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接收函 > 正文

1958年的荒唐_2016年最荒唐的10件事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尧山壁 1939年6月16日生于河北隆尧,1962年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5年任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已出版诗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亲的河》、《理发的悲喜剧》、《石头的生命》、《陶醉壶口》入选语文课本。
  
  放“卫星”的日子
  
  解放以后,群情激奋,国民经济迅速恢复,第一个五年计划顺利开展,社会上出现经济过热现象。周恩来仗义执言“反冒进”,毛泽东针锋相对“反反冒进”,使中国一下子进入“大跃进”的年代。
  “大跃进”农业一马当先,关键是粮食产量。《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要求粮、棉总产12年内分别由6000亿斤和5600万担增加到1万亿斤和1万亿担。如何完成指标,毛泽东号召“解放人的思想,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人民日报》更是概括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哲学家李达不同意这个提法,他和毛泽东同为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又是好朋友,结果还是不被理睬。
  1958年上半年是我高中最后一个学期,面临毕业,可是大家高度兴奋,无心复习功课,天天盯着报纸,报纸上一天一颗“高产卫星”。开始是小麦,6月8日河南遂平亩产2015斤,6月11日河北魏县2394斤,6月18日河南商丘4412斤,6月30日河北安国5103斤,7月12日河南西平7320斤。接着是早稻,6月26日江西贵溪亩产2340斤,7月9日福建连板3000斤,7月22日福建闽侯7275斤,8月1日湖北孝感15000斤,8月13日湖北麻城36900斤,8月22日安徽繁昌43075斤,9月10日四川郫县84525斤。最后出现了天文数字,青海赛克什农场小麦亩产8585斤,广西环江县早稻亩产130434斤。
  那一年9月,我在一片欢庆的锣鼓声中来天津上大学,开学不久就去东郊新立村参观水稻卫星田。密实的稻穗像堆起的一方金黄的平台,铺着金黄的地毯,人可以站在上面大步走。就像一首民歌描写的那样,“稻子长得密又浓,遮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得弹回半天空。”毛主席刚刚视察过这块高产田,从报纸上那绽开的笑容看,他老人家十分满意。作为一个青年学生我更是深信不疑,连晚上做梦都在稻穗上打滚呢!直到半年以后,班上一位同学悄悄说,那是用40亩即将成熟的稻子挖来堆积在一起,怕捂霉了,中间安上管子,夜里用鼓风机往里吹风。不久这位同学便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轮流批斗。
  谎言是虚伪的影子,随着“大跃进”虚张声势,“大跃进民歌”应运而生,浮夸之风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全国各地涌现了一大批推波助澜的民歌。“高粱长得穗儿大,长到天宫织女家,织女低头往下看,碰了一头高粱花。”“谷穗长得不够长,黄河上边架桥梁,四辆卡车并排过,挤在上面不晃当。”“一个米粒煮一锅,一个玉米装一车,高粱杆上安电线,坐着瓜皮过黄河。”“稻粒超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超冬瓜,蚕长猪样长,猪牙如象牙。一棵白菜五百斤,上面站着个胖娃娃。”
  这些吹破牛皮的东西,今天看来都是不足挂齿的假话、胡话,可当时被推崇为是“群众共产主义文艺的萌芽,是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新国风”。大诗人郭沫若也倍受传染,写了一首《迎春序曲》:“赶上英国只需要十五年,农业纲要七年就可实现;一个大跃进连着一个大跃进,英雄气概可以履地翻天。看吧,要把珠穆朗玛铲平,要把大戈壁变成良田!劳动人民历来就是创世主,在今天更表示了他的尊严。”并和周扬在它们的基础上编选了一本《红旗歌谣》,被认为是写作的范本。不怕人笑话,我本人就是在这般的喧闹声中登上诗坛的,早期作品经常带着这一时代的烙印。后来为洗刷去这些胎记,差不多用了两倍的时间和气力。
  
