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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革命!]革命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五一六”是这样挖出来的      我班班长孙一珍回忆说:当大堤筑到两米半以上,需要飞车上坝倒土的时节,我班分到两辆小车,从坝下装满一车土,必须憋足力气,一口气拉上去,若是不会运气,稍一松劲,小车就会滑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推车的人兼挑担子,因为两辆车只能轮换着推,换下来的人就担土,一口气担上两米多高,两腿发软。打夯也玩命,沈季平说从远处看见阎纲站在高处往下打夯的姿势很像英雄就义。干这种活劳动强度大,饿得也最快,不到10点肚子就咕咕地叫了。那天,赶巧连里改善生活,送到工地的是热腾腾的大馅包子。吃饭的时候涂光群悄悄记数,刚吃完,他便大声宣告我吃了11个。我说,阎纲“胃亏面”,又推车、又打夯,才吃了10个!干校的大包子至少有一两,这还得了!连长李季跑过来说:“我说连里的粮食怎么月月不够吃呢,原来有你们这样一些大肚皮呀!”就是在这天筑堤饭罢刚要喘气的时刻,紧急集合点名,排长葛洛喊完“向右看齐!――向前看!”后,突然袭击:“阎纲,站出来!”阎纲被揪出来了。
  萧德生文章中说:某天,晚饭后,一声哨响,又开会深挖“五一六”。人们还未坐定,忽听一声大吼:“阎纲站出来,老实交代!”我以为这次的会跟以前一样,由军宣队出来公布,某某已坦白承认是“五一六”,或是让某某站出来当众承认是“五一六”,并且不指名地说某某是他的介绍人,然后,军宣队便当众宣布他们表现好,可以回到群众中间,不隔离审查了,接着便是一通旁敲侧击、敲山震虎式的威胁和恐吓,警告沉在水底下的“五一六”们不要心存侥幸、蒙混过关。今天对阎纲却是搞围攻,看来是有计划地要一举攻下他。在一阵又一阵的威逼声中,站在地当央的阎纲开口了:“军宣队进驻以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是‘五一六’。”阎纲对逼供进行了十分巧妙的防守反击。军宣队的计划落空了,被激怒了,可他们除了威胁恐吓外,毫无办法。我对阎纲的机智、勇敢深为叹服,我也受益匪浅。从此以后,我对连部的“深挖”,不那么认真看待了。
  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丁宁的文章里说:“阶级斗争”又激烈化了,不知何时出来个“五一六”,神乎其神,有些熟悉的面孔怎么不见了?有时,深更半夜传来叫骂和啼哭声,令人心惊肉跳。大小两个周明、吴泰昌、阎纲也成了“五一六”。我一向认为他们是一批正直的具有才华的知识青年,有的是老编辑,如两个周明;有的已写过不少文章,如阎纲;吴泰昌曾帮助过不少老同志,他们怎么会一个早晨都变成了“反党反军”的“五一六”,实难令人置信!那些日子,我偶尔与他们碰面,总低声说几句,要坚持实事求是。我已获第二次解放,事不过三,相信不会再被专政,便找了个机会向军宣队的领导婉言提出意见,夜半逼供信的声音,影响不好。他听了满面怒色:“这是阶级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又碰了一鼻子灰,自觉太天真了。
  若干天后,军宣队领导又呼我去,怎么也想不到这次并非训话,而是“封官”。他说,有一个“五一六”分子,反动透顶,还有重大罪行不肯交代,为攻破这个“顽固堡垒”,成立敦促小组,组长由我担任。我一听吓了一跳,连说不行!我一向觉悟很低,不会敦促。那人厉声说,这是决定,不能更改。自知逃不过如来佛的掌心,便问敦促什么人,什么罪行?他说“是阎纲!”敦促小组只管敦促,为了防止扩散,详情不必知道。我说,不知他犯的什么罪如何敦促?他不耐烦地回答:就看你的本事啦,你们不是学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吗?就按那精神办嘛!又说,若交代重大问题即报军宣队,敦促期限为5天。我又细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文,觉得文章内容与敦促阎纲实在风马牛不相及,便与组内同志商讨,谁也拿不出办法,只有一个主张,赶快把阎纲弄来,先交代政策。
  阎纲站在那里,面容消瘦,一副无奈的表情,我满心怜悯,要他坐下,大家反复地念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按组内同志的意见,只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前后两句,前一句:“你们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后一句:“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大约阎纲的耳朵已长了厚茧,听不进那“精神”。
  一天、两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期限将到,“堡垒”仍然纹丝不动,组里虽有“高手”,也拿不出高招。就在那天傍晚,军宣队又把我叫去,声色俱厉,说我对“反革命”没有恨,敦促不力,“回田里去吧!”
