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作文大全 > 散文 > 正文

即将消失的村庄 正在消失的村庄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群乌鸦扑棱棱落下来,是俯冲,朝着院子角落里的一只死猫。老钟爷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在那堆垃圾中翻腾。院子破败了,所有的门窗已经拆走,到处散落着垃圾和一堆堆发了霉的柴草,霉味儿和老旧灰土散发的干涩味儿混合在一起,弥漫着,细密地布满了整个院子,似乎要把老钟爷湮没。垃圾中没有什么,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已经被主人拿走,老钟爷抽抽鼻子,“阿嚏”一声打个喷嚏,揉揉腰,站直了身子,准备到下一家看看。一只吃饱了的乌鸦在地上蹭了蹭喙,然后直愣愣地看着老钟爷,似乎是奇怪这里怎么还会有人。旁边的乌鸦呱呱叫了几声,声音有些钝,却突然,像破了的碗摔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乌鸦叫一下,老钟爷的眼皮就跳一下,乌鸦再叫,老钟爷的眼皮再跳,心里竟有一股异样的滋味儿,虫儿一样蠕动着。老钟爷挥挥手里的棍子,乌鸦们轰地一下飞走了,把一个破败的院子又丢给了他。
   街上没有人,整个村子已经死了。原来的人都在二宝的鼓动下搬进了合并后的新村,老村这儿只剩下老钟爷一个人还在坚持着。但他知道,不会再赖下去多长时间,说不定哪天就拆了。这许多的房子、猪圈、院墙都是一代代村里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难。但是,说拆却容易,大个儿的老虎爪一样的机器吭哧不了几下就拆平了。然后呢?这里很可能变成一片平地,一年后就长满了庄稼,哪儿是原来谁的家,哪儿是街道,再也无法辨认。老钟爷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原来叫大队长,村里七十六户人家,谁家的旮旯什么样背都背得下来。村子叫仁和庄,据说已经存在了好几千年,老辈子出过状元,也出过武将,解放前还出过一个县长。村里一代一代的人都是在这里繁衍,不仅有他们的家,还有他们的祖坟。眼下呢,说没就没了,甚至后人都会忘掉曾经有个仁和庄。老钟爷想到这心就疼,尽管儿女们都已经搬走,他就是要等到拆村子的最后一刻再搬。在乡里混的二宝来催过他好多次,问他究竟还有什么要求。老钟爷告诉二宝,他什么要求都没有,也不是什么钉子户,他就是要住到拆村子的最后一刻。
   新村离这八里地,是五个村子合并的,叫向阳镇。为了新村的村名,五个村子各不相让,都想把新村的名字叫成自己原来的村名。乡里无奈,最后把向阳镇分成了五个小区,每个小区还以原来的村名叫。但是,老钟爷一直不承认那里是村,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家。尽管儿女们欢天喜的地,他就是接受不了,那个宽敞明亮的新家总有一种陌生感。新家在四楼,悬在半空,没有一点儿地气,人不接触地气行吗?看城里那些人,一个个大棚里捂熟的样子,就是没有地气。老钟爷感觉一天离开泥土都别扭。
   很静,没有一丝人的气息,甚至连鸡鸭也见不到。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们丢弃的破烂,成堆的塑料袋子飞舞着,花花绿绿,那种颓败的感觉随着这些塑料袋飘舞,往人的骨子里渗。这是老王家的宅子,铁门已经拆走,卖了,从前高大的门楼成了一个豁口,一眼能看到屋里,整个院子像一个开了膛的死猪,里边的杂碎散落着,乌七八糟。老钟爷走进去,旮旮旯旯地翻腾。庄稼人什么都是好的,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丢下。老钟爷不是在捡破烂,也说不上具体想要什么,他只是在找,找一些带着仁和庄印记的东西,想留点儿念想。老王家是村里的大户,应该有些陈货。老钟爷一个旮旯一个旮旯翻腾,细碎的灰尘在他的棍子搅动下溅起来,带出一股股陈腐的气味儿。堂屋的正中,一个破了的水缸歪在那,老钟爷挥动棍子敲一下,“(口当)”地一声,在缺少声音的村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屋顶的角落上垂下一根剪断的电线,不知道还有没有电,老钟爷躲开了。他在正屋什么也没找到,东厢房的杂物中有个发了白的牛样子,蒙着一层土。