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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藏于心底的暖流_暖流满心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欧阳修《浪淘沙》   
  论友情
  严文井
  
  严文井著名作家、编辑家,武汉人。1945年去东北,担任《东北日报》副总编。解放后担任中国作协领导职务。写过散文、小说、童话。
  
  一个人烦恼的时候总比他快乐的时候多。我们常常愿意从自己喜爱的人那里得到安慰同温暖,正如有时我们也不吝啬给他们一些关切和同情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人不欢喜从别人那里接受那种可以支持自己,帮助自己生活得更热烈一些的友情。于是我们极力要求自己的朋友慷慨,虽然自己付出的并不太多,总还是感觉自己得到的还不十分够。希望里的东西永远是比那已经存在着的东西要丰富一些,完美一些。我们爱朋友,但更爱责备朋友。我们生活在许多人当中,而又叹息自己孤独。我听过好多人诉说他们心上的沉重寂寞。
  真正的寂寞的确不是一件好东西。它待人很冷酷,也使人变得冷酷。它容许人思想,却不给人以力量。我们也许当工作过度时会不大欢喜吵闹的声音,会想起怎样离开人们去独自休息一会;但疲乏时所需要的宁静,所需要的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的休息,却不等于寂寞。寂寞对于一个人所造成的灾害不比一场伤风轻。假若我被迫非从两者当中挑选一样不可,我宁可挑取后者。在许多亲人的关切中害一场小病,那简直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我不愿意做一个没有病痛的鲁滨逊。我们也许会为自己的信仰遭受磨难,我们却没有必要去欣赏那个待在荒野里苦修的圣安东。如果我们要去寻找智慧,还是让我们首先去寻找那有人群住着的地方吧。
  寂寞一辈子的人是没有的。试一试回想你的过去:在你黄金的童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玩伴儿,和你共同逃过学,共同到小河边去捉鱼虾,飘石片,然后又共同去受责罚?当你长高一点以后,是不是有一个两个荒唐的梦想家,时常和你在一起作漫长的散步,谈说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谈说那宽阔的海洋,谈说那不清楚的未来。你们共衣,共书籍,甚至晚上共失眠?随后,你是不是有这样一两个勤快的通信者,彼此按时寄去一些过重的信,讨论那么多的问题:人生是什么?爱又是什么?等等。有呵,那是如何欢乐,如何值得令人想念的一个瞬间呵!那都已经成为过去,如同梦幻,它已留不下什么了!
  有些事情是来得太早一点,我们多数人都是显得成熟得太快了一些。这不能责备我们自己。如果的确是有些什么事物令人烦忧,又何必追究这个人的不善欢笑!是因为不断遇着坎坷,我们才不欢喜跳跃。意志所能对人做的事到底是有限的。我们听见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说自己衰老了的话不要发笑吧!那种阴暗的心境显然对他是不适宜,但其中也还有些严肃的,值得想一想的事情在。原谅那些不快活的人对别人稍微有点过火吧,原谅他们有时对别人不太注意,有时对别人又过分苛刻吧!他们太爱人,因而才发现人的不可爱处。他们因为太喜欢朋友,反而不能找到朋友。
  朋友是不难找到的。如果你不只是专门期待着,你将发现在凡有人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朋友。比如出门,你只要先向你对面那个同车的,或同船的人打招呼,他又对你没有成见,岂会不愿意和你谈谈天。如果他随着拿出了他的纸烟,你怎么又会吝啬得不打开你的罐头。何况现在大家都不是在一次为自己的旅行中。我们正在一条长路上行进,如同一次出征,同行者和我们可以拿出互相保证的是彼此的生命,对于任何患难我们都将要共同担当。我们也如同往一个圣地去朝香顶礼,同行者和我们所共同的是一个最高的,最坚定的信仰,一个最美好的,最伟大的理想。世界上哪有一种旁的朋友比这样的同伴更可贵!我们通常和什么人之所以能做朋友是因为他和我之间有一种共同爱好的东西。一本书,或者一种特殊的趣味。最好的朋友之间所共同的应该是一个事业,一个理想。对这样的朋友,更确切一点,我们就称他为同志。
  爱我们的同志吧!珍惜我们彼此间的情感。当大家彼此都不太有钱的时候,不要责备他不豪爽。如要责备,不如责备自己,看自己有什么能对他尽力的地方还没有尽力。如果他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不要过分要求他对你热烈。我欣赏古人那种“淡淡如水”的友情的境界。当然我们相交也可以随便一点,吵吵嘴再和好,和好了又吵吵嘴,但那次数也不可太多,或者口气太过分,以至到损伤人的程度。我自己既然有些独特的癖性,为什么我的朋友又不能够有?让我们不要为任何一点小意气,一点神经过敏,失掉一个十年的朋友吧!十年,在一个人的一生里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不要随便失掉一个初认识的同志的友情,因为比较深的相互了解还得经历一段时间。一点点友情,即使它细小如同沙粒,也不要让它从我们手里漏掉。有它,我们将活得更有生气,工作得更有信心。如果你偶然受伤或摔跤,就可以直接从它懂得这一点点痛苦的意义。它将使我们从疲劳中振作起来。当我们软弱的时候,将依靠它的扶持而重新变得坚强。
  关心我们每一个同志吧。那都是朋友。不要嘲笑他们,过分挑剔他们的短处。你看,他也许喜欢多说几句话;他也许容易为一点小事就惊叫了起来;他也许太容易发脾气;他也许太容易流眼泪;他也许偶然会对人撒一个小谎;他也许有点古板;他也许有点笨拙……那都算得什么呢!那些毛病也许我自己都有。我既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对朋友又如此不信任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天他们有同我生疏一点的,明天他们就要同我熟悉起来。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我们不是寂寞的。
  
