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桃园]桃园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每每哼起《雪城》中这支知青歌,我就想起三十年前“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干革命”的日子。蹉跎岁月让我失去许多,却也叫我记取许多。   
  四大爷和蒋阿姨
  
  我当年扎根在桃园生产队王小庄,我们队有任老庄、任小庄、乔大庄和王小庄几个村庄,百十户人家。因任老庄人居家最久,故辈分最高。王小庄是后来讨饭过来的移民,所以辈分就低。王小庄的见了任老庄的,不是叫爷,就是称叔,见了三岁的小女孩也得叫姑。
  四大爷是任老庄的人,辈分自然高。四大爷个头不高,最多一米六,很精瘦。但当过兵,到过朝鲜,见过世面,所以生产队上上下下都很敬佩他。
  四大爷有块女士手表,天好的时候就戴着,衣袖卷得老高,金光灿灿。手表有些年头了,所以常常罢工,有次队长问“可到6点了”,他说“才5点”,于是队长让大家再干了一会儿,可没等大伙到家,村头的喇叭已高奏着国际歌了(7点了)。从那之后,四大爷要回答时间,总要参考一下太阳的位置。后来,队长干脆买了个闹钟,走到哪,拎到哪。
  四大爷还有段佳奇,50年代上级曾让他带一个营的兵去新疆开荒,他轰轰烈烈干了两年就只身跑回来,干部身份,党员关系,商品粮户口统统不要了。四大爷擅自逃离部队不为别的,只为一位女人――蒋阿姨,因为蒋阿姨死活不愿去新疆,哪怕是当营长夫人。蒋阿姨小四大爷十几岁,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也斯斯文文,丝毫没有农村妇女的慵散土气。蒋阿姨当年是县城的初中生,因响应党号召写信慰问“最可爱的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四大爷,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断绝了家人的联系,嫁给了四大爷,成了四大爷生活中的女皇。
  因四大爷是擅自脱离部队,公社武装部也就不过问他,每年春节给退伍军人的信也没有他的份。为此,四大爷极为不满,每当这时,他便忿忿骂娘“算个x!老子在新疆带兵时,洗脸水都有勤务兵打好了送来……”四大爷一骂,就是半天,周围的人不敢多话只是恭敬地听着,往往替他不平。
  四大爷天不怕,地不怕,大队书记喊声“老营长”,他也爱理不理的,四大爷天底下就怕蒋阿姨。蒋阿姨自下嫁给了四大爷并生了个女儿,就得了“月子病”,天热不出门,天冷不出门,下雨不出门,是生产队惟一不赤脚走路的女人。十几年过去了,蒋阿姨一直保持城里人的一些习惯。因我是城里来的知青,她就爱和我拉呱。她不让我像王小庄人一样管她叫“四奶”,而让我像城里人一样叫她“阿姨”。蒋阿姨平生最恨的就是四大爷,因为是他实实地骗了自己,毁了自己,“不然话,我孬好也能当个营业员,我原来是商品粮户口啊!”蒋阿姨只要一发火,再神再横的四大爷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回不了神。蒋阿姨床前确有一块木制红漆榻板,传言那是四大爷每每思过的去处。蒋阿姨坚决只给四大爷生了一个女儿,在当时这是罕见的,这令四大爷很失望,一直耿耿于怀,但敢怒不敢言。
  改革开放后,七十好几的四大爷跑新疆好几趟,托战友,走后门,终于从当地开了张证明,现在民政部门也依此给落实了政策,于是他每月有了百十元的伤残补助。
  四大爷后来还是和蒋阿姨分了手,蒋阿姨跟着女儿女婿外孙在集镇上买了间门面做生意,四大爷仍独居在任老庄旧宅里。
  