老钟爷用棍子挑出来,牛样子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一只老长的蜈蚣迅速钻没了。老钟爷拿着这个牛样子往外走,迎面碰上牛二。牛二骑个三轮,车上放把铁锨和一把大锤。牛二穿一身破旧的工作服,三轮上还放着一副脏手套,显见是要去干活儿。“牛二,”老钟爷喊了一声。牛二没下车,只是骑得慢了一些,说老钟头你还在这儿赖着啊?老钟爷顿了一下棍子,说这叫什么话,我愿意在这儿多待几天。牛二说想开点儿吧,你家的补贴不少了,再赖下去也不会多给你。老钟爷哼了一声,说小人之心。牛二哈哈两声,说那你就赖着吧。老钟爷拎着那个牛样子跟着牛二走,说牛二你这是干什么去。牛二说没事,瞎拾掇拾掇。老钟爷不信牛二的话,他知道牛二早就搬清了,家里连根儿柴火棍都没剩下,这个老财迷不会有什么好事,见牛二骑快了三轮,就远远地跟着。路过满囤儿家院子的时候,发现满囤儿家的那条黑狗还趴在窝里,正直直地看着他,尾巴一摆一摆,像是在和他打招呼。满囤儿家也早就搬清,但这条黑狗每天都回来住,显然也是恋家,要不就是楼上没它的地方。以往,这条狗见了老钟爷就夹着尾巴,狗眼里全是警惕,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老钟爷想到村里只剩下他和这条狗,孤单对孤单,许是相通了。他心里涌上一股热,很快地在全身泛滥,便走过去,拍拍狗的脊背,说伙计,就咱俩了。黑狗似乎听懂了老钟爷的话,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一双狗眼直直地看着老钟爷,溢出许多温馨。老钟爷的眼眶发酸,他再拍拍黑狗,说回你的新家吧,孤零零的。说着,站起来,准备去追牛二。黑狗像是送别老钟爷,也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毛,再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跟到村委会门前,看见牛二正在大旗杆底座儿那挖土,已经挖了一个坑。老钟爷奇怪,大旗杆早就被人砍了,牛二还挖什么?他走到近前,把牛样子放到一边儿,说牛二你挖什么宝呢?牛二说找个零钱儿花。嘴里说着话,手上不停,满满一铁锨土被他甩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尘土飞扬起来,差点儿迷了老钟爷的眼。老钟爷换个位置,到了上风头,说你到底在挖什么?下边儿都是砖头瓦块。牛二仍然不停顿,说我记得下边儿有个破水泵。老钟爷说我就知道你没利不起早,不过这回你想瞎了,这下边除了砖头还是砖头。牛二说你知道什么。老钟爷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埋这大旗杆的时候我是大队长。牛二停住了手,说你是大队长你就知道?老钟爷说我当然知道,这旗杆是我叫埋的。牛二说我要是挖出来你请我喝酒,老钟爷说要是挖不出来呢?牛二说挖不出来我送你两包烟。老钟爷说行,我好心好意不想让你白费劲,你就是杠头。牛二说看咱俩谁是杠头。老钟爷哼了一声,找地方坐了下来,看着牛二挖,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有些发紧。
   日头白亮亮的,毫无遮拦地往地上喷洒着热。牛二甩掉外衣,加快了挖土的节奏。远远的,满囤儿家的黑狗一溜小跑着走了。老钟爷说满囤儿家的狗天天回来住。牛二说狗恋旧,和你差不多。老钟爷哼了一声,说反正比你强。牛二说哪儿住不是住,谁的棉袄不过冬?正说着,牛二的铁锨发出了碰到金属的声音,“?啦”一下,像是切在神经上。牛二说你就等着请客吧。老钟爷站起来,朝坑里看去,发现还真是有个水泵。老钟爷说怪了,我明明记得什么都没有嘛。牛二说你裤腰带系在脖子上了。我告诉你吧,这就是那年一直扔在大队部那个破水泵,好几次我想偷出来卖掉,傻大雁看大队部看得太死,我一直没得手,你叫傻大雁埋旗杆,他就把这个水泵埋下边了,还说压着旗杆稳当。老钟爷手里的棍子扬了扬又放下,哼了一声,说当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牛二嘿嘿两声,说这叫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老钟爷气不顺,哼一声,说你接着算计吧,拿起牛样子走了。远远地,牛二笑着喊:“别忘了请客。”
   “等着吧,请你个头。”老钟爷在心里说。