  钢铁元帅升帐
  
  1957年11月,64个共产党、工人党齐集莫斯科,发表《和平宣言》,要与资本主义阵营搞竞赛。赫鲁晓夫慷慨宣布15年苏联钢铁赶上美国,毛泽东毫不示弱,说15年中国钢铁超过英国。当年中国钢的产量是535万吨,英国是2099万吨,也就是说中国要在23年内走完英国102年钢铁发展之路。按照这个计划,1958年必须要生产1070万吨钢。
  可是到了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时,仅产钢453万吨,而时间已经过去三分之二。毛泽东火了,说一吨也不能少,要有铁的纪律,“马克思与秦始皇结合起来”。大会决议:书记挂帅,一切保钢,指标落实,土法炼铁。立时“钢铁元帅升帐”,地无南北,人无老少,人人披挂上阵,全国上下笼罩着灼灼逼人的紧张空气。
  那年我刚入大学之门,各年级都在操场上砌“土高炉”。天津籍的同学受命带领新生走街串巷找废铁,一无所获后只能把小分队引到自己家里翻箱倒柜。进展不利时,团部派我回乡,寻求城乡结合之路。回村后情况大不相同了,乡里绝不像城里那样文明行动,乡党委书记为保乌纱帽早急红了眼,组织小分队挨家挨户翻个底朝天,小到锥子、剪刀、锅铲、饭勺,大到锄头、粪叉、犁铧、水车,凡是敲起来有响声的一律送到“土高炉”冶炼。轮到一个老奶奶家,老人眼泪汪汪地说,连缝衣针和顶针都收交,只剩下这口吃饭锅了,衣服可以不穿,饭总得吃吧。再说你们收废铁,它还不破。民兵指导员上去端详了一会儿,砰地一锤把它砸了,还说:“看!这不是破了吗?”老奶奶应声瘫倒在地上。
  村里少见青壮男人,都到沙河山区炼铁去了。我随着后勤队伍到那边去,牛车、马车、手推车,车辚辚,马啸啸,一路红旗飘飘,大有当年解放战争支援前线的阵势。傍晚赶到目的地,几十平方公里的丘陵,布满了千军万马。属于我村的几座小高炉,砖石砌成,七八尺高,像日本占领时期的碉堡,填满了就地采来的铁矿石,燃料也是当地挖来的烟煤,加上刚刚砍倒的树干树枝。对准炉口的是几个小鼓风机和农民做饭用的大风箱,呼噜噜,瓜哒哒,炉顶少量火苗多半浓烟。毗邻的兄弟村镇阵地也大体如此,放眼望去,整个山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火星四溅,喊声如雷。炉边农民黑脸长须,眼珠比铁水还红,口中念的是工地流行的大跃进时民歌:“高炉建在太行山,炼出铁水似河川,铁水滚滚似火龙,能把地球绕三圈。”“钢水红似火,能把太阳锁,霞光冲上天,顶住日不落。”“炼铁炉,高又高,青烟直上九重霄,玉皇高叫受不住,薰得泪水往下掉……”大诗人郭沫若填了一首词《声声快》,副题和她(李清照)一首,但一反其意,以反映当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高潮,因而把词牌《声声慢》改为《声声决》。“轰轰烈烈,欢欢喜喜,亲亲热热密密。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一穷二白面貌,要使它几年消失!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八大煌煌决议,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鼓足干劲,争赴上游须力!多快更兼好省,更增添,亿吨钢铁。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
  我在工地滚了一星期,衣服烧成了破鱼网。国 庆节前回到学校,正逢9月29日“钢铁卫星日”。那天,报上公布全国日产钢铁6万吨,铁30万吨,出现了9个万吨省,73个千吨县。之后“卫星”像节日里的炮仗一样大放起来,一向寸铁不产的广西鹿寨日产生铁20万吨,河南禹县日产30万吨,新乡地区日产120万吨。山西省建成“世界最大的高炉”,把一个百米高的峡谷两边一堵成为炉体,一层矿石一层木头,从谷底堆到山顶。这样以来,到1958年最后一天,全年钢产1108万吨,正好突破了“1070”。
  5年之后,我又回到沙河,正是1963年特大洪水之后。当地人说这场特大洪水与大炼钢铁不无关系,因为“土高炉”血盆大口吞吃了一方几十万亩森林,使本来郁郁葱葱的太行山,变成了“山是和尚头,坡是光屁股。”只剩下成千上万个“土高炉”的遗体,像黑色的豆腐渣、狗屎堆,被洪水和山风嘲笑着。
  
  化妆下田
  
  1958年“大跃进”从农业开始。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提出,12年粮棉产量要分别达到1万亿斤和1亿担。任务下达,层层加码,步步提高,指标改了又改,突破又突破,新口号层出不穷,“乘汽车、坐直升飞机、射火箭、放卫星”,豪言壮语成了神话,雨后春笋般的新民歌则成为“大跃进”的精神动力。
  当时有个最普通的口号叫“干劲冲天”。农民赤手穷拳或者用原始劳动工具战天斗地成为新民歌的主题。四川有首民歌最有代表性,“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个天府之国还有两首经典的民歌,一首是:“山歌一声吼,万人齐动手,两铲几锄头,大山被搬走。”另一首是:“一阵锄声卷入云,惊动天上太白星,拨开云头往下看,啊!梯田修到南天门。”陕西也有一首传唱一时的民歌:“铁镢头,二斤半,一挖挖到水晶殿,龙王见了直打颤,就作揖,就许愿,缴水,缴水,我照办。”安徽的民歌牛皮吹得更大:“月空装上电话机,嫦娥悄声问织女,听说人间大跃进,你可有心下凡去?”
  华北平原民风朴实,不像天府之国那样浪漫,民歌也相对朴实一点,可是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河南一首民歌《赞群英》:“男女老少齐出征,青年劲头赛赵云,壮年力气赛武松,少年儿童像罗成,老年干活似黄忠,干部计策胜孔明,社员个个胜古人。”这些历史人物的籍贯都在冀鲁豫三省,土生土长,似乎更容易理解,更可操作一些。但是在那个狂热的年代,人人都像中了邪,做出一些丧失理智、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在邯郸和聊城交界处的一个县,两个邻村搞对手赛。甲村干部就把那首民歌“赞群英”付诸实践了,京剧有一出戏叫《描容上路》,他们搞的是“化妆下田”。上工的男女老少打扮成赵云、武松、罗成、黄忠、孔明、穆桂英的样子,勾上脸,穿上村剧团的戏装,挥舞铁锨、锄头,踩着锣鼓点,“急急风”地跑出村,庄稼地里舞枪弄刀。这一下可出了彩儿,县报头版头条套红隆重推出,还配了几幅照片,支部书记在县礼堂披红挂彩,典型发言,甲村人人扬眉吐气起来。
  乙村的干部群众坐不住了,召开“神仙会”让大家献计献策。他们不就是把一首民歌落实了吗,咱把上级提出的口号落实了,不是更带劲吗?上级号召“甩开膀子干”,俺们妇女们就光起膀子下地,抡圆了干,教他们刮目相看。让妇女们赤身露体下田干活,毕竟悖于常理,会场立时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妇女主任是个有名的二百五,连吓唬带喊叫:“甩开膀子干,一个也不能少,谁不同意就辩论她!”那时的辩论不是动嘴而是动手。大家围个圈儿,让被斗的对象站在中间,像筛面一样把他推来搡去,直到头晕眼黑,低头求饶。那时的政策是宁左勿右,一部分被形势所迫,捏着鼻子答应了。也还有一部分人被社会思潮所左右,认为理所当然,跃跃欲试呢。
  公社干部把乙村的创举当作得意之作,请上级来视察,内容秘而不宣,要给领导一个惊喜。一位副专员来了,在地头下了吉普。时逢农历六月,妇女们正光着膀子在棉花地里整枝打杈。副专员高度近视,只见路边白花花一片。心里想,果然是大跃进时代,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里的棉花提前两个月就到了中喷(棉花集中成熟采摘期),抑制不住的惊喜、激动,紧走几步到达田间,就要凑过去看,伸手去摸,想不到脸上被重重掴了一巴掌。
  副专员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并不发怒,反而眉笑眼开地把妇女主任叫到身边,正儿八经地说:“什么叫敢想敢干,这才是敢想敢干。回头你准备一份材料,到地区群英会上讲一讲,我带头鼓掌。”
  