  憨人永祥
  
  永祥如还活着,应该是孙辈绕膝的人了。
  永祥是我们大队农科队的专职炊事员。我们农科队两个下放知青,三个回乡知青,还有两个队长,就他一人没文化,凡要签名,永祥就盖个章按个拇指印,永祥的拇指比正常人大一倍。永祥虽是伙夫,但闲不住,大到盖房子,修屋漏;小到编草鞋,织蓑衣,缝裤头,样样精通。永祥的草鞋、麻鞋、裤头都是自己做的。永祥不好、不馋、不骂人。开饭,他先分开八碗菜,八碗饭,八块锅巴,他最后拿;他一有空还帮我们干活,农科队上上下下没有不说他好的。
  永祥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农科队每月两元津贴一分钱不花攒着预备娶媳妇。永祥三十好几未娶到媳妇,不是因为有双对眼、家穷,而是因为成分高。其实,他也是有一半贫农血统的。永祥的娘原先在地主家当丫头,不知怎的跟少爷生下了永祥。解放后,他的生父死了,母亲改嫁了贫协组长,并有了四个弟妹。后来弟妹都成了家,分了户,只有永祥依然是寡汉条子。我们那儿姑娘本来就少,小伙子们娶媳妇常常需要到江苏泗洪湖北英山“去进口”,在那种火红年代谁愿意嫁给“地主羔子”呢?兄弟分家后,永祥没处去,就来到咱农科队。
  永祥死在新婚的当月。那年十一月,永祥动用了全部积蓄,还借了我们每人五元,终于从湖北英山买了个傻媳妇。湖北英山或许近亲结婚的缘故,傻子特多,这种傻子就是现在说的智障,能吃能喝能生产,只是不会做事。“是女人,能给我生儿子就行。”永祥一答应,事也就办了。我们去闹新房时,见过新娘,模样倒也不疤不麻讲得过去,但人确是根木头,任你怎样去喊去叫去闹,那新娘就只管呆呆站在哪儿没有一丝情绪的反应。三十好几终于娶上个媳妇,永祥好不喜欢。醉酒后,从不多话的永祥竟然把新婚当夜的若干内容,全盘透了出来,扎扎实实给我们上了一堂人生第一课。
  永祥婚后三天,新娘嫂子来接人回娘家,嫂子领着新娘在前急急走,永祥挑着彩礼跟在后面,不料慢了一步没跟紧,三道坡一转,新娘与嫂子不见了人影,待他追到英山某地,居然查无此人,原来新娘与嫂子本是一对鸽子。回到新房的永祥气恨交加,一根绳索把自己吊在了大梁上。
  出事后那天,待我们过去,永祥已一身新装静静躺在棺材里,除脖子上有一道紫红色很深的绳沟,既没瞪白眼,也没伸长舌头,显得很平静。永祥留在农科队的所有衣物,我们都给他带上了,那按着鲜红手印的欠条也让我们烧了。
  永祥一辈子是个憨人,虽然他就埋在离农科队不远的山坡上,但从未从梦中惊扰过我们。至今我仍忘不了他:见人就笑,一笑就对着眼,嘴巴随即咧到一边,还露出双玉米牙。
  
  英 子
  
  桃园生产队叫英子的姑娘共有六个,任小庄、乔大庄、王小庄各两个。我说的英子是乔大庄二老乔的女儿,是我们生产队最漂亮的姑娘。英子不胖不瘦,眼大嘴甜辫子长,说话还带着一种黄梅戏的花腔,见人总给人俩酒窝,很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英子不仅品相好,心地也好。打猪草时,不管看到谁家牲畜下了田,她都不忘吆喝一声;我在桃园看桃子时,只有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缠,羞涩地站在一旁看别人疯吃,你不给她桃子,绝不主动去拿。和她在一起劳作,她从不因我成分高,像别人那样歧视我,捉弄我,而常常有心无心地帮助我。我手脚慢,在栽秧时常常被人捉弄关笼子(两旁的人忽然发力飞快栽走了,把秧把也带走,只留下空空的秧行和孤零零的你)。一次在生产队最大的二石田里,我不幸又被关了笼子,远望着别人纷纷上了埂回家去了,田中央只剩 下孤零零的我一个,秧把也还要到远处埂上去捡,又饥又累又渴的我急得要哭。英子回头见后,左右手各拎满了秧苗,“刷刷刷”地投了过来,然后从田那头“蹭蹭”就栽过来接应,三下五除二就解放了我。我22岁那年,因成分社会关系问题在大队团支部审批入团时再次受阻,多亏了英子左一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右一个“重在看表现”,替我据理力争,否则我恐怕一辈子也人不了团。英子的正直和善良让我至今感激不已。
  英子挑挑子就像江水英走台步,轻盈如燕,优美可人。和她换挑子简直是享受,她那圆滚小巧的肩膀稍稍往你肩头一斜,百十斤的担子轻轻就上了你早已经红肿的肩,不像别人硬把担子往你肩上撂。英子干活尽管也是满头大汗,但身上没有汗味,没有腋臭,真是奇怪。在我们队,英子是老人们的宠儿,姑娘们的核心,小伙子们朝思暮想的偶像。有英子在场,全队人干活都不累;英子不在,全队人都寂寞。据我所知,光我们队暗恋英子的小伙子起码有四五个,有人曾亲口对我说:“我要娶了她,就决不让她下田干活了,天天把她放在供桌上供着”;还有人甚至说“你们不相信?她敢撒泡尿在我饭碗里,我立身当茶喝”!爱屋及乌,苍天明鉴。有个双抢之夜,我们果然遇到“神稻(半天割不完,也割不走)”,指导员看大伙东倒西歪的就说,“英子,你带几个基干民兵坚持在这儿干,明天准你们半天假,工分照记,其他人回家歇了”。结果呢,英子一点头,全队的小伙子都留下来,大伙一个笑话,一段山歌,刚过了后半夜,神稻就割完了,英子比神稻还神呢。
  然而自古英雄爱美女,美女向英雄,英子早被老红讲给了指导员的弟弟,英子的对象在天津当兵。英子对象确实不赖,高大结实聪明,初中毕业后没有和大家在一起扒田沟,而是学了一手木匠活。当兵时,他带上一套木匠家伙去了部队,给连长指导员打了一对床头柜,就留在连部;给营长教导员打了一个衣橱,就在营部当公务员;后来他又给团首长们分别打了一套家具,就提了干,当了事务长。英子的对象自当了事务长,也隔三岔五给英子寄些部队的东西:小到肥皂、毛巾、袜子,大到黄军裤、棉大衣。小伙子们只要看到她身上的军用品就生闷气。
  那一年秋冬,英子对象打电报来,说自己要退伍了,第三天中午到家,让家人去十里外车站接人,英子自然花枝招展地跟了去。可等到天黑不见踪影,第二第三天仍旧如此。第四天,他来了份电报,说首长又让他留部队了,从此很久不见音信。事后才听说,英子的对象临行前去首长家告别时,被首长夫人和女儿相中了,首长一个电话就变成一道命令,将英子的对象调到师部后勤部当了仓库主任……英子的对象最终成了首长的女婿。
  英子被甩,在全队上下引起了公愤,碍着指导员的面子,大家当面都不说,但背后人人操了他家的祖宗八代。男方毁约后,英子三天未吃未喝,七天未出门。尽管当地风俗,男方毁约,女方可以不退彩礼,但英子还是让媒人一一退还了彩礼。英子不久就离开了令她伤心的桃园,嫁给邻近公社一回乡知青,并为他生了三女一男。
  近几年,英子在城里跑短途,贩鸡蛋。英子的鸡蛋个大新鲜,价钱也公道,并实行三包,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如今她不仅早早建起了楼房,还顺利解决了儿女们的婚事。每当我从英子那儿买鸡蛋回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英子当年如不被甩,如今应该是天津某部团长夫人啦。说不定,成箱成箱的鸡蛋还有人往她家送呢!
  
