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外出打工已有五年。在飘泊异乡的岁月里，我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一米七的个子，背微驼，深颧骨，高鼻梁。他，就是我打工生涯中的第一个上司――韦公。
那是2000年夏天，我和同学一行八人满怀激情地来到深圳。可是，到这里之后，才发现情形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乐观，很多公司在招收新员工时有很多苛刻的要求。我们屡屡碰壁，看着日渐干瘪的口袋，心急如焚。
也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竟然一起通过了一家名叫格兰达机电公司的笔试和面试。人事主管将我们带到一个干瘦的老头面前，告诉我们以后的工作就由这位涂装部主管韦公来安排。韦公笑着向我们点点头。
第一眼见到韦公，他给我们的印象是很和蔼，可是，我们哪里知道，被分到韦公“门下”，却是我们噩梦的开始。
涂装部的工作就是将加工好的半成品进行外观上的修整，去毛刺，修批锋，然后喷上油，烘干，印上产品型号规格字样，最后便是装箱发货。而在喷油前还要将产品在加工时留下的油污、脏物清洗干净，并在螺丝孔内拧一枚螺丝，以防止喷油时喷到孔内影响装配。
第一天上班，韦公就分配给我们一个“好差事”――洗油污。
一个台球桌般大小的水池，几十箱油迹斑斑的产品堆了一地，墙角放着一大桶洗洁精，墙上挂了十几件大帆布围裙。我们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系上围裙，快点洗，洗不完就加班。”韦公活阎王似的叫着。
我们蹭到墙角，解下挂在墙上的围裙系上，便围在水池的四周“乒乒乓乓”地洗了起来。
趁韦公不在的时候，我们一边洗一边发起了牢骚：“天啊！让我们来洗这个，这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我们三年的无线电知识要被埋没在这里了！”
“不许讲话，快点洗！”韦公突然从门外冲进来，朝我们吼道。
“洗这些产品可不像在你们家洗碗那么简单，洗不干净可是要返工的，而且每天都有固定的产量。”韦公一边说一边像驴拉磨似的围着水池转。
晚上八点，那一地的产品总算被我们洗完了。我们用叉车把产品送到烘干房，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做完。
第二天早上，我们刚走进车间，围裙还没来得及系上，韦公就气急败坏地冲进来。我看见他那张老脸因愤怒而扭曲得极其狰狞可怕。他用比昨天足足大十倍的声音朝我们吼道：“你们怎么洗的？没一个好的，800件产品一件都发不出去，全部返工，加上今天1200件的产量，一共2000件产品，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下班！”韦公吼完便甩门而去。
我们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一大堆油腻腻的家伙，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我们心中充满了委屈和辛酸。
“狗日的，老子不干了！”脾气稍暴躁一些的伍运楚扯下身上还未系好的围裙狠狠地往地上一掼。
“在这里洗油污有什么出息呢？我们一起走吧！”同学朱移文也随声附和着。
“大家别急！”班长周兴锋急忙拦住大家，“毕业那天，班主任就告诫过我们，无论做多么平凡、渺小的工作，都一定要做好，才有资格去做更好的工作。今天，我们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即便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再说，我们这样一走，晚上住哪里？睡马路吗？”
班长的一席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我们静静地站了良久，又继续系上围裙，默默地工作起来。
我发现，需要返工的产品大多是螺丝孔内的油污没洗干净，你越洗它越往里钻，你一烘干它又跑到产品外面来了，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在牙签上缠上棉花伸进螺丝孔内吸里面的油污。这个方法果然很有效，返工的数量减少了，工作效率也因此而提高了不少。
那天，我们一直加班到凌晨三点多，2000件产品才全部洗完。我们拖着两条快要断掉的腿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早上六点半，闹钟又将我们从床上唤下来。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们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部机器，每天都要去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下班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斜，更记不清有多少次，星星还在天边眨着眼睛，我们已在路边匆忙地买一点早餐后，一边吃一边往车间赶。
在我们涂装部旁边是发货组。令我们心里感到极不平衡的是，发货组每天固定上8小时班，工作也就是检验一下产品，发一下传真。更气人的是，他们的工资竟比我们高出四五百元之多。我们大骂老板不公平。
发货组与我们相比就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候，发货组便是我们向往的天堂，于是，同学们便怂恿我写申请书，看能否把我们调到发货组去。
我花费了几个晚上的睡眠时间，写了一份言辞诚恳的申请书，忐忑不安地交到韦公手上。我看见韦公接过申请书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一丝平时不多见的笑容。我想，也许调动有望了。