  朋友
  贾平凹
  
  贾平凹著名作家,《美文》杂志主编。
  
  朋友是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螺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来。现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意气,喜欢把朋友的关系叫“铁哥们儿”,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以为是铁焊了那种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关于铁的东西呀。这些东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么也甩不掉,可你没了磁性它们就全没有喽!昨天夜里,端了盆热水在凉台上洗脚,天上一个月亮,盆水里也有一个月亮,突然想到这就是朋友么。
  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我个子低,打篮球时他肯传球给我,我们就成了朋友,数年间形影不离。后来分手,是为着从树上摘下一堆桑葚,说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时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时人穷,吃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是过城里人的日子,人与人见面再不问“吃过了吗”的话。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变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我作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佑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踹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加盐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恩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铁朋友占有,常常感觉里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剩下一副骨架。当我一个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独自享受清静的时候,我想像坐监狱是美好的,当然是坐单人号子。但有一次我独自化名去住了医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护士见面,病床的号码就是我的-切,我却再也熬不了一个月,第二十七天里翻院墙回家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也就有人说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会交友。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当一些人令我吃尽了苦头,但更多的朋友是让我欣慰和自豪的。过去的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家医生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两个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块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入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谈文道艺,吃茶聊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弋,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扶助他的,但他经常换女人也换朋友。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因为当时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没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待着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灯火
  席慕容
  
  席慕容生于四川,幼年在香港度过,成长于台湾。于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赴欧深造。一九九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曾在国内外多次举办画展,曾获比利时皇家金牌奖、布鲁塞尔市政府金牌奖、欧洲美协两项铜牌奖、金鼎奖最佳作词及中兴文艺奖章新诗奖等。曾任台湾新竹师范学院教授多年。著作有诗集、散文集、画册及选本等五十余种,读者遍及海内外。近十年来,潜心探索蒙古文化,以原乡为创作主题。2002年受聘为内蒙古大学名誉教授。
  