  我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回菜地,哪知我的菜地组长也被撤了。
  吴泰昌著文回忆说:我被隔离之后,对连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能听到的只是早上集体出工,下午集体收工整齐而又凌乱的脚步声,晚上偶尔听到从食堂会场飘来的口号声。有天上午,突然两个人押送阎纲来到大仓库。阎纲平日面容镇定,那天神色却沮丧。我有点惊奇,难道他也……?阎纲和我都是《文艺报》的人。他比我来报社早8年。在我来单位之前,他已是一位活跃的文学评论家。记得我初次与他见面是在1964年初夏。我已到《文艺报》上班,因事回母校,在海淀镇街上他叫住我,他当时在海淀区一个农村参加四清工作组。我们在一家回民小吃店喝了羊肉汤。仓库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阎纲呆呆地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木板床上。我向他走去,他委屈地说:我没填过表,怎么会是“五一六”呢?他们说我隐藏得更深,和你们是一丘之貉。他开始平静下来,然后对我说,郭小川早就提醒过他,这场深挖是假戏真做。其实连里一些老同志在我被揪出来以后,在我上厕所路上或在厕所里单独相遇时,也提醒过我不要乱说,要相信党。光年、克家、天翼、白尘、冯牧、张僖、丁宁等同志如往常一样,见到我就点头微笑。小川要我沉住气,文井同志更是直接了当地说,他在延安时也被说成是反革命。我和阎纲开始有了这点明白,便彼此交谈,渐渐随意起来。他关心我,见我未挂蚊帐,问我南方人是否不怕蚊子咬,我说我不会挂,他细心地帮我挂起来。后来,每到夏天,都是他替我撑起蚊帐。
  孙一珍根据干校记录追忆:在大会小会上军宣队针对群众的思想动态,不断地进行宣传动员,反复号召深挖“五一六”是头等大事,人人有责;除专案组外,大家都要积极参加。并强调“五一六”分子就在你身边!
  不料“五一六”分子果然就在身边,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就是我们班的胡德培。胡突然从班上被揪走了,据说还是骨干。怕他和其他“五一六”分子串供,宣布要对他进行隔离审查。从此我们班少了一个壮劳力。紧接着就在陈家湾大棚子里批斗大周明。这次会人数不多,以专案组、一排部分人为主,二、三排的班长也参加,所以我也被通知去批斗。据说这次会具有造声势的意义。会上四面八方的口号声连天响,呐喊追问声不绝于耳,再加上吼叫声、拍桌子打板凳之声搅在一起,响彻大棚,气氛之火爆不亚于t955年斗争“反革命分子”。这个中型的批斗会对我震动很大,我感到不光是专案组要深挖,即将开展的是一场新的“肃反运动”,每 个人的立场态度、思想感情都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被揪出的“五一六”越来越多,我们班有李基凯、阎纲、许敏岐,我们排有八班长吴松亭、九班长石化金,还有杨匡满、杨五铭、王文迎、吴泰昌、沈承宽、尹一之……等等。揪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有的是深夜突然袭击,当“五一六”嫌疑人犹在梦乡,专案组闯进来打着手电从床上将其拉走审问;有的是在列队出工时点名出列。譬如有一次,我们刚排好队准备出工,只见军宣队领导一副异常威严、庄重的架势站在队前,突然一字一顿地大喝一声:“杨――匡――满!”在众目睽睽之下,杨顿时脸色煞白,灰溜溜地走出队列……于是大家都明白杨匡满也被揪出来了,从此杨匡满就成了“五一六”。揪王文迎则是另一种形式,专案组的人来到谭家湾三排女宿舍,召开现场会,三排的女同志都参加。大家坐在床上,一边追逼王文迎交代问题,一边喊着“打倒王文迎”的口号。对阎纲又不一样,专案组从来没在任何群众场合宣布过阎纲是“五一六”,阎在班上照常劳动、活动,实际上却紧紧加以控制,连回京探亲都不允许。按连里的规定,每半年要班长排一次探亲的名单,我们班三次都排了阎纲,可即便在连里探亲名额不足的情况下阎纲也得不到批准。我挺纳闷,就去问连领导,答复是:“他爱人也是‘五一六’,免得回京串供。”