  八大嫂闹深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一出歌舞演唱《八大嫂闹深翻》。歌词是:“鸡叫三遍亮了天,放下锅铲拿起锨,八个大嫂跑得快,公社田里闹深翻。地球从来不讲穿,千年一件旧布衫。今天翻新给你看,还要把那穷根儿剜。”
  1958年小麦放高产卫星,河南省长葛县亩产七千斤,经验之一是深翻土地。9月2日《人民日报》社论语:“从今年秋种开始,要求各地做到冬小麦、油菜及其它越冬作物,都种在深翻地上。”于是深翻土地作为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的重大措施,在全国农村迅速推广起来。正是秋收秋种大忙季节,精壮劳力抽调大炼钢铁去了,这个任务便落到留守村中的妇女和老弱病残身上。“一人一把锨,吃住在田间,遍地红旗舞,哪管腰疼腿又酸。”可怜一双双织布绣花手,被锨把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变成血泡,手掌上贴满了胶布,揭下胶布就露出了老茧。
  长葛县的标准是土地要深翻一尺,各地又层层加码,增加到二尺、三尺。具体操作是,先在地畦挖出一个深沟,再把地表土层填到沟底,最后把翻出的新土铺在上面。这样算下来,一分地的工程量就是十几个土方。一位妇女,起早贪黑,使尽吃奶的力气,一天才能干完。深翻一亩地需要十天。就凭这些娘子军,两三个月也完不成。何况肚里没食,手上没劲。敞开肚皮吃,生产队食堂粮库已经空虚,饭碗里瓜菜代多起来,社员身体日渐虚弱,深翻进度放慢下来。干部们加紧督阵,搞评比、插白旗也无济于事,不少妇女哭天抹泪儿,也有的虱子多了不怕咬,豁出来“坐牛车”。生产队三天一评比,进度表上墙,快的坐飞机,中等的坐汽车,慢的坐老牛破车。社队干部怕上一级也如此评比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想不到形势出现了转机,妇女们深翻的积极性爆发起来。起因是邻居大嫂深翻地挖出了一个田鼠洞,发现了地下“粮库”。田鼠是农民的敌人,以偷窃庄稼为生。小者三五寸,大者尺把长。前掌外翻,“反巴掌”像一把铁耙子,嘴巴尖锐,像一个钻头,多么坚硬的土层也能拱开。这个小小的“掘土机”,善于打洞,一个五十厘米长的田鼠,一天能挖二十米长的“地道”。挖出的泥土,不断运送到地面上,每小时可以搬运30斤。由于长期在黑暗中生活,它们视力退化,眼睛细小,俗称“瞎劳”、“瞎迷猪”。可是触觉敏锐,遇到异样情况,可以迅速逃遁。田鼠又分鼹鼠和鼢鼠两种。前者活动在浅土层,拱地为了找蚯蚓吃,凡它经过的地面,有一条 明显的隆痕。鼹鼠洞贮藏着很多蚯蚓,头被咬断,躯体还活着。鼢鼠又叫地羊,习惯垂直打洞,可以打两三尺深。地羊是“地道战”的高手,打出洞粗粗细细,分枝分杈,时堵时通,真真假假,好像一个迷魂阵,不知那个“老将”躲在哪里。
  这位大嫂找到了鼠洞,“老将”已经弃城逃跑,“粮仓”安然留下,大批“给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大嫂惊叫了一声,众人围观上来,收缴“战利品”,差不多有一篮花生,多半筐黄豆,一簸箕玉米。不知什么先进的“保鲜”技术,洞里的粮食不霉不烂,新鲜如初。只有仓库边缘的豆粒,因为接触潮湿泥土,生出了短芽。大家如获至宝,庆贺胜利,捡了一堆柴草,用火柴点着,上面铺一层花生,花生上面不断加柴草。烟缕火光下,香味缓缓溢出。最后明火熄灭,又用草木灰焖了一会儿,花生熟透了,大家迫不及待地动手剥吃起来,每人吃了一个黑嘴,用手一抹,又成了一个花脸,对面相觑,笑得前仰后合。烧花生吃完了。剩下的黄豆、玉米,用衣裳襟兜着,交给了食堂。食堂磨了一盘豆腐,蒸了一锅窝头,生产队改善了一次生活。
  鼠洞获粮一举,点燃了社员们的欲望,不用动员,大家就掀起了一个深翻土地的高潮。尽管不是每人每天都有所斩获,整个村子,三五天才能传出一个找到鼠仓的消息。但是一旦发生,就不胫而走,煽动起大家心中的火焰。脚踩在铁锨上就更加有劲,锨刃碰到土层就更加锋利,眼瞅着深翻的进度加快。虽说是歪打正着,可是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重视,在村里召开了加快深翻进度现场会,第一个挖鼠的大嫂的照片上了县报。省报的记者更是望风捕影,说是这个生产队社员提高阶级斗争警惕性,捉住了一个监守自盗的仓库保管员,从一个旧地道里搜出了大量粮食,调动了广大社员深翻土地的积极性。
  村里深翻土地的任务完成了,全部种上了适时麦。入冬以后,大炼钢铁的男人们回来了,他们握着女人满是老茧的手流泪了,由衷地感激她们。但是令人没有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深翻土地运动,动机和效果并没有统一。种在深翻地上的小麦,第二年非但没有丰收,反而减产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一位副站长,躲在家里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明明知道深翻不科学,把含有腐植质的熟土埋在下面,麦根扎在营养贫瘠的新土上,庄稼自然长不好。可是一棵小草在大风面前无能为力。
  