  1
  
  在夜雾里,请你为我点起这所有的灯火。
  他曾经在她五岁那年,来过她家。
  他们两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会面的实际情形到底如何,经过了这几十年,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是两人都因而有了一种朦胧的认定:在她五岁那年,他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在父辈的筵席上,她偶尔会遇到那样的场面:父亲举杯向一位朋友劝酒,那位伯伯坚决不肯喝,父亲就会说:“怎么?五十年前就认得了的朋友,竟然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了吗?”
  说也奇怪,原来千推万辞说是有心脏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马上举杯一饮而尽,并且容光焕发的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转过来笑着要父亲再来干一杯了。
  那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温热的感动。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样流离颠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样漫长艰困的岁月之后还能与年轻时的朋友再相见,再来举杯,这样的一杯酒怎能不一饮而尽呢?
  她慢慢能体会出这种心情了。在已经进入中年的此刻,能够有个象他那样的朋友坐在面前,听她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种种苦乐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实在是一种幸福。
  而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默默聆听,间或插进一两句话,剩下的时间,他总是用一种宽容的眼神瞅着她,唇边还带着笑意,好象是在说:“随你怎么闹吧,反正,我是从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了。”
  在那种时刻里,她不禁要感谢那一直被她怨恨着的飞驰的时光了。就是因为时光飞驰,她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次再次地印证着这种单纯的幸福。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象无论在多么阴沉的天空里,总有人肯为她留下一块非常干净又非常透明的蔚蓝。
   那是只有五岁时的天空才能有的颜色吧,而五岁时所有其他的朋友们呢?
  
  2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因为他知道所有花树草木的名字。
  认得他不过才两三年,却很快就熟识得象相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那样。那是因为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就会让她想起他来,想他一定会知道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从来都没让她失望过。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状颜色特征说了出来,在电话那一端的他立刻就会有回答,不但会说出植物的名字,还会告诉她在哪一本书里去查对。那些书都是他送给她的,里面收藏着这个岛上所有芬芳珍奇的植物资料。
  他也常带她和朋友们一起上山下海去看这些植物。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他们到北部一座山上去看“红心杜鹃”,那是一种只长在悬崖峭壁上濒临灭绝危机的高大花树。雨下得好大,阴暗的山林中又湿又滑,向上攀爬不知道要向那里用力,跌进泥泞中时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爬起,不一会儿工夫,她的身上就因为出汗和雨水而变得又湿又滑了。
  他却一直谈笑自若地在前面带路,还随时回过头来指点她观察那些长在岩石下和树根旁的小小植物,时时还弯身去拨弄一下,看看它们开花了没有。她心里好羡慕,羡慕这个朋友能够拥有一种极为美丽与丰盛的世界。
  终于走出丛林,来到了这座山的边缘,雨停了,阳光把对面山上所有的草木照耀得闪闪发光。在两面峭壁之间,喜欢生长在岩石缝隙上的红心杜鹃正是怒放的时候,高大而又盘曲的树木在顶梢上开满了粉白粉白的花朵,她不禁雀跃欢呼了起来,而他却在旁边轻声地说:“可是,你要知道,我们也就只剩下这么几棵了。”
  她回头看他,忽然间开始明白他从来很少说出的那一面了。眼看着一种又一种珍贵的植物在我们这一代里消失绝灭,在他心里承担着的,是怎样的悲愁和寂寞呢。
  对这个美丽与丰盛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了以后,也必然会爱得太多和担忧得太多的吧?那么,他那博渊的学问在这种时刻里似乎不再令她羡慕,却反倒要让她觉得无限同情起来了。
  