  李基凯是全连“深挖”的重点人物。奇怪的是对他从不宣布隔离审查,而是一直放在群众中批斗,当然由专案组负责审查。连领导李季给我布置任务时说:“李基凯的问题很严重,是个‘五一六’的骨干,不只是五连的重点,也是全干校的重点。把他放到群众中批斗,专案和群众相结合,要靠群众给他施加压力。你们必须做到,白天斗得他吃不下饭,晚上斗得他睡不着觉!”我们吃不好,睡不好,开会要组织,发言要准备,经常饭凉了还端着饭盒批斗,而批斗对象却早早吃完了,然后就以沉默相对。
  有一天,李基凯忽然找我单独谈话,他满脸沮丧,态度诚恳。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孙一珍同志,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五一六’,我真的不知道‘五一六’是怎么回事!”我听了非常惊愕,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你既然不是‘五一六’怎么不对组织上讲清楚呢?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向党交心嘛!”这时,我抬头仔细看了一下他,才发现他的两鬓已早生华发。
  李基凯的这份“翻案材料”,经我之手帮他交给军宣队领导。谁能料到,军宣队的老×看了,马上把我叫去。他冲着我大发雷霆,说什么“你立场动摇,轻信狡猾的敌人,和李基凯划不清界线,居然帮他翻案!”两只大眼睛瞪得滚圆,脸胀得通红。“材料给你拿回去,组织你们班的人,集中火力,打他的态度,紧紧抓住他妄图翻案这个要害来批。”又加强语调说:“这是我们连刮起的一股歪风,一定要把它打下去!”听话听音,老×的意思是说“五一六”在纷纷翻案。果然以斗李基凯为契机,连里掀起一个反击翻案风的高潮,从此,李基凯再也不向我吐露真情了。
  尽管声势很大,批来批去,究竟李基凯有什么“罪行”,我确实不知道,连里的多数人也闷在鼓里,也就难免对这场运动产生种种疑团,不敢讲出来。
  然而,1970年初夏的一天,在新食堂前的大树荫下,连部召开了有关布置进一步“深挖”的工作会议。与会者有军宣队、专案组,还有各班班长。这是在全连深挖“五一六”取得“硕大成果”后召开的一次具有总结性的会。会上有人具体介绍了“深挖”以来的累累战果,附带说了一下已挖出的“五一六”嫌疑名单,居然有三四十名之多。郭小川作为专案组成员,第一个发言。他讲的三个问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一,他明确表示作协不可能有这么多“五一六”。历次运动中坏人总是一小撮,据现在的名单,作协的“五一六”却占了三分之一多,这恐怕不实。而且年轻人居多,从自己平时和这些年轻人接触,感到他们很可爱,不一定有意反党。其二,搞运动不要靠逼供信,这样搞出来的水份太多,弄得自己被动,不好收场。其三,不要搞神秘化,要重视材料,并把材料交给群众,以免人们不明就里,只跟着造声势打态度,长久会挫伤大伙的积极性。
  听了他的发言,更加令我肃然起敬。然而结果却是郭小川遭到驳斥和批判。听说,第二天郭小川就被清除出专案组。
  文化大革命中对“走资派”、“牛鬼蛇神”和“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一拨接一拨的轮番揪斗,搅得周天寒彻,“洪洞县里没好人”,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汤浩在化名写的《湖畔?秋歌》的原稿中写道:到了干校以后,斗天,斗地,同时也没有停止与人斗,不过斗争的矛头不再指向“走资派”,而是指向“五一六”了。
