开发商买通城市规划有关方面,以低赔付强行拆迁,以便从中谋取暴利。利益背后的两种欲望在这里抗衡。平日最弱势的业主,一下子成了这个城市最牛的“钉子户”。只见一位柔弱的女子(就是那个所谓的“钉子户”),手执《物权法》,头上缠着红布,从一幢写着危字的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窗口处,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映红了她惨白的脸。四周有很多人,身穿各种样式的制服,分布在危房的顶上,院坝和墙角,在与那女子对话。一位头戴盘盘帽,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像一位负责人模样的男子,手持扩音器,正苦口婆心地劝说:“拆除危房,是一项惠民工程、德政工程啊,体现了政府对老百姓的关心爱护。你怎么不理解政府的良苦用心呢。请你赶快出屋,不然,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那女子毫不示弱,不断重复着她说了无数遍的同一句话:“你们欺骗我们老百姓不懂法嗦,什么危房不危房,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还不清楚!我家老公就是建筑工程师哩。真要是危房,我们早就自己搬出去了。你们哪一个能够拍着胸口说,自己与开发商没有勾搭!”我不是专家,不知道这些房屋是否属于应该拆除的危房。在一个功利的世界,是非标准早已丧失,许多概念早就变成了模糊数学。利益的较量,最后总是弱势的一方付出代价。
  我赶快逃离这个利益的博弈场。 殊不知刚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便发现前面不远处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阻断了道路。还以为又是拆迁,听旁人介绍才知道,是商家举行的一次“新产品介绍暨大酬宾”活动。只见临街搭建的一个简陋舞台上,灯光闪烁,鼓乐喧天,几个英俊男子,正应合着声光节奏,夸张地做出各种造型。健硕的手臂,发达的胸肌,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人注意的是他们两条腿之间,不同色调的紧身内裤,都高高的隆起,宛若一根根柱子平地撑起一顶顶帐篷,又仿佛一挺挺机关枪正夸张的向周围的人群扫射。正感到纳闷与不可思议,一位身材丰腴、眉眼间带几分妖媚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件内裤样的东西,正在作促销宣传:“请看最新的高科技产品‘暴君牌内裤’,99元一件。这是继伟哥之后,全世界最新式的壮阳工具,它将帮助你‘一日千里’,战无不胜。”仔细一看,这才明白:那些劲男正是靠了这种新式内裤而撑起帐篷的。旁边有人在看说明书,要过来一看,上面介绍:这“暴君牌内裤”是用高科技纳米材料制作的,男士穿上后,在微粒子的催欲作用下,阳物便会膨胀起来,并且长期保持这种勃起状态。看一眼四周,神情亢奋的人群中,多数是男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也有女的,只是显得羞怯。其中一些男人的前面,都撑起了帐篷,直挺挺的。估计是前一天就购买了这产品。他们穿行在人群中,特别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也许是“暴君牌内裤”的催欲作用刺破了闷热的云层,城市上空突然下了一阵雨,满街的人,仿佛刚从庞德的地铁车站口冒出,幻化成一片湿漉漉的枝条,枝头绽开着花朵;大颗大颗的雨滴,在烈日下稀稀疏疏地洒落。我想起儿时在乡下,遇到这样的天气,父母亲就会说,落白雨,生菌子。只要一场这样的白雨过后,屋后面的山冈上,就会长出许多斗鸡菇。而眼前这一片由钢筋水泥建造的城市森林,白雨过后,会生长出一些什么样的菌类呢?