  3
  
  每次与他交谈之后,她的心里都会觉得比较平和,也比较能够重新珍惜自己。
  原来,在这个纷纭杂乱的世间,能够保有一些不变的感觉和心情其实是不可能的。岁月在变,周遭在变,自己本身也是逐渐而缓慢地在改变,所谓永远所谓永恒似乎是非常脆弱的假象了。
  但是,他是那种能够让你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对一切有了信心的朋友。
  那夜,在山路上与他道别之后,她和朋友们缓步走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在感激着他的。那夜并没有月亮,周遭却有着一层淡淡的月光,整座山林安静沉寂。有人在白天烧过杂草,入夜之后那种灼热的焦味还留在空气里,风吹过来,似清凉却又带着一丝温热,朋友们开始轻声地唱起歌来。她想,生命里一些无法触及的东西应该就藏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了吧?
  这么多年来,对于自己的创作生活,她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好象是在夜雾里摸索。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但是一旦完成了,她马上能够确定这里有多少是她所喜欢的,有多少是她所不喜欢的。所以,她同时是一个能够容忍一切而却又会在突然间变得爱憎分明的人,日子就这样不断反复地过去。
  他却可以用短短的几个句子让她能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知道这世间其他的人也和她一样,也是要在长路上跋涉,也是要在夜雾里摸索,也是要在变动与不安里逐渐寻找自我的面貌。路很长,雾很浓,但是,如果肯保有一颗谦卑与洁净的心,一定会在前路上找到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在那里,生命另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尊严与价值。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
  
  4
  
  和她们在一起,总有一种隐隐的豪情,好象总想向生命争夺出一些什么来。
  那天。她说:
  “在这一生里,好想去交一场朋友。好想去走一趟丝路。
  交一场那种能为你生为你死的朋友,走一趟那条能令你欢呼令你落泪的丝路。
  走一趟丝路,去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去克里雅河,去楼兰,去罗布泊,就这样一路携手走下去。假如身边的朋友是男的,那么,风沙袭来的时候,能有宽阔的肩膀为你阻挡,在枯萎的红柳树丛和野生的白杨树之间,想象着千百年前曾经有过的充满了柔情的春天,再怎样艰难困苦的跋涉也会像神话一样美丽的吧?
  假如身边的朋友是女的,到么,在三四个人一起走着的时候,就可以不断地唱起歌来。在湛蓝的星空下,披着一式手织的黑毛线披风,对着有限的岁月无限的江山,我们必然会怀着同样苍凉而又同样豪迈的胸襟的吧?”
  听了她的话,她们开始笑了起来,笑声里藏着一些轻微的叹息。是啊!她们每个人的梦里不是都一直有着那样的一条丝路吗?然而,那样的梦,那样的豪情什么时候才会成真呢?
  于是,只有在相聚的时候安排一些小小的意外或者一些突发的奇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偶尔与生命做一些小小的争夺。也许是走上一条陌生的山径,也许是去到一处无人的海边,只能偶尔去走上一回,去看上一眼,偶尔在一个她们原来也可以享有却永远无法享有的世界里稍作流连。
  而在深夜的画室里,她开始把那条丝路画在画布上,在涂抹之间,想象着万里之外那繁星下的沙漠,心里像有烈火在烧灼。
  
  5
  
  也同样是一个有着淡淡月光的晚上,他指着山坡下的万家灯火向她说:
  “你知道《小王子》的作者吗?他是个飞行员。常常飞过沙漠的上空,他曾经描述过在夜里飞过荒寂无人的沙漠之后,忽然看到远远一处城市的灯火时的那种感动。因为有灯火的地方必定有人类。有灯火的地方也必定有着关爱……”
  她完全相信那种感动。她也完全相信,有灯火的地方也必定会有愿意原谅她、愿意引导她、愿意接纳她和愿意与她共享一个梦境的朋友。
  人生真的不过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光景而已,在这几十年里,还免不了要有误解,要有争战,要有悲愁病苦和别离,但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的朋友,生命又是怎样一段令人爱恋和感动的岁月啊!在她走过来的这条长路上,在每一个转折和每一处角落上,在她察觉得到和察觉不到的时刻里,都有朋友在默默地为她点起一盏灯火。
  能够来到这世间,能够与相识或者不相识,记得或者不记得的朋友们共度这几十年的时光,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所以,她也愿意举起她手中的那一盏,在夜雾里,回答着那远远的亲切的呼唤。
  
  麻雀山
  赫尔岑(俄罗斯)
  