  我的大妈
  
  在桃园,大妈是我最依恋最牵挂的人。从她那儿,我不仅得到了许多母爱,而且学到了许多生活的知识。我不仅学会了养鸡、喂鸭、种菜,还学会了用牛粪巴巴熬稀饭,用菱角秧做小菜。“一早三光”“一迟三慌”“吃饭三扒两咽”“屙屎三蹲三欠”“尿尿定要遛边”等许多生活谚语都是大妈教我的。
  我的大妈自称邵行余(或许邵新玉),三岁那年就来到大伯家当童养媳。因童养媳出身,大妈练就了一身本事,一生好性情,勤劳善良,忍辱负重,先人后己。在外,只有人欺负她,不见她欺负人;在家,每天在大伯的呵斥声中埋头劳作。大妈在家中地位很低,以前是听公公婆婆的,后来是听大伯的,再后来是听儿子媳妇们的。大妈做好了饭菜,就夹一点点孬菜去灶边吃,从不上桌。大妈曾到我们家做客,她吃饭从来不盛第二碗,后来我们发现了就给她换了个特大碗。我在那儿时,鸡蛋卖几个,卖几斤米,称多少盐,甚至换个铜线顶都是大伯说了算。大妈有些耳背,在生产队人家说三道四,她听不清也不计仇;大伯去世后,她跟着儿子媳妇过,媳妇看不顺眼,骂骂咧咧,她也不在意,差前差后,逆来顺受。
  那时我在队里干活累得精疲力竭,回到茅屋也不想烧饭做菜,就一顿烧三顿吃,自个糊弄自己。大妈知道后就常过来串门,顺便帮我热一把火,夹一箸菜。后来我到小学教书,不时常回来,她也不忘让学生带一把炒蚕豆、盐黄豆或烤山芋,因担心我的同事抢了吃,她总是让学生偷偷放在我的枕头下。所以每隔三五天,我总能在枕头底下发现大妈带来的小吃,她待我像待她亲儿子一样。我后来上大学读了艾青的《大堰河》才明白什么叫人性,什么叫母爱,大妈就是我心中的大堰河。
  大伯死后,两个儿子开始嫌弃她,开头轮着月过,后是轮着天过,最后独自一人过,七十几岁的老人只身住在六十年代盖的草屋里,凄苦得很,可惜的是那几年我在外地为生计奔波,爱莫能助。大妈在世时,每年的春节,我都要去看望她,暗地塞给一二百元,但是大妈一辈子没花过钱,也分不出五十与一百的,好几次,我人还未离开,那钱就到了儿媳的手中,后来我把钱全换成了十元的,但村里人听说,我前脚走,这钱就亦成她几个孙子们的零花钱。大妈一辈子未住过瓦房,一辈子未到省城,一辈子未过上好日子,她似乎注定是个苦命的人。
  大妈去世三年了,是偷偷土葬的,她的儿孙也未通知我,对此我很有感觉,大妈走了,我对桃园的牵挂也就此断了。我再也未去桃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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