  一炮崩出个水库来
  
  1958年大跃进,中国人的狂热也传染给了在华的苏联专家,他们把“定向爆破堆石坝”的技术介绍给中国,说用它修建水库最符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
  定向爆破堆石坝,就是利用炸药的爆炸能量,把山体岩石按预定方向抛掷,在设定的地点堆筑成水库大坝,以代替人力或机械的挖、运、填、轧实等工序,功效高,速度快,省劳力,投资少,工期短,技术设备简单,且不受地理条件和施工季节限制。中国水力部和省水力厅经过调查研究,把试点选在邢台县东川口。
  东川口位于太行深山区和丘陵地的交界处,七里河由西向东流过,峡口背后有个小盆地,正好兴建一个中型水库。七里河发源于西面的凤凰山,本来林密草盛,羽毛丰满。后来因为乱砍乱伐,植被破坏,水土流失,山成和尚头,坡是光屁股,满沟大石头。洪水来时一泻千里,激流滚滚。山洪过后,流水渗漏,暗暗流去。当地人管它叫“泻肚子河”,越泻沙越多,土越瘦,人越穷。一位民工说,他过去闹肠炎,吃了就拉稀,别的药不灵,吃“金霉素”就不闹肚子了。如果定向爆破能根治泻肚子河,那它就是金霉素。
  1959年1月13日上午,一行38辆大汽车向太行山驶来,卷起一路飞尘。10点钟,到达东川口东边、黄店村南山的观炮台,一排新扎的席棚。他们当中有苏联专家,有中直37个部委的代表,全国25个省、市的代表,共计400余人。不知是寒风刺激还是过于兴奋,个个面部通红,眼睛放光,聚精会神地期待着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十里方圆以外的山头上站满了人,他们是奉命撤到安全区的群众和闻讯赶来的看热闹的人们,光秃秃的山岭上好像一下子长出了一排排小树。几万双眼睛盯着峡口南面一座山峰,紫褐色的山头在那里已经沉默了亿万年,没有人注意它,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如今它有幸被专家们选中,作为中国第一个定向爆破的试点,下部被开挖了若干药洞,埋进了204吨黄色炸药,只要一按电键,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它便一鸣惊人天下知了。
  11时55分,三声信号炮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12时整,总指挥按下电键,电流通过电线冲进药洞,触动雷管点燃炸药。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脚下松软了一下,山峰从西面骤然断裂,接着像海啸裹胁海水一样,把整个山头高高举起,飞上天空,重重抛下。此后才听见一阵沉雷,地动山摇,飞沙走石,浓烟滚滚,弥漫山谷。那连环炮声不仅在耳膜经久不息,还钻进人们的胸膛,跳动不止。20分钟后,烟雾渐渐散去,只见峡谷中平地呈现一座新的山头,堵住了峡口,一座庞然大物的大坝眨眼间形成了。真神了,幼时读《封神演义》,仙人们移山倒海之法也不过如此吧。
  经由工程技术人员测量,爆破石方十三万五千立方米,落到坝上七万立方米。这样的大坝如果用人工,至少需要七十万个。而定向爆破只用清理坝基、开挖药洞等共需三万个工,真的多快好省了。稍加修整后,高峡出平湖,赞歌鹊起。“一炮能造千米坝,一炮能移千丈山,一手提起七里河,霎时挂到高山尖。”“当年霸王力拔山,召集我们把山搬,要让五帝观新景,南天门上划彩船。”“大红旗下呈英豪,端起水库当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
  人们的头脑处于高度亢奋之中,也便没有了深思熟虑,听不得不同意见,只图多快省,忽略了一个好字。一炮崩出个大坝,基础不牢,也没有层层夯实,表面上巍巍然,煌煌然,其实是一豆腐渣工程。东川口水库成为悬在坝下黄店村头上一颗定时炸弹。
  恶梦终于发生了,定向爆破堆石坝仅仅支撑了四年多。1963年8月初,邢台山区24小时降雨950厘米,被气象学命名“63?8”特大暴雨。8月4日上午9时45分,洪峰漫过坝顶,2060万立方米蓄水超过204吨黄色炸药的能量,大坝根基不牢,一下子被推倒,在洪流中翻起了跟斗。百丈水头像一面墙一样颓倒下来,首当其冲的黄店村,一个漩涡便没了踪影。噩耗发生在夜间,猝不及防,黄店村103人葬身洪水,其中包括3名驻村县干部、5名水文站职工。一个社员抱根木头,一直冲到天津静海县。洪水肆虐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房倒屋塌,良田被毁,下游十个村庄被淹,50里以外的京广铁路,被拧成了麻花,直接经济损失60亿元。四年之前一声炮响,四年之后的一场浩劫,之间因果关系如何,令人想都不敢想。好在定向爆破堆石坝这项技术1963年之后在中国便被封杀了。
  