   离开村委会,老钟爷沿着街道还是一家一家地转。老郝家的破烂中一个红色塑料本引起他的注意,用棍子挑出来,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塑料的封皮已经开裂,向上翻卷着,早硬了,像是一折就断的样子。老钟爷摔打摔打,一股尘土飞起来,有些呛人。翻开看看,里边还很干净,字迹也清晰,第十四页,一段再熟悉不过的话跳出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多么熟悉的话,当年,老钟爷能把整本的语录背下来,被公社选送到县里背语录,千人大礼堂,黑压压一片,多气派,多风光,回来后他就成了大队长,革委会主任。那时的世界是他的,只要他在大喇叭里喊一声,全村的男女老少就都得出来。他站在最前头,指挥的人不比队伍上的营长少。如今呢,村子就要没了,世界是人家的了,老钟爷的心里涌起一阵浪。他感慨了一阵子,再摔打摔打语录本,揣进衣服兜里。外面,传过来一阵摩托车的叫声。老钟爷估计又是二宝来催他搬家,因为二宝几乎每天都来。来了就骑着摩托满村子找他,好像二宝的工作单单就是监督他搬家。他突然想起来,应该把这个牛样子给二宝 ,就拉着棍子走出去,但摩托车的声音已经远了。
   老钟爷顺着摩托车的声音走,走到大石碑那也没见到二宝,就把牛样子放在地上,坐到大石碑顶上张望。大石碑不是一个碑,是老大的一块汉白玉石头,也没刻成碑的形状,只在石头的中间刻着仁和庄三个字。据老人们说这块石头早就在这里,谁也说不准是哪个朝代刻上去的字,许是年代久了,石头的大部分已经沉入了地下,留在地面以上的部分不到半人高。老钟爷小的时候就在这块石头上玩儿,也经常有老人坐到上面晒日头。石头的表面被磨光了,仁和庄三个字的凹槽里塞上不少的泥。老钟爷当大队长的时候,他经常安排人冲洗这三个字,他一直认为这是代表村子的,像人的名字,铺子的字号,不能被泥水弄得乌七八糟的。但是,自从老钟爷不当大队长以后,再也没人管这事,一来二去,仁和庄三个字里填满了泥,仿佛仁和庄是泥做的,看着叫人不舒服。老钟爷坐着,很自然的摸到了这三个字,想想不会再有仁和庄了,心里那股别扭的滋味儿又升起来,绳儿一样勒他。他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从早晨一起来就总是伤感,看到什么都伤感。他叹口气,站起来,拿上牛样子,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街角,摩托车又响,是冲着他来的。老钟爷往边儿上靠了靠,二宝的摩托就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许是停得急了,摩托的烟囱那儿憋了气,放屁一样响了两声,崩出一股油烟味儿。看着二宝支摩托,老钟爷说你这什么破摩托。二宝咧嘴一笑,说这是我的腿,早点儿骑坏早点换电动车。老钟爷说又来催我?你到底有点儿正经事不,单单和我耗上了。二宝咧咧嘴,说我有什么办法,有一个人搬不清我也交不了账。老钟爷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什么时候拆我什么时候搬。二宝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赶明儿施工队就进村,你老人家明儿搬吧。老钟爷说当真?二宝说我骗你干什么,以前我什么时候说过施工队要来?老钟爷说你编过不少的理由了。二宝说我真的不骗你。老钟爷说那我就搬吧,明儿搬。二宝打了个响指,说一言为定,明儿我来帮你搬。老钟爷说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你三哥,明儿早点儿把三马子开过来。二宝说好,就去推摩托。老钟爷说等等,把这个送给你。说着,拿起牛样子递给二宝。二宝一脸疑惑,说我要这个干什么?老钟爷说放着吧,往后再找这玩意儿不好找了。二宝说我放到什么年月也值不了俩钱儿。老钟爷说你知道什么,这个牛样子还是你太爷做的呢。二宝疑惑地啊了一声,老钟爷说这个牛样子是桑木的,村北的一棵歪脖子桑树,我和你爷爷小的时候总在这棵桑树上玩儿。老钟爷说着,眼睛迷离了,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说那一年你爷爷从桑树上够桑葚儿,不小心踩折了树枝掉下来摔了脚,你太爷就把这棵桑树砍了,做的这个牛样子,和老王家换了一升米,牛样子是和你家有渊源的,你不该留着吗?二宝笑了笑,说当真是我们家的文物,我可得好好儿的留着。说着,二宝接过了牛样子,仔细打量打量,说拿回去刷上清漆,陈列起来。老钟爷说你忙你的去吧。二宝说那我就回去,别忘了抓紧拾掇拾掇。老钟爷说我没什么可拾掇的。说着,二宝骑上摩托一溜烟地走了。转过街角,二宝放慢了速度,把那个牛样子远远地扔了出去。