  赫尔岑(1812~1870),俄国哲学家、作家。1835年,赫尔岑因坚决反对封建专制和农奴制度,被沙皇以“对社会有极大危险的自由思想者”的罪名逮捕而流放各地,后期赫尔岑主要流亡西欧等国。主要文学著作有:长篇小说《谁之罪?》、中篇小说《克鲁波夫医生》和《偷东西的喜鹊》等。他的《往事与随想》是一部包括日记、书信、随笔、政论和杂感的大型回忆录式作品,作者自称它是“历史在偶然出现于其道路上的一个人身上的反映”。
  
  “那么你写吧,写下来,在这个地方(在麻雀山)我们的(就是说我的和你的)生活的故事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摘自一八三三年的信。
  在我上面讲到的(表姐来的)时候的前三年,有一天我们在莫斯科河畔卢日尼基(就是在麻雀山的另一面)散步。我们就在河边遇见了我们认识的一个法国家庭教师,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他吓得不得了,大声叫着:“他落水了!他落水了!”可是不等到我们这位朋友脱掉衬衫或裤子,一个哥萨克人就从麻雀山跑了下来,跳进河里不见了。过了一分钟他又出现了,带出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这个人的脑袋和胳膊好像悬挂在风里的衣服一样,摆来摆去。他把这个人放在岸上,说道:“他还没有缓过气来,得摇摇他。”
  周围的人凑了五十个卢布送给哥萨克人。哥萨克人并不推辞,很老实地说:“做这种事情拿钱是罪过,而且可以说,毫不费力,你们瞧这个人,像一只猫。”他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是穷人,伸手要钱,我们是不要的,可是既然有人给钱,为什么不拿呢?真的十分感谢。”他拿手帕包好了钱,又上山放马去了。我父亲问到了他的姓名,第二天,便给艾森写了信去,讲起这件事情,艾森提升他做军士。过了几个月这个哥萨克人来看我们,他带来一个麻脸秃顶的德国人。德国人身上洒了香水,头上还戴着卷曲的浅黄色假发。他来替哥萨克人向我们道谢,――这就是落水的人。从此他经常到我们家来。
  卡尔?伊凡诺维奇、仲伦倍格当时担任两个放荡子弟德语家庭教师刚刚结束,他离开他们,便到一个辛比尔斯克地主的家里,从那里他又到了我父亲的一位远亲家中。仲伦倍格照顾一个男孩的健康,并且教他学习德语标准发音。仲伦倍格叫这个男孩尼克,我很喜欢他。他有一种善良的、温和的、喜欢梦想的气质,和我平常遇见的别的男孩不同,然而我们却成了要好的朋友。他沉默寡言,喜欢沉思;我爱玩,好动,不过我也不敢打扰他。在我那特威尔省的表姐回柯尔切瓦的前后,尼克的祖母死了(他在幼年时期就失去了母亲)。他们家里乱得不得了,仲伦倍格无事可做,他也帮忙张罗,做出疲于奔命的样子。那天一早他带了尼克来,要求让尼克在我们家待完这一天。尼克又伤心,又害怕。大概他很爱他的祖母。
  我们稍微坐了一会儿,我便提议读席勒的作品。我很惊奇我们的兴趣完全一样。他记住的东西比我记得的多,而且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些地方。我们放下了书,可以这样说,互相试探我们之间的同感。
  从袖子里藏着匕首“要把城市从暴君手中解放出来”的米罗斯,从在吉斯那黑特附近的狭窄山路上等待总督的威廉?退尔,过渡到十二月十四日和尼古拉(一世)是容易的。这些思想和这种对比对尼克说来并不陌生。普希金和雷列耶夫未发表的诗他也熟悉。他和我偶尔遇到的那些头脑空虚的男孩有显著的区别。
  这以前不多久,我散步到普列斯年斯基水池,脑子里装满了布肖的恐怖主义,我向一个和我同岁的同伙说明处死路易十六是正确的行动。
  “就算是这样吧,”年轻的奥一公爵说,“不过您知道他是涂过油的君主啊!”