  “五一六”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军宣队在全体大会上宣称“五一六”是暗藏的反革命组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于是一个又一个被怀疑为“五一六”者被揪出来,勒令他们交待罪行。被怀疑为“五一六”者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奇怪的是:那几个被称为“骨干分子”的,无论怎样大会斗,小会批,坚决否认自己是“五一六”,坚决不承认发展某某某某参加了“五一六”,而那些“自愿加人”“五一六”的,则揭发批判,赌咒发誓,痛哭流涕,表示悔悟。全体人员每天在沙场挖沙筛沙,在基地打坯盖房,在沼泽地里围湖垦荒、叠埂犁地、插秧锄草之余,就是开大会斗争“五一六”。一方坚持说“没有”,另一方坚持说“有”,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打态度、打立场。重大嫌疑分子被关在牛棚里,深更半夜被打得死去活来,不时传来阵阵悲惨的叫声,令人不忍卒听。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茫然不知。一种奇怪的现象引入深思:为什么一个个被揪出来的“五一六”,全是文化革命初期的造反派?事隔30年之后,我才明白:文化革命初期四人帮利用造反派揪走资派,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为了灭口,就把他们打成反革命。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在山坡上放羊,举首遥望,但见一只雄鹰正展翅翱翔在蓝天白云间,突然,“砰”的一声枪响,那只雄鹰一头栽下来,掉到对面一座小山的树丛间。眼前的这一幕,使我不由得陷入往事的回忆:
  在静海干校时,郭小川看见对面右派劳改队的点点灯火时忧郁地说:“谁知道那儿有多少冤魂啊!”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咸宁干校所谓深挖‘五一六’运动,纯粹是无中生有。军宣队曾经让我参加‘五一六’专案组,我一看材料就是假的,哪有这么一个‘五一六’呀?有的人政治上幼稚,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可是,有的人是延安的老干部,整风、抢救,审干、反右,几十年的工作经验,难道看不出来吗?明知是假,却昧着良心跟着跑,伤害无辜,这是不能原谅的!”
  《人民文学》周明回忆说:我们被下放到湖北或宁“五七”干校后,有相当一批同志的孩子也跟着下来了,大家叫这批孩子是“五七路上的向阳花”。阎纲也带了刚满12岁的儿子阎力下到连队。小阎力聪明、懂事,长得可爱,可谓英俊少年,因此大家都喜欢。我和阎纲是陕西同乡、大学同窗,又 是多年同事和好朋友,在干校,先后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而且说是一个集团的,分别被关起来。后来,专案组从我们身上“深挖”不出名堂来,几个月后,便宣布将我们“放回到革命群众中去,在群众监督下继续老实交待问题”。
  恢复一点自由后的一个休息天,我和阎纲秘密约好在一个山坳里见面,为了防止万一被人发现,我们叫上小阎力在远处树丛中放哨。这孩子真懂事,在我和阎纲见面的几小时内,他始终警惕,坚守岗位。这样,我们俩才得以相互倾心交谈,吐出了一肚子的委屈,也明白了专案组逼供信的鬼花招。我们更加清醒地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反革命,一定要设法摘掉这顶强加在我们头上的帽子!
  不巧,我们这次的会面,仍然没有躲过专案组的严密监视,当天晚上班里开会,我俩又被狠狠批了一通!
  《文艺报》周明回忆说:在两派斗争中,我、甘棠惠、阎纲成了黑帮被揪出来,郭小川心里有数,什么也不在乎,称我们为“‘三家村’周、甘、阎”,后来说不叫你们“三家村”,叫“‘四家村’周、甘、阎、郭”。
  作家协会的干校5连,大抓“五一六”,一个夜晚,我听到郭小川和新任的连指导员严文井对话,郭小川气愤地说:“这些人被打得这么厉害,经常被搞‘喷气式’!什么是老干部?老干部能这样做吗?在党的培养下我们不能让他们破坏党的声誉,我们得干预。”于是写了《声援书》递上去,从此被管制起来,在湖里劳动。
  郭小川写了歌颂毛主席的诗,被说成歌颂林彪的。我有病,他身体也不好,他的诗是在我屋里写的。我们在屋外下棋,我问他:“我是‘五一六’现行反革命,你这个历史反革命敢和我下棋吗?”他说:“不怕!”别人下地回来了,他不避嫌,继续下棋。
  到了干校后期,郭小川最关心的三件事之一就是:这么一大批干部将来怎么办啊!“哪有什么表啊,你千万别捅出去!”