  除“四害”小记
  
  传统京剧有一出《除三害》,把南山猛虎、长桥孽蛟和横行乡里的恶霸周处并列。上世纪50年代,“反胡风”、“反右派”的同时,在全国掀起了一 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毛泽东在《农业发展纲要》里,号召12年内,把中国变成一个没有老鼠、麻雀、苍蝇、蚊子的社会。那时我正在上高中,每星期都要完成上交老鼠尾巴和麻雀爪子的任务,卫生室门前战利品堆积成山。
  苍蝇、蚊子、老鼠,人人喊打,早已形成了习惯。但对麻雀宣战,不少人还心存疑虑。为了加强舆论宣传,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历数麻雀的罪状,耸人听闻地宣传麻雀一年要吃掉多少粮食。还动用民歌、快板等文艺形式对麻雀进行丑化。比如有一个相声,讲一个人进公园,从树丛中走过,冷不妨头上掉下来“天粪”,落在脖领里,你说晦气不晦气。报刊“生活知识”专栏里,介绍麻雀的吃法,红烧、干炸、香酥、糖醋等,清炖麻雀加上一点天麻,可以防治高血压、心脏病。这一招儿更灵,因为调动起来6亿张嘴,比枪口厉害得多。
  中科院院长,大诗人郭沫若也发表了一首《咒麻雀》:“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一时间,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天罗地网,杀声震天,打起了一场围剿麻雀的人民战争。除治麻雀的办法多:个人用鸟枪、弹弓打,筛子、盆子扣;集体敲锣打鼓,拉鞭放炮,挥舞红旗,摇动扫帚,齐声呐喊,追得它们疲于奔命。麻雀耐力差,飞一阵就体力不支落下喘息,不停地轰赶,就会累死。晚上掏窝,树杈上、屋檐下、椽子缝里,用手电一照,麻雀就惊呆了,然后两手一捂,逮个正着。漏网的也会撞墙碰树,束手就擒,因为麻雀都是夜盲眼。最有效的战术是到屋檐下、椽子缝捣雀窝,杀仔灭卵,让它们断子绝孙。
  果然战果辉煌,报纸电台天天公布战报,“首都人民不容麻雀生存,300万人总动员,一天歼敌八万三”、“上海人民大战一天,灭麻雀19.6亿只”……河北省有些地方还扩大战场,开展打狗运动。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贫富差别小。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下,治安良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到处是“玻璃村”、“水晶户”,可以“走狗烹”了。村村杀狗吃肉,狗肉汤浇灌丰产方,还可以创高产,“放卫星”。群情激奋,大有“要消灭一切害虫,全无敌”的气慨。
  后来有生物学家冒死为麻雀请命,说它们只是在夏季啄食庄稼穗子,其余三季都以草籽和抛散的谷粒为食,且生育期间大量捕捉害虫,功大于过。并举例18世纪普鲁士曾下令灭雀,结果生态失衡,害虫肆虐,大量果树绝收,得不偿失。有人还以鸟类学家的名义,用自己的生命为麻雀担保,请求毛主席收回成命。毛主席听信了,开恩,为麻雀划两个可以自由活动的特区。到了1960年又发出大赦令,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卫生工作批示中明确:“麻雀不打了,代之以臭虫。”至此,麻雀这一人类的朋友才在一场浩劫中幸存焉,没有绝种。
  
  迎接检察团
  
  1958年农业“大跃进”,“浮夸风”劲吹,不用说“高产田”、“卫星田”,就是一般庄稼,棉花、粮食亩产指标动辄都要定到成千上万斤。吹牛皮总要有个牛的样子,有肚有腿,有头有尾。这样高的产量,也必须有相应的人力、畜力、肥料、水利,否则制造出来的神话就不能让人信以为真。于是弄虚作假应运而生,常见的手法有“种地头”、“披大褂”、“打游击”、“上娃娃”等几种,其目的是为了开现场会,应付检察团,遮人耳目。
  “种地头”就是置大田腹地于不顾,只耕作道边地头。间苗、锄地、浇水、施肥,限于路边二三十步地段,精耕细作,任它长势良好,以貌唬人。反正检察团是走形式,一路走马观花,不会进入大田深处,让它荒芜去吧。这就叫驴粪蛋,外面光,有粉施在脸蛋上,把检察团都当作近视眼糊弄。
  “披大褂”指积肥,为了表现肥多粮多的假象,公社的能人们想起了曹操虚粮冢的故事,把村里村外的土疙瘩废砖窑,乃至祖宗们的坟头都利用起来,把有限的农肥、草木灰、沤青肥,在外面薄薄地罩上一层,变成大大小小肥料的山丘。在那种形势下,一般人都会深信不疑,更不会去动手钻探,所以也露不了馅。检察团通常是惊呼一声,赞叹几句,顺利地通过。社员们拿这事开涮:哪里飞来一群山,群山藏在社里边,今天看来屋样大,明天看来遮住山。不是山来不是山,俺村土窑穿大衫。
  “打游击”指一种物件多处使用,重复出现。上边叫建设卫生村,可一般农民没有卫生习惯,洗脸时随便抹拉一把,一家人共用一块旧毛巾,从来也不刷牙。为了应付检察,公社买一批毛巾、脸盆、牙刷、牙粉,哪里检察送到哪去,用过收回,再送到另一个点上。检察团来之前,先把出了名的邋遢户街家门锁上,以免防碍观瞻。再布置好比较干净人家,摆上送来的卫生用品,当作布景、道具。最后把检察团请进来,走一下过场。
  小东西死物件搬来搬去,大牲口家畜也可以调动。公社从各村挑选一批精壮牛马猪羊,集中起来,检察团走到哪里,就把它们提前调到哪里,牛马成队赶,猪羊用车拉。有时检察团一天跑几个村,这些哑巴牲口就会像剧团赶场一样,一天跑几个台口,骗人的把戏连续上演。有时检察团临时改变路线也有办法,向导是本地人,领着他们转个大转儿,半路上敬烟献茶,“游击队”地形熟悉,抄近路,总会赶到检察团前面。有一次,一个多事的检察团成员,发觉某村一匹马似曾相识,因为它长相特殊,红马白脖,就悄悄地在缰绳上做了个个记号,果然再下一个检察点上又见面了。正待说话时,身旁递来一只香烟,接着又塞过来两盒,一看是“大团结”牌的,那人知趣,会意笑笑了事。再到下一个参观点,那头白脖红马不见了。
  “上娃娃”指劳动力不足时,借用在校学生。我表弟说,一次专署检察棉田管理,村里男女劳力去大炼钢铁了,就调来公社中学三百学生每人发一条羊肚毛巾蒙在头上,安排在路边棉田干活。检察团车队路过,只见碧绿棉海上,一片白花花毛巾,纵看成队横看成行,蔚为壮观。团长吩咐摄影记者拍照下来。想不到记者正是我的舅父,走近一看,自己的儿子正在装模作样,小脸晒得通红。正要叫他的名字时,紧随其后的当地干部大喊,机关有紧急事情,快到县里接长途电话。赶到县里,县委办公室主任正摆好一桌酒菜。可惜那时还没有“小糊涂仙”酒,上的是“安国大曲”,舅舅心领神会。第二天地区《先进报》上,在显著位置发表了一张大照片“碧海银花”。公社中学的孩子们看了,欢呼跳跃,大唱:“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村哄社,社哄县,一直糊弄到国务院。国务院一位副总理来县里视察商业,日程上有看百货公司一项。县委县政府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县长坐镇指挥,把县城几家供销社、商店的精美包装的商品,集中到县百货公司的货架上,所有售货员放假,换成县直机关年轻漂亮的党团员,身着百货公司的工作服,面带微笑。副总理看到物资丰富,琳 琅满目,兴高采烈。走到卖缝纫机的柜台前,问售货员:“这蜜,蜜蜂(牌缝纫机)是什么时候生产的?”那妇女同志脑袋一大,回答说:“春天,春天出槐花蜜。”副总理正要皱眉头,县长上来打岔,说:“她太紧张了,第一次见您这么大的领导,晕了。”
  