  告别了“暴君牌内裤”,我来到了一条奇怪的街道。说它“奇怪,”不是说它和这个城市其它的街道有什么不同,闷热得令人烦躁的空气中,一样拥挤的人群,一样喧哗的市景。奇怪的是它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街名:“欲望街,”用红色书写在在街口右侧的一块指示牌上。进入街口,只见人头攒动,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在一位叫卖最起劲的店小二的蛊惑下,我走进一家好像是药店又好像是销售保健品的店铺,那店铺门开得很窄小,内堂却很大,一个满面堆笑的男人迎过来,旁边的店小二介绍说,这是我们老板。老板双手作揖,热情地说:“欢迎客官光临敝店,敝店是本市的千年老店,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我虽然没有购物的愿望,但鉴于这家店铺悠久的历史和老板的彬彬有礼,我还是煞有介事地在店中看了看,只见这店中满货架的商品(混杂着药品和保健品)都贴满了“欲望牌”标签。我正看得有趣,忽然被货架上一排瓶装药品的商标所吸引,叫服务生拿来看,原来是新上市的灵字牌“戒欲丸,”包括钱欲灵,权欲灵,名欲灵,性欲灵,骂欲灵,等等。在“权欲灵”的使用说明上,标注有这样的文字:“症状:头胀、胸闷、气躁;用法与用量:口服,早中晚各一次,每次3粒,温开水送服;忌用:狂躁型精神病患者和有中风病史者;副作用:临床有万分之一例会出现癫痫,失语,垂涎,解救措施为:服用马来酸氯苯那敏片10粒,或遵医嘱……
  按照佛洛伊德的观点,性力(ed)是这个世界的原动力。我不希望欲望之火熄灭,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求证一个与欲望有关的命题,然而,我的求证并没有答案。很自然的一个仰头,视野里竟出现了一根硕大的烟囱,那烟囱高高地耸立在一片平整的厂房之上,正对着乌蒙蒙的天空吞云吐雾。这情景,令人想起一根膨胀得近乎充血的阳具,对着一床洁净的被褥,不停地喷射……
  
  皇城
  
  这个双休日,在家里读王毅的《中国皇权制度研究》,沙发很温软,适宜于一周劳累后身心的依靠。可是,朋友们不许我在书册中打发时光,硬要拉我出去走走。说,整天生活在城市的怪圈里,与一堆堆钢筋水泥为伴,接触的全是冰冷、僵硬、沉重之物,挤压着身心,长此以往,对健康有害。不如到远郊走走。一想,出去散散心也好,身在千年古都,很多历史的遗存和古迹都还没有去看过。却没想这一走,就走进了刚开始接待游客的皇城。在一个初春的上午,没有目的的一次郊游,几个文友的踏春,不小心踏进了历史的深处。
  说是皇城,其实是在一处古城遗址的残垣断壁上,仿照故宫和颐和园的规制,按比例缩小后建造的一座仿古建筑。这座仿古城坐落在两峰浅丘之间,准确地说,应当是三峰。还有一峰位于两峰之间,比两峰稍高,离得较远,看上去若隐若现,人们因此容易把它忘记。而这第三峰,要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才看得清楚。最佳的时刻,是选一个晴日的黄昏,远远望去,就有一幅奇异的影像,呈现在面前,那影像就像一把椅子――一把皇帝上朝听政时坐的那种龙椅宝座;两峰是扶手,远峰是靠背,中间空荡荡的,太阳落山时恰好就填空在那个皇帝坐的位置上。真是鬼斧神工的一件杰作!这个自然景观,是一位外地来此地游览的业余摄影师偶然发现的,时间在几年前。这里由此名声大噪,引来不少观光者。过去,寂寞地藏在深山少为人知的那一处古城遗迹,于是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关方面出于发展本地旅游业的考虑,经过充分论证后,花费巨资在这里建起了这座仿照故宫和圆明园的“皇城”,“皇城”的名称于是不胫而走。
  不知是古代的哪位风水师选的位置,把一个王国的兴衰命运安放在了这里。我们来时,节令尚早,虽已是初春,冬天的萧条仍在两峰间徘徊。天灰蒙蒙的,看不见隐藏于云雾中的第三峰,也无缘见到落日在龙椅上就坐。只在不经意的感官触摸间,感到一种气息浸袭过来,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不是一个人或一棵树的死亡,而是一座城,一段历史的死亡。就像那些曾经辉煌却已消失的古建筑,比如波斯波利斯王宫,哈德良别墅,或者圆明园。一座业已消失又再造出来的皇城,古代那若游丝般的残留气息,带着某种袭人的寒意,在这些仿古建筑中生成,渐渐包围着你,并灌满你的全身。在一种幽暗的沉重、压抑和恐惧中,把你的情绪带入李贺诗中的死亡意象,并让你的感官在破碎式的分岐中战栗。