  思绪又飘忽成宁向阳湖。
  从“清理阶级队伍”到再度横扫,从全面内战到万家墨面,五七干校成了对文化人实行军事管制的改造农场,腥风血雨!
  一次,我问严文井和郭小川:“干校现在围湖造田,比起当年你们南泥湾垦荒来怎么样?”他们不约而同回答说:“当然苦多了!”闻之大惊。“五七路,长又长,五七战士永向阳”,这里只管洗脑、不管打粮。
  两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经历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重击之后,我渐渐学会反推法,让忠奸易位、善恶颠倒,以致“坏人”越看越像好人,作家协会的“修正主义”和“五一六匪帮”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陈白尘创作的《太平天国?金田村》和《石达开的末路》抗战前已经上演,民族危难时张光年的《黄河大合唱》排山倒海,严文井在延安的窑洞里培养作家并被毛泽东所邀谈,“战斗诗人”郭小川经受过南泥湾的磨练,侯金镜忧患深重、刚正不阿,冰心、臧克家、张天翼更是现代文学史的骄傲,心想,这些人倒了,中国还有什么文学?
  1974年7月,中共中央发出通知,正式为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人平反,“五一六”案终成笑柄。而我,苦苦等到的结论却是这样一句话:“没有发现阎纲同志‘五一六’问题。”连当时宣读这一结论的(后任)支部书记严文井也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我到哪里去找结论?
  干校抓“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事,成为伟大领袖统治下一场伟大的荒谬,也给历史留下一个大大的疑团。到底什么是历史的真相?及至我30多年后从同在作家协会5连、同被打成“五一六”的难友汪莹的日记中得知铁的事实届,才终于找到真相的答案,汪莹根据日记记述如下:
  “学习班”分明是戒备森严的审讯室。房子不大,窗户也小,但被一块深色的布蒙得严严实实(后来我发现无论白天或黑夜都如此),桌上那盏油灯鬼火似地闪动着。桌对面的几位审讯者虽是平日熟悉的同志,此时十分威严。
  “汪莹,你听着,我劝你还是竹筒倒豆子的好,不要执迷不悟或存什么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出身如何如何,张会武不比你出身更好?结果怎样?不是全都交代了?你自己不交代,也不揭发别人,以为别人像你一样铁板一块,也不揭发你,那你可就错了!我们这里有你填的表。”
  参加“五一六”的时间:某年某月我到爱人那里探亲期间。
  参加地点:山东,我爱人任教的学校。
  联系人:阎纲的爱人刘茵。
  联系方式:刘茵把那张表寄给我,我填好再寄回北京给她。
  “这不可能!我探亲没几天,所以我的地址没有告诉其他人,事实上我也没收到过任何人的信,我爱人可以作证!”我火冒三丈。
  “汪莹,你听着,我提醒你:我们在审讯你,不是你审讯我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我站不住了。”我要求坐下。像以往每次受审时一样,我手里仍然紧紧地握着毛主席的红宝书,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紧紧地揪着一根稻草。
  “我想坐下,我站不住了……”我呻吟着。
  没想到我来例假了,血!顺着双腿像小蛇般地往下窜。真是雪上加霜。
  一次,我和人高马大的张会武相遇,正好打了个照面。“怎么样,你的胃还出血吗?”他停下来站在我面前,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苦笑了一下,就走开了。
  1973年,“五一六”的案子越来越明朗化,军宣队陆续地撤离,赵政委走了,张政委也将离去。临行前,张政委找我谈过一次话。
  “我们很快就要走了,我知道你对我们,尤其对我,是有很多意见的。”
  “您是有功之臣,您和赵政委不是都上北京请功领赏、高升一级吗?你们不是要和‘五一六’分子奉陪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现在怎么,要走啦?赵政委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在干校的风流韵事谁不知道?”