   “搬吧,怎么也得搬。”老钟爷想着,脚步有些蹒跚了。他要回家,怎么也得拾掇拾掇。突然,大石碑的方向传过来砰砰地敲击声,明显是在砸什么。该不会是牛二砸大石碑吧?他砸它干什么?老钟爷心里不踏实,又拉着棍子朝回走。
   敲击声有些钝,像是砸在石头上,在静静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是在砸大石碑,肯定是牛二。”老钟爷想着,加快了脚步。他不明白牛二砸那块石碑干什么,他是和仁和庄有仇拿着石碑出气还是想彻底灭掉仁和庄的印记?不能叫他得逞,老钟爷升起一股火,呼吸急促起来,拉着的棍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戳在了地上。他一边走一边听,敲击声像是砸在他的心上,快要拐过街角的时候,敲击声突然没了。村子又变得死一样沉静。
   远远的,牛二正在挖土,大石碑的边儿上出现了一个坑。老钟爷望过去,石碑的顶端已经被砸掉一块,大锤扔在一边。砸开的茬口鲜亮亮的,是一种雪白,像伤口。老钟爷鼻子和嘴一起喷着气:“你干什么!”牛二激灵一下,抬起头,说:“我砸了它。”牛二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说着,看了老钟爷一眼,嘿嘿两声,是硬挤出来的。老钟爷的棍子戳一下地,说牛二我问你,你是闲得难受还是和仁和庄有仇?牛二听了老钟爷这话突然松了一口气,拉长声咳了一下,说老钟头你说什么哪,我怎么会和仁和庄有仇,我这辈子和谁都没仇。老钟爷说那你砸它干什么?牛二说多好的大理石,反正也是没用了,我把它砸了做水刷石用。牛二有些得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是为能想到这样的主意而骄傲。仁和庄没了,还留着这块石头干什么?没想到,老钟爷把眼一立说,不行,你给我把坑填上。牛二说为什么?老钟爷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让你砸。牛二说这是你们家的?老钟爷说这是仁和庄的。牛二说仁和庄都没了。老钟爷说仁和庄没了也不让你砸它。牛二说是不是你也想上它了?老钟爷说放屁,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么财迷。牛二说我财迷不财迷碍不着你,我今天就砸定了。老钟爷说你敢,有我在你就砸不了。牛二说我今天还偏要砸。说着,他扔掉了铁锨,去拿大锤。老钟爷一屁股坐到大石碑上,说你砸吧,连我一起砸。牛二气鼓鼓地拿着锤,绕着大石碑转了三圈儿,对老钟爷说你怎么这辈子总和我过不去呢?老钟爷说你要是干点儿好事我怎么会和你过不去。牛二说你就是不让我砸?老钟爷说你就是砸不成。牛二说成,那你就整天看着它,我就不信你没有打盹儿的时候,反正砸了也不犯法。说完,气哼哼装上工具走了,丢下老钟爷一个人在那儿喘粗气。
   老钟爷不敢走,他气鼓鼓坐在石碑上,像一尊石像。他知道牛二,被牛二想上的东西很难有他不得手的。一个破水泵想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被他挖出来卖废铁。只要他一离开,说不定什么时候牛二就还会回来。老钟爷心里说我偏不走,我就和你牛二耗上了。
   静静的街道只有老钟爷一个人,日头把光毫不吝啬地泼在地上,溅起许多细小的尘埃,也溅起一股股干涩的废土味儿。一群乌鸦“呱呱”叫着飞走了,不知降落到哪个角落中。老钟爷在大石碑上一直坐到傍晚,想想牛二不会再来了,就回家鼓捣吃的。往回走的路上,他回过头去看了几次大石碑,那块被牛二砸开的茬口白森森的,在灰暗的傍晚显得格外刺眼。
   老钟爷的晚饭很简单。吃着饭,夜色无声地淹了下来,世界慢慢地融化成黑。随着夜色的变浓,老钟爷的心开始不踏实。牛二会不会趁着天黑来砸石碑?很有可能,不能叫他得逞。反正也没别的事,老钟爷又抓起棍子,在黑暗中走到大石碑那,仍旧坐着,对着黑暗的街道,对着漫天闪动的星星。
   搬空人的村子有些?,因为没人居住的村子是一种死静,没有任何人声,没有了以往的牲口叫,没有狗吠鸡鸣,甚至连虫子的叫声都稀少了,而且,村里没有任何一处有灯火,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被那种死静所淹没。这种静能叫人无缘无故地烦躁,甚至会产生一种恐惧感。老钟爷想着,明天村子就要被推平,今后再不能看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几千年了,这是一代一代人的窝,街道上开过大会,扭过秧歌,唱过大戏。村子中的每一个人离开人世都要从这条街上走完最后一程。辉煌过,热闹过,也伤心过。今后呢,再也看不到了。