  脚下的灰暗土地,当是那只硕大龙椅的椅座。每一步的行走,都有一种丈量历史的感觉。破碎的砖瓦已经嵌入泥土,或者说是被风尘淹没,只剩下一些已不锋利的棱角,镶嵌在一条破败的路上,与南来北往的脚跟厮磨,拉长着没完没了的没落。阳光懒洋洋的,无论是对这座仿古的皇城,还是对这个忧郁的季节,都显得有些别扭。几根残损的廊柱,背负着一些难以解读的阴文和图案,孤零零地耸立着。应该具有的高大、伟岸、恢宏,都与这些廊柱无缘。尘土、瓦砾和枯草,以廊柱为中心,将一种破败与荒芜,向四周扩散。也许这荒芜是从廊柱出发的,或是冲着这廊柱而来,亦或本身就是由廊柱滋生。那些盎然豪气的彻底离场,使这些廊柱看起来更像是现代的仿古赝品。
  所有的解释都失去了意义。即使这些廊柱曾撑起过一座座宫殿,曾撑起过一个王国的尊严。现在太阳依旧,大地还在,廊柱所支撑过的皇权大厦,却彻底地坍塌了。在它身首异处的地方,只剩下访古的脚步,踏入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奢华之城。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维多利亚女王,和她利用皇权的至高无上,力排众议,修建起的水晶宫。当第一届世博会落下了帷幕,八方朝圣带来的骄纵与满足,不仅没有挽救女王丈夫艾伯特的早逝,也没能挽留那座浩大而豪华的宫殿,在一场莫名的天火中灰飞烟灭。一缕青烟,带走了一切,剩下来的只是一堆焦土。在整个欧洲大陆,皇权的没落实际上还要更早一些。就在皇权的威严依然至高无上的时候,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先后在某些王国发生了,比如,一位国王要向某位商人借钱,商人却敢于说不;国王想征用某位市民的土地,市民不答应,诉之法庭,最后宣判国王败诉。伦敦市民的反抗,是从抵制国王的经过禁令开始的,挑战的,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从欧洲宫殿的曲折回廊返还到眼前的皇城,世界被阳光重构。我手执拐杖,戴着一副老光眼镜,在这个古老城堡的门外徘徊,就像卡夫卡小说中的那位土地测量师,想进去又找不到门径。紫禁城的神圣,驱除不了难耐的晦气。龙泉驿、万寿屿、万泉庄、颐和园、避暑山庄的遍地流泉,处处湖泊构成的山色、清风、秀水,诱惑实在太大,应着一个个象征占有的封赐,来了,来了,摩肩接踵来了。满街的红顶鸟兽,不停地从那些华丽辉煌的廊柱旁穿过,皇权的威严,写满了每一个生动的容颜。只是此刻,威严正被这座仿古皇城的柔软瓦解。断续的山丘、亭台、曲廊、洲岛、桥堤,茂林,将广阔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细碎,迷迷乱乱,层层叠叠。每一处几乎都写有“皇家”二字,有的潦草,有的方正,每一个笔划,都是用堂堂皇皇的红色书写的。不知是否与中和殿、保和殿、坤宁宫、隆宗门等等那些皇权符号有关?
  在这座仿古皇城的建筑设计中,也仿颐和园的规制建了一个微型的人造海,取名为“福海”。当然是取“福寿无涯”的吉祥之意。称之为海,不仅仅是标榜一种开阔大气,更要显示一种皇家气派。野鸟巡空,鱼翔浅底,海空一色。站在这里,三峰紧护,白云轻抚,普通的人,都会有一种置身显贵的感觉。如果故名思义地延展思路,由“福”字可以联想到那位姓名中带“福”字的老人:徐福。在这座皇城当初的构筑中,这福海的名称,就取材于他的名字。那个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为了满足秦始皇长生不老的愿望,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东渡,寻找仙境仙药。徐福和那三千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只留下“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的笑谈。但皇城里的始皇帝仍不死心,让工匠采集天下奇石,在自己人造的东湖中堆砌三岛,把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请到身边,在想象中实现长生不老的的欲望。这个缩微的“福海”,可以看作是对始皇帝希望皇权不朽之念的现代诠释吧!