  公社食堂始末
  
  1958年,千军万马搞农田水利,促进了小社并大社。5月,河南省遂平县诞生了中国第一个“查牙山卫星人民公社”,毛泽东主席在8月的北戴河会上迫不及待地说:“现在不搞人民公社不行了,不搞要犯错误。”吹鼓手们争着帮腔,陈迫达说:“社员转入公社,应该交出全部自留地。”康生说:“吃饭不要钱,解放家庭。”柯庆施干脆说:“人民公社就是吃饭不要钱。”于是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这一对双胞胎就早产了,而且一个月内普及到全国。
  放心不下家中母亲,国庆节我请假回家。进村就看见了“一大二公”。隆尧、柏乡、内丘、临城四县合成一个内丘县,原隆尧的二、三区三个乡合成一个花果公社。公社以下设大队核算,小队派工计分,四十多户二百多口人一个食堂。食堂设在过去的家庙里,敲钟开饭,热热闹闹如同过红白事,大锅蒸馍,大锅熬菜,敞开肚皮吃,直吃得胃饱肚圆顺嘴流油,还有人不知自爱,猪肉腰子满地扔。母亲心疼,说这不跟吃绝户一样嘛。年轻人不在乎,说要面库里取,要猪圈里捉,反正“共产主义”快到了,它老人家是个大财主,要啥有啥。报上登了,人家徐水县每个社员订一双皮鞋,咱们每人一双球鞋也行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寒假回来情况大变,细粮已经吃光,粗粮也实行定量,食堂的钟声也好像饿得少气无力。母亲让我去食堂打饭,每人只给一个窝窝头一瓢菜汤,窝头里掺着干菜,菜汤上漂着蚜虫。腊月天,打完饭都各回各家了,伙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了人气。那一年本来好年景,风调雨顺,插根筷子也发芽,各样庄稼长得都好,可是丰产不丰收。正像彭德怀元帅所说: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库里粮圈里猪眼看所剩无几了,“共产主义”当不了饭吃,干部群众大眼瞪小眼。
  春节一天天逼近,上级三令五申要让社员过好年,吃上一顿饺子,不然不光听不到喜庆的鞭炮,一准儿会听到一片骂娘声。可是几百口子吃一顿饺子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肉嘛杀一两头老牛,还可以省一份饲料,但是几千斤白面哪里去弄?大队一个老干部出了个馊主意,到各家各户去搜查粮食。根据他的判断,上年纪的社员们都会留一手,藏一些陈年余粮,眼下村里的碾磨都封了,户里的麦子也变不成面。腊月二十三小年儿突击行动,民兵排团支部挨门挨户翻箱倒柜,果然小有斩获,一兜一罐的体己粮都提到了食堂,但是加起来也不够食堂吃一顿饺子。老干部把脑门一拍说有了,当年庄户人家对付日本鬼子,坚壁清野,把粮食装进瓮里埋在地下,今天也能挖地三尺找出来。于是针对一些殷实户,民兵共青团员像鬼子汉奸一样,屋里院里,用火柱铁锨镢头刨了个遍,还真的挖出十几瓮麦子。尽管地下潮湿麦子稍带霉味,但是晒干洗净磨出来依然白生生的,食堂包饺子蒸馍馍,过了个好年,连正月十五也都有了。但是“掘”来之食能维持多久?十五过去食堂又没了指望,社员们都噘起嘴来。
  从此公社食堂成为我的一块心病,因为相依为命的母亲住在农村。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发出纠正“五风”的指示,抽调大批干部、学生参加农村“整风整社”,我被派到霸县(今霸州市)堂二里,住在荣家大院。工作队任务重中之重是捍卫公共食堂这块“社会主义阵地”。每人每天4两保命粮,干部还多吃多占,查问题就查茅坑。一般社员吃草根野菜,粪便是黑的,多吃多占的吃净面,拉出来是黄的。民以食为天,没吃的天就塌了。父子争食,夫妻分家,男人浮肿,女人绝经。村子里三年没添娃娃,地里倒增加了一些新坟。
  两年多的公共食堂搞得天怒人怨,实在办不下去了。中央派员到各地调查,周恩来去的武安伯延庆队,虚心听取群众意见。陈伯达来到堂二里,被我看到了,面带瘟色。1961年5月中共中央北京工作会议,决定公共食堂办不办由农民自行决定。全国公社食堂一哄而散,这个仅仅存在两年多的怪胎便夭折了。
  