有希望才有动力，为了能调到发货组，我们更卖力地工作，一天的产量由原来的800件提高到了近2000件。这一点令韦公很满意。
可是，申请书交上去近一个月了，我们还是日复一日地洗那永远洗不完的油污。韦公迟迟不肯发话，我想，也许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吧，于是，我们更加拼命地工作，把一天的产量又提高了200件，返工的数量也控制在很低的范围内。
在繁忙的工作中又过去了一个月。
那天开早会时，韦公说要对车间的岗位进行调整，我们一听，心想，铁树终于开花了。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韦公的调令犹如一瓢冷水，将我们刚燃烧起来的热情彻底浇灭了。
我们八个同学，三个被调去喷油，我和另一个同学被调到机加工车间，一个调去拧螺丝，剩下的两个继续洗油污。
那天晚上，我们从各自的岗位下班后，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没有调进理想的岗位，大家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我们凑在一起谈了很久，谈到自进厂以来我们干最累的活，加最多的班，拿最低的工资，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呢？什么天道酬勤，什么付出总有回报，全都是狗屁！既然我们的付出换不回收获，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我们决定：离开格兰达！
第二天一早，我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车间，而是径直来到人事部，将那张集体辞工书递到人事主管面前。
“什么？集体辞工？”人事主管一看暴跳如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威胁我吗？告诉你们，像你们这样的普工满大街都是，今天走十个，明天我马上就可以招二十个。”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争执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人事主管气急败坏地在辞工书上签了字，把笔往桌上一扔，阴阳怪气地说：“拿去吧！直接去财务部领工资，马上就可以走！”
工资很快就领到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宿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曾经让我们充满希望如今又满是失望的地方。
大家默默地收拾着自己那不多的行李，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宿舍门口，是韦公。
“孩子们，你们要走了？”韦公问。
哼！猫哭耗子。我们扭过脸不理他。
韦公走进来，坐在床板上。我看到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黯淡无神。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怪我没有把你们调去发货组，可你们知道韦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韦公问。
我们都停下双手，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小伍，我把你们两个调到机加工车间去，是因为你们两个做事太马虎，一点都不细心，而机加工是容不得一点马虎的，我希望这样能够弥补你们的缺点。小朱，我调你们三个去喷油，是因为你们怕吃苦，怕脏，韦公从你们平时的工作表现看得出来。你们以为发货组很轻松很悠闲是吗？其实不是的，每天几千件产品的型号、规格、数量要一一核对，稍有一点马虎就会出差错，对公司的产品不熟悉是做不好这份工作的。你们知道三孔的拉手条与四孔的拉手条有什么不同作用吗？你们知道公司生产有哪几种不同型号的功放盒吗？”
我们面面相觑，一句都答不上来。
“孩子们，这里不比在学校，这些知识没有人会主动地教你们，得完全靠你们自己在工作中去学习，去询问。当然，韦公承认，你们是一批好员工，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等时机成熟了，韦公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是现在，你们太浮躁了，所以，韦公想进一步磨炼你们也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你们吃了不少苦。虽说付出终有回报，但这并不是说你今天努力工作了，明天就可以升职，就可以加薪，这里有一个时间的过程，或长或短。以后你们走上别的工作岗位也是这样的。工作不只是做好手头上的事，与工作相关联的其他知识和技能你们也要去学习，去掌握，不要遇到一点小困难就退缩，更不要为了暂时的一点利益而斤斤计较。只要你做得最好，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孩子们，韦公对不住你们，你们出去了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韦公，韦公一定会帮你们的。”
我说不出我们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格兰达的。多年来，我还经常想起韦公。失去这样一位好上司，无疑是我们一次不小的损失，但是，在以后的人生路上，韦公的话却时刻激励着我怎样去工作，他就像一盏明灯，一直照在我前行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