  我怜悯地看了看他,不再喜欢他,以后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我和尼克之间就没有这种障壁,他的心跳得同我的一样,他也离开了阴森的保守派的海岸;我们只有更加同心协力撑得离岸更远,我们几乎是从第一天起就下定决心要为扶持康斯坦丁皇太子竭尽全力!
  在这以前我们很少长谈过,卡尔?伊凡诺维奇就像秋天的苍蝇那样打扰我们,而且我们每次谈话都因为有他在场受到妨碍。他什么也不懂,却什么都要管、要批评,拉直尼克的衬衫的领子,忙着回家,总之,非常令人讨厌。过了一个月,我们两天不见面或者不通信就受不了;我由于容易冲动的天性越来越离不开尼克了,他也静静地、深深地爱着我。
  我们的友谊从一开始就带着严肃的性质。我不记得在我们中间顽皮、恶作剧占重要地位的事情,特别是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当然,我们不会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我们的年纪到底还小,我们喜欢打闹,逗笑,戏弄仲伦倍格,在院子里弯弓射箭;不过在这一切的基础上有一种和玩乐的朋友关系完全不同的东西。除了我们的同样年纪,除了我们的“化学的”亲和力之外,我们还是由共同的信仰结合在一起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像激昂慷慨的全人类利益那样,使一个人的少年时期纯洁、高尚,保护它不受腐蚀。我们尊重属于自己的未来,我们认为彼此都是命中注定的优秀的人。
  我和尼克常常走到城外,我们有两个心爱的地方――麻雀山,德拉果米洛夫门外的田野。他总是在早晨六、七点钟同仲伦倍格一起来找我,倘使我还在睡,他就朝我的窗扔沙子和小石子。我醒过来,微微笑着,连忙出去见他。
  这种早晨的散步是固执的卡尔?伊凡诺维奇规定的。
  在奥加略夫所受的地主宗法式教育中,仲伦倍格扮演着比伦的角色。他来了以后,原来带孩子的老家人的影响消除了;这位门房里的寡头虽然不满意,却不得不勉强忍住,因为知道那个该死的德国人和老爷同桌吃饭,奈何他不得。仲伦倍格急剧地改变了原先的秩序,老家人知道那个德国鬼子把少爷本人带到店里去买现成的靴子,他竟然流了眼泪。仲伦倍格的改革和彼得一世的改革一样,特点是甚至在最和平的事情上也带了一种军事的性质。这并不是根据卡尔?伊凡诺维奇的瘦削的肩上佩带过肩章或者带穗肩章来论断的。德国人生来是这样:要是他达不到一个语言学家或者神学者的不修边幅和sans-genê(法语:随便,不拘小节),那么即使他是个文职人员,他也还是有军人的气味。由于这个,卡尔?伊凡诺维奇喜欢窄小的衣服,扣紧纽扣,并且显出腰身来;由于这个,他严格遵守他自己的规矩,要是他规定早晨六点起身,他就在五点五十九分叫尼克起来,再迟也不超过六点零一分,就同尼克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卡尔?伊凡诺维奇几乎淹死在山脚下的麻雀山,不久就成了我们的“圣山”。
  有一天午饭后我父亲说要坐车到城外去。奥加略夫在我们家,我父亲就约他和仲伦倍格同去。这次出游简直是受罪。我们坐在有四个座位的轿车里走了一个小时或者更多一些,才到了城门口,这辆车子虽是“约兴制造”的,但在十五年平稳使用中也不免变旧,变得不成样子,而且依旧比一尊攻城炮重。四匹拉车的马大小不同,毛色不一,它们闲得发胖变懒了,跑了一刻钟就浑身出汗冒气;马车夫阿符杰得到命令,不准出现这种情况,他只好让它们慢步走。不管天气怎样热,窗始终关着;除了这一切,还有我父亲连续不断、叫人受不了的监视和卡尔?伊凡诺维奇的手脚忙乱而又叫人厌烦的监视,――但是为了我们两个能在一起,我们心甘情愿地忍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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