  眼前的景观叫“九岛环心”,大概是仿大清疆域九洲归顺,天下太平之意而建造的。太平是太平了,至少在眼前,在这座仿古皇城展示的时空里,我看见的的确是一片升平景象。五台秀色、岱岳巍峨、热河亭台、苏州园林、西湖十景、西洋喷泉……那些亭台楼阁,呈扇面形、弓面形、圆镜形、工字形、山字形、十字形、方胜形、书卷形;还有那一个个雅自天成的名字:字轩、眉月轩、田字殿,等等。湖光山色,因景随势,环环相套,层层深进,出神入化地成全了皇帝老儿“移天缩地在君怀”的夙愿。就在此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不对,是几个人的背影,也不对,是很多很多人的背影,像那个出巡的皇帝,又像是现实中的人,眼光被五光十色牵引,行游在同一条皇城故道上,行游在同一个奢华的迷魂阵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些高大的廊柱曾经支撑的奢华,是怎样在一夜间倾覆为残垣断壁的。
  “九岛环心”向右边,绕过一片柳树林就是宝月楼了。轻轻伸出手去,想撷一片月光在手里,却触摸到一枝西域的柳叶,那是香妃的忧郁。我不愿相信那江南的一路娇媚,不愿相信盛京的拜谒,泰山的朝圣,而宁愿相信那个虚幻而凄美的传说。循着香妃的足迹,追随那一缕著名的幽香,从宝月楼到西长安街的回子营,再到对面的伊斯兰礼拜寺做完礼拜,然后,在香妃的自尽处,吟味一下乾隆的《宝月楼诗》,体味他“麟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的帝王相思。权力对女色的占有,一般是和感情挂不上边的。后宫三千佳丽,怎敌得过欲壑无边。在这里,二奶,三奶,N奶,不过是权力占有下的一个性欲编码。怎奈祖宗之法碍手:为保旗人血统纯正,汉女子不得入宫。此刻,我们听见了咸丰帝的叹息:“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见什么好处。”即刻便有善解朕意的总管趁机进言:“万岁爷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圣旨,令各省选女入侍,就是西子太真,亦可立致。”于是,全国满蒙汉各族女孩儿,年在14岁以上,20岁以下者,一律报名听选。不到半年,宫中已献入汉女数十。她们分亭而栖,听候召见。宠幸自然不是平分秋色的。太监们发现,万岁爷似乎对几个汉家女子更感兴趣。就这样,几根廊柱,一方亭楼,锁住了芳心无数。可是有谁能告诉我:那一根根历经沧桑的廊柱上,是否曾留有那些情锁深宫的女子幽怨的泪滴?
  然而,芳心是锁不住的,世界的交流更是难以阻挡。就连天朝大国的尊严,也没能固守到最后。此刻,工业革命的炉火正在趁热打铁,达尔文已经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血淋淋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上帝在尼采手里骤然死亡!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观传遍世界。这时候,囚闭在紫禁城里的中国皇帝,仍坐在他的龙椅上,做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美梦。在他看来,中国仍是世界的中心,中国皇帝乃天下共主,其余国家,都是中国的藩属;所有人见到中国皇帝,都必须磕头臣服,山呼万岁;所谓外交,不过是夷狄们前来磕头朝拜;世界的秩序,只是一套夷狄们的朝贡体系。皇城依然,龙椅依在,只是那些支撑沉重皇冠的廊柱的柱脚早已被蚁啃虫食,而摇摇欲坠了。麻烦在于,夷狄们来了,不仅带着坚船利炮,还带着西方的文明和价值观,当然也带着占有与掠夺的横暴。一种强权,面临另一种更大的强权。强权与强权的角力,较量的结果,当然是又一个衰败王朝的黯然谢幕……
  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终于露脸了,初春的太阳依然有几分灿烂。然而,置身于这座皇城里,再灿烂的阳光,也驱散不了那一种彻骨的阴冷。那阴冷从古城遗址残损的廊柱,从新修的仿古建筑群,从四周村民一家一户的围墙中渗透出来,变成空气,慢慢渗入我们的肉体和思想,使我们在春阳的温暖中,仍感到皮肤收紧,不时地打一个冷噤。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准备离开时,已是午后,仍禁不住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两座山峰间,落日在龙椅上就坐的自然奇观。这时,一朵浮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阳光在地上洒下一片光怪陆离的影子。皇城退于身后。一片迷茫的壮丽中,第三座山峰从远处的迷蒙中浮现出来。两峰夹持,一把龙椅的形状在视野里清晰地出现,空荡荡的两峰之间,落日正从第三峰的肩部一点点下坠,就像一个人,在一把巨大的龙椅上慢慢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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