  学生食堂纪事
  
  1958年进入天津的河北大学,喜出望外者有二,一是中文系有顾隋、詹瑛、黄绮、裴学海、雷石榆、张弓等一批闻名全国的教授;二是学生食堂办得好。每月12元的伙食,早餐牛奶、豆浆、油条,午晚一荤一素。荤者对虾、黄鱼、红烧肉;素者应时蔬菜,食堂的烧茄子名冠沽上。这对像我一样吃糠咽菜长大的农村学生,如同一步登天。所以一进饭厅便喜笑颜开,边吃边哼着小曲儿。
  可惜好景不长,共和国十年大庆之后,食堂饭菜就渐渐变味儿,一入冬就更没了成色。学生实行定量,男34斤女31斤,每月发饭卡,每天1斤1两,早3午4晚4,划卡领饭。一碗米饭或者两个玉米饼子,三口两口吞下去,没有回声,一副肚子还空着半边儿,灌个汤饱呢,一走就叽哩咕噜唱歌。有胆大的学生涂改饭卡,被捉住罚一天饭不要紧,丢不起那个人。兄弟班的一位同学,好像是邯郸人,挺身而出,毅然放弃学籍,进食堂当了管理员,发誓为搞好学生食堂而献身。
  新管理员上任三把火,要让大家吃饭,开动脑筋搞创新。二两面一个饼子,粮食不能增加,要做大就得多加水,掺水多了就成为面糊,团不成个儿。试着把面糊放进碗里,碗要大要浅,放进笼屉上蒸,蒸熟了倒扣过来,就是大饼子,体积大了一两倍,吃到肚里有饱的感觉。玉米面成功之后就改造米饭,先把大米放在水里泡半天,米粒涨到豆来大再上锅蒸,蒸出来的米饭又松又软,可又不能说是粥,卖出去时,一碗就变成了两碗。尽管泡久的米失去了油性,可又不能亏待了学生,泡米水再加水烧开给大家喝,原汤化原食儿。这一套技术发明后来命名为“增量法”,在高校推广。“增量法”也不尽完美,经过膨化的粮食更容易消化,刚才还打饱嗝儿,撒泡尿肚子就瘪了,饿得更快。
  中国人聪明,善于发明创造,社会上兴起“小球藻”,食堂立刻引进过来。所谓“小球藻”,就是把食堂做饭的泔水收集起来,盛在大缸里,放进摘菜放弃的下脚料,然后加上盖儿,闷上五六天,发酵之后水面漂起一层白膜,捞上来煮汤喝,据说富有高蛋白。一时天津菜市场上烂菜叶子成了宝贝,不少西服革履的先生和穿旗袍的女士,都放下架子争抢起来。
  三五个月后人们支撑不住了,走不动路,身上浮肿,一摁一个坑儿。引起了国家的注意,号召“书记抓食堂”,同时也配给一些保健品,论级别按月发放。行政13级以上者1斤猪肉1斤鸡蛋,17级以上1斤白糖1斤黄豆,一般干部1斤糠麸粉,教师按职称给以相应待遇。于是社会上便有了“肉蛋干部”、“糖豆干部”、“糠麸干部”之说。校党委书记是一位很优秀的干部,曾长期在冀西、雁北打游击,后来调任北京大学主持常务工作。他很爱护知识分子,组织精壮的武装干部到坝上打黄羊。说也 奇怪,天无绝人之路,那年塞外黄羊出奇的多,直往枪口上撞。一个战役下来,整车整车的黄羊肉往回拉,全校每个职工分得一份,他自己一两也不多要。各个学生食堂也都分了一些,过新年让学生都解了一次馋。不幸的是我们班有个同学,本来有老胃病,多吃了一些消化不了,送进医院再也没有回来。
  
  大学,大家学
  
  1958年“大跃进”是全方位的,不仅农业大跃进,教育也来了个大跃进。5月30日刘少奇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上,提出两种教育制度,两种劳动制度问题。一场全民“大办”教育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6月河北省委作出《关于全党全民大办教育事业的决定》,要求打破过去办学的清规戒律,大量开办学校。各专区要把师范专科学校、医学专科学校和农业专科学校建立起来。增设一批新的高等学校,例如矿冶学院、化工学院、机电学院、财经学院等。还要对现有的高等党校的学科加以必要的充实和调整,增强一些需要量较大或现在缺门的学科。此外,专区、县、乡各级还可以“不受限制”地办学。暑假后,省教育厅备案的高等学校,由1957年的9所,猛增至94所。不久省人委又发出通知,各市、专区所属师专升格为师范学院。将河北文化艺术干部学校改为河北文化学院,张家口地区学校改为河北地质学院,河北保定水力水电专科学校改为河北水利学院,河北石家庄交通专科学校改为河北交通学院,承德石油专科学校改为石油学院,天津农业专科学校改为天津农学院,徐水农业专科学校改为徐水农学院。
  那年我刚上大学。开学不久,陆续收到原来没被录取的高中同学的喜讯,几乎人人都上了大学。邢台眼科医院也办了邢台眼科大学,招收了不少学生。因为“不受限制”,许多院校都是仓促上马,校舍因陋就简,教师就地取材。其中还闹了一个笑话,本来有个石家庄工业专科学校(太行机械厂前身),又糊里糊涂新建了一个石家庄工业专科学校,名称一字不差,没办法只能把原来那个学校,改名为“石家庄第一工业专科学校”。
  在愈演愈烈的“大办”口号声中,有一部分县也办了大学。徐水县不仅有县办大学,各公社也办了大学。安国县办了农业大学,实际上招收的是没有考上初中的小学毕业生。12月24日周恩来总理到安国视察,在安国中学看到大竖标语:“一面读书,一面生产。也是工人,也是学生。”批评他们说:“学生就是学生,不能同时也是工人,还得以学习为主嘛。”到了“农大”二班说:“大学有大学的内容和标准,哪能把娃娃们硬弄成大学生呢!开玩笑!”临行嘱咐教职员:“要好好培养祖国后一代。”但是周总理对教育上浮夸风和形式主义的批评,很多人听不进去。大家都头脑发热,社会上流行一句:“大学就是大家学。”
  大学教育革命,重点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与社会实践相结合。据我班李文喜同学日记记录,我们这个班第一学年劳动86天,第二学年劳动51天,参加工厂革新38天,共89天。第三学年劳动31天,参加整风整社5个月,共计182天,第四学年劳动25天。四年共计382天。教师也分配跟班劳动,我们12个人的小班,就有武占坤、程垂成跟班劳动,变成了编外生。
  教育革命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学生参与编写教材。北京大学1955级38名同学,花几十天工夫编写了120万字的《中国文学史》,公开出版,打破了教育神话,全国高校争相效尤。在“敢想敢干”、“打破框框”的口号下,我们中文系二三年级学生,为四年级编写外国文学教材。之前,他们从来没听过这门功课。结果法国现代文学只突出阿拉贡、萨特等少数几个共产党员作家,对其他作家只是一带而过。至今我还记得一句话:“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把教授当上。”那是学校大型文艺晚会上集体诗朗诵的一个“警句”,议论时学生们眉飞色舞,可跟班劳动的两位教师一脸尴尬。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体育课。学校要“大搞劳卫制”,“体育放卫星”。要求百米、跳远、手榴弹、三千米竞走“人人达标”。可是学生们体质不同,老、弱、病、残,当时每个班都有不少“调干生”,从工作岗位上选调的,有的已经有了几个孩子,被叫做“大叔”、“大婶”,速度、耐力相差甚远,就是狼狗、枪子儿在后面追着也达不了标。后来有关方面出了个主意,同时也是“先进单位”的经验。体育教师把测验任务下放给班干部,干部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般是把测验时间改在晚上。跳远可以不踏板,只量落地脚印的前边。掷手榴弹双脚可以走出圆圈,想在哪投就在哪投。三千米竞走,口头规定路线,出校门这条街那条街,可是没有人跟着,绕近道,少走两圈也没人管,不走而跑更是普遍现象,反正回来报个到就是成绩。最精彩的是百米,操场上的跑道,灯光很暗。这头跑出起跑线几秒才放松,那边人还没到就掐表,沿途有人敲锣打鼓地助阵。有位调干穆大哥,三十多岁,细瘦如麻杆,一条腿还不利索,一向是“劳卫制”的“老大难”。但是那一晚上创造了两项“世界纪录”,三千米竞走成绩记不清了,百米是九秒五。当时中国百米王刘家全的最好成绩是十秒二,传为佳话。
  不久吹起来的肥皂泡一一破灭,1962年7月18日国务院对《河北省高等学校调整方案》批复,河北省保留19所大学,两所大专共21所高校,其中还包括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其余都先后下马了。
  