  “老实说,对你比对他们还是客气得多……”
  可不是?他们对有些“五一六分子”简直就是残酷斗争、人身摧残,连老乡们都关切地问:“你们那个‘大老黑’犯了什么法,打成那样?”听说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被整得胃出血,连大便都成黑的了。“大老黑”就是张会武。
  “您认为对我算客气的,不客气又怎么着?满门抄斩不成?查三代?像对待阎纲他们那样?你们不是掌握那份‘表’吗?”
  “唉,”这时他才叹了口气,说道:“根本没什么‘五一六’,哪有什么表啊!”他重复地说了两遍。
  “太离奇了。草菅人命!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力?”我怒不可遏。
  “唉,开始哪知道?后来知道了。已经收不住了。”他小声地说。
  “这是上头正式下来的……”
  “‘上头’是北京还是武汉?”
  “当然是北京?!不光是我们作家协会连收不住,其他连也一样……这件事你千万别捅出去!”
  我的热血上涌,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上几口,然后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我还读到进入新世纪后出版的吴德《关于抓“五一六”的起源与终结》一文,他这时说了真话:
  1970年3月27日,中央又发出了《关于清查 “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指出根本不存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要求进行清查和重点揭露它的骨干分子幕后操纵者。周总理找我谈话,说毛主席指定我任抓“五一六”的办公小组组长,公安部的李震任副组长。
  我们开了若干次小会,也没发现有什么登记表和组织情况等线索。
  
  侯金镜之死
  
  侯金镜铁骨铮铮,痛恨虚假,憎恶浮夸,向以正派、忧愤的实干家而著称。三年困难快要过去,阶级斗争又来了,而且一抓就灵,他喟然长叹:“吃饱了,又瞎折腾了!”“大连会议”受批判,他不胜感叹,说:“像邵荃麟这样一个宽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谁?”“从年轻时起,邵荃麟就献身革命,一生执著地忠于党的事业,仅仅说了几句关于写作方面的话,受尽折磨和迫害他得罪了谁?”后来又说:“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顾,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文艺报》我干不了了,喂喂鸡总该可以吧?到农场喂鸡,自食其力!”
  文革开始,红色恐怖,他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墙上挂着林彪的像,侯金镜指着林彪的像大骂“政治小丑”!后来被红卫兵告发,五雷轰顶!差点没被红卫兵打死,当晚回家,喝了敌敌畏,幸被抢救。
  1969年9月,我们全被下放到干校,侯金镜全家连窝端。侯金镜最爱是书,家有书橱十多架,被认作“封资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这些书只好送的送、卖的卖,唯有鲁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鲁迅的书籍一本没动、一页不丢,同他认为最经典的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装箱,运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镜属罪大恶极的重犯,风里爬、雨里滚,白天当苦力,夜晚啃马列,烈日下挑重担、炼红心,苦不堪言。
  他买了一只马灯和一个小马札,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马札上,深度的眼镜对着马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冬夜,屋外北风怒吼,床头的灯光闪动。张光年在《侯金镜文艺评论选集?序》里沉痛地写道:“多少个风雨之夜,我们从远处稻田摸黑回村,泥深苔滑,一路上跌跌碰碰,相扶而行。金镜是高度近视眼,穿大堤、过小桥、越沟坎的时候,往往要爬着走一段。我当时也常闹笑话。回到宿舍,我是疲劳不堪了。金镜洗脸更衣后,照例把小马灯拨亮,坐在小马扎上,俯身床边细读《列宁全集》,直到深夜。”
  侯金镜被调去与陈白尘一起放鸭,在烈日下放鸭时突然摔倒。但有人批评说陈白尘、侯金镜两人月工资都在200元以上,每天只拣100多个鸭蛋,一个鸭蛋竟然三块钱!
  1971年夏天,侯金镜又调到蔬菜班,夏天天旱,一天不浇,菜就蔫了。湖区的气温高达40几度,侯金镜的血压也是居高不下,连续20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门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连喝粥的力气也没有了。
  侯金镜担着两个大桶,一晃一晃地,临到大坝,放下担子,大口大口地直喘,我们同情,说:“你怎么能干这活儿!粪在桶里晃动最难挑了。”他说:“锻炼锻炼嘛!平路担着还凑合,只是过大坝比较困难,有时得一桶一桶提过去。”
  那天,天闷得像蒸笼一般,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被迫在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极点,累瘦了,不及洗漱,便放倒像干柴般已经佝偻的身躯。大约11点多钟,侯金镜的头从枕上滑下来,歪在一边,发出很响的鼾声。干校医院的女医生来了,除带来一只氧气瓶外,任何抢救的手段都没有。
  军宣队一直没有露面,但好多人都起来了,静静地围在小屋的外面。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对面的床上,默不作声。连长李季叫起食堂的大师傅老宋,老宋捅开火,煮了十来碗挂面,端给胡海珠,端给胡姥姥,端给医生,面凉了,谁也没动筷子。
  第二天金灿灿的阳光满屋都是,侯金镜的小屋静悄悄,蚊帐撩起来了,几件洗过的背心和短裤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草帽挂在壁上。马灯放在床头。人都下大湖去了,宋师傅说:“候金镜,去武汉――火葬场了。”
  侯金镜脑溢血发作,凌晨去世。时在1971年8月8日,卒年50岁。
  侯金镜顶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走了。
  在全连大会上,侯金镜被宣布为“自然死亡”。
  侯金镜要是多活35天,就能看见他指认的“政治小丑”如何被历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镜去世两个多月后,1971年10月14日,全连大会才宣布解放侯金镜,结论是:在“文革”中犯了“严重政治错误”。
  侯金镜的爱人胡海珠的眼睛要哭出血来。她说:永远不能忘怀1971年8月7日夜晚到8月8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着三道箍,像扔一根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汽车就开走了。那是我的亲人啊!”
  侯金镜的骨灰到京,骨灰安放仪式办得匆忙,简陋得连一张遗像也没有,我们这些受惠于他的、目睹了他的苦难的学生们,没有被通知到,没有机会向他满身疮痍的遗体告别。1979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在京为侯金镜补开了追悼会(与韩北屏一起),周扬、林默涵、夏衍、刘白羽、张光年、严文井、丁玲、谢冰心、阳翰生、冯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贺敬之都来了,隆重,然而悲凉。侯金镜被害,孤魂怨鬼离世,他走了,但是,他埋在了人们的心里,他还活着。在《文艺报》的报史上,他将永存;在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史上,他将永存。在个人文艺崇拜、偶语弃市的年代,在作为“文艺红旗”的《文艺报》上出现像侯金镜这样有胆有识、刚直不阿的批评家,是艺术良心的胜利。
  37年了。2008年元旦一过,侯金镜的遗孀胡海珠在病中打来电话,说:阎纲,你和永旺编的《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我收到了,非常动人,勾起我对那段生活的回忆,阎纲啊,你给金镜编个集子吧!我不行了,80多了,眼睛不能看东西,肿瘤要确诊,你给金镜编一本书留个纪念吧,不然我难以瞑目。你再写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说,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帮你做这件事。你再给谢永旺说一声,我们两个一块商量着编,整个包下来,你最后通读一遍就行。她说,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说,我们二校,我们通读,后记我写,序言最好请胡可,他们是老战友了。她很满意,说,我这就给永旺和胡可打电话。
  编辑侯金镜纪念文集,心情十分沉重。
  侯金镜的死,是人民的损失,文艺的损失,国家的耻辱。人们不能忘记他。
  受胡海珠的委托,我和谢永旺编辑这本书稿,也就是《文艺报》时期侯金镜的两个学生担当此任。当书稿递到我们手里的那刻,我们的双眼一片模糊。
  收入本书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镜当年的老战友;有建国后特别是《文艺报》时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诗人、作家、评论家;有他患难与共的、亲爱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战友秦兆阳写道:“可惜啊,已当盛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必定不再是‘无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过去应该说而未说的话、后来有很多应该 说而可以说的话要说啊!历史,从来是无字之处的文字比有字之处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话,被活着的人忽略了,被复杂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带走了。”
  亲密的同事张光年说,当时文艺界一方面要同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作斗争,另方面必须努力克服教条主义的、简单化的粗暴批评,二者严重地束缚着创作的发展,正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侯金镜以“热情而细致的园丁”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荐新人,嫉恶如仇地迎击粗暴。
  我