他不知道死去的那些祖宗们还能不能找到家,更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人能记得仁和庄什么样。村子的这最后一个晚上只有他一个人,那帮没了良心的。老钟爷想着想着鼻子有些发酸,他突然站起来,拉着棍子摸黑走到村委会,把全村所有的路灯都打开了。顿时,仁和庄突然亮了起来,每一条街道都亮了起来,像过年一样。老钟爷从村委会出来,又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走,他走得很慢,在每一个废弃的人家都要站立一会儿,在每一处路灯下都要四处打量打量。最后,又回到了大石碑处。
   时间不早了。灯光下,大石碑被砸开的茬口更显得白森森扎眼。怎么才能不叫牛二破坏大石碑呢?老钟爷看到了牛二挖的那个坑,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挖坑,把大石碑埋起来叫它永远睡在地下。老钟爷想到这个主意很兴奋,不管过了多少年,代表仁和庄的大石碑都会存在,后人们知道过去有个仁和庄,就是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祖宗的地盘。他想到就干,要埋深一些,不能妨碍以后种地,牛二就是来挖也弄不出来。老钟爷回家拿来了铁锨,还顺手带来一条擦汗的毛巾。
   顺着牛二挖开的坑,老钟爷又扩大了一些。挖开表面一层后,下边都是沙土,潮湿的,好挖。老钟爷尽量把刚挖出来的土扔远一些,因为他知道越往深处挖往上扔土越费劲。热了,老钟爷擦擦汗,累了,他抽袋烟。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白亮亮的路灯照在新鲜的泥土上,有了一层油亮的光泽。看不见散发的潮气,但那股新鲜的泥土味儿飘散着,老钟爷觉得特别受用。坑越挖越深,是个四方形的,一侧紧贴着大石碑,另外三侧被老钟爷切削得很整齐。这类活儿老钟爷年轻的时候没少干,他一个人半天就能挖出一个菜窖,去大田里抗洪挖沟,他比小伙子们挖得都快。他在一侧给自己留出了上坑的台阶,泥土太松软,每个台阶都用力踩了踩。挖一会儿,老钟爷打量一会儿,他要留出足够的倾斜度,等挖到底后他一个人能推动大石碑。当挖到一人多深的时候,老钟爷感到挖到了石碑的底部,他清理好坑底,开始小心地掏石碑底下的土,想尽量让石碑悬空出一部分。他知道,应该加小心,因为泥土太松散,千万不能溜坡,如果当真溜了坡,一把老骨头就交待了。石碑被泥土埋住的部分刚露出来时是潮湿的,摸上去还很温热。那种感觉很舒服,像是摸在婴儿的皮肤上。他先用铁锨在石碑底下挖松一些,再弯下腰去用手往外掏土。一边掏着,一边试探着掏进去的进深。夜很深了,四周更加安静,好像除了路灯投下来的光陪着他以外,一切都远离老钟爷而去。世界是老钟爷一个人的,除此之外,还有这石碑,还有这泥土。一切搞定,老钟爷长长呼了口气,先把铁锨扔出坑外,他一手扶着坑壁,一手扶住大石碑,他推推,想试试石碑松动了没有。但是,就是这一推,大石碑突然动了,开始是缓慢的,但随着石碑四周的泥土往下滑落,大石碑怪物一样朝坑里倾斜下来。老钟爷看事不好,抬腿去找台阶,慌张中只踩住了半只脚,用力过猛,构成台阶的土一下子被踩垮了,老钟爷趔趄一下,摔到了坑底。黑糊糊的大石碑呼隆一下压了过来。顿时,坑口冒起了冲天的尘土。突然的动静惊动了一群乌鸦,扑棱扑棱飞起来,“呱呱”叫着飞走了。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二宝骑着摩托来找老钟爷,他是想看看老钟爷搬家搬得怎么样,老远的,他发现了大石碑这儿的一大堆泥土,就加快速度骑了过来。到了近前,摩托车放了几个干屁停下了,二宝就看见了老钟爷露在外面的一条腿,他妈呀叫了一声,扔了摩托车,没命地朝远处跑,一边跑一边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他的喊声在废弃的村子里并没招来骚动,仁和庄还是死一样的静。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长笑,原名晋宏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曾获得2008年全国迎春小小说大赛奖,河北省优秀散文奖。作品散见于《鸭绿江》、《东风文艺》、《芒种》、《都市文学》、《青年作家》、《打工族》、《天池》、《北京晚报》、《香港大公报》等,小小说入选九个选本。
  

标签:村庄 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