  问与答的故事
  
  进入1958年,毛泽东主席情致极好,7月发表了《七律二首?送瘟神》:“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前夕,用一个星期时间视察冀鲁豫三省农村。8月4日到达徐水,座谈会上听到粮食生产翻一番,他盯着问,有把握吗?有保证吗?怎么实现?有什么措施?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且毫不含糊。走进农田里,庄稼长势格外好,心里很高兴。他问当地干部们:群众对大跃进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愿意,高兴。所见所闻使他对农业生产“大跃进”更加充满信心了。兴之所至,也随便问些其他方面的事情。
  他问徐水县委一位领导同志:“你有什么爱好?”回答说,爱看书,《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都看过。又问:“对《三国演义》一定很熟悉了?”答曰:“略知一二”。毛主席笑笑,问:“《三国演义》开头第一句是怎么说的?”那个同志被问蒙了,张口结舌。毛主席又笑笑说:“不要紧张,《三国演义》第一句话是,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8月5日到达安国,座谈、视察之后,又乘兴问县政府负责人:“这里有座药王庙,药王是谁?”那位同志想了想,说是刘守真吧。他是保定人,知道保定东关有座刘守庙,供奉的是金代名医刘完素,字守真,河间人。传说有个送葬的棺材从他身旁经过,他闻了闻,叫停下,说里边的人还活着。打开一看,果然如此。毛主席摆摆手说:“不是,此人姓邳 名同,祁州人士,汉光武帝刘秀部下二十八宿将之一。为政清廉,精于医理,经常行医民间,深受百姓爱戴。你们身为县官,不光要管人,还要管神。”
  在领导干部中间还流传这样一件事,一次毛主席视察山西省闻喜县,问省委领导人这个县为什么叫闻喜?在座的都答不上来。毛主席说:“这里秦置左邑县,汉武帝巡行到此,听到前方击败匈奴的喜讯,就改名闻喜。”
  毛泽东是位伟大的学者,学识渊博,随时会提出一些难堪的问题。所以,一般领导非常希望受到接见,又非常害怕提问,不少地方组织专门班子,编写一些文史常识,死记硬背,以备提问。
  当时,由于上上下下对社会主义建设经验不足,对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基本情况认识不足,不少同志骄傲自满,急于求成,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泛滥起来。10月21日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听了河北省长刘子厚的汇报,发现了一些问题,密切关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发展,到河北、河南两省调查研究,准备召开“郑州会议”,开始纠“左”的努力。
  11月1日,邢台县委书记张玉美、县长何耀明接到通知,到邯郸等候毛主席接见。何耀明十分紧张,怕毛主席的提问答不出来。张玉美沉得住气,说几年前毛主席酝酿《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序言》时,曾经接见过他,感到很亲切。提问时,回答上来的表示满意,答不上来也不怪罪。当时还闹出一个笑话,他翻记事本时,夹在里边的爱人的照片滑落下来,毛主席还和他开玩笑呢。
  下午2时,毛主席出现在专列门口。落座后,逐一询问姓名、年龄、职务、籍贯,听到何耀明33岁时,说你是咱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毛主席说邯郸是赵国都城,五大古都之一。那时天津、上海还没影儿呢。他用手指指车厢说,下次来不坐它了,这样不自由,坐汽车可以到处走走。座谈会开得像叙家常一样,有来有往,紧张的情绪都被融化了。
  毛主席如饥似渴地了解人民公社化以来的情况。张玉美、何耀明等同志汇报一些浮夸风、“共产风”,基层干部工作简单粗暴时,毛主席明确表示反对,说要实事求是,对虚报的人进行辩论,不要讲假话,是多少就是多少。要告诉干部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爱护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不要强迫命令,更不许打人骂人。要爱护群众的热情,注意劳逸结合,让群众吃好睡好休息好,必要时要下命令休息。青年时如果不注意劳逸结合,到年老时就会有后遗症,要考虑老年人、青年人、儿童的特点,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和学习。座谈会进行了两个小时。最后毛主席说,我是开调查会听同志们的意见,我讲的一些话,不要向下传达,以中央文件为准。
  回来路上两人都很兴奋。何耀明对张玉美说,回答毛主席的提问并不难,就是孔老夫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本文一些历史问题的表述,依据中国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毛泽东传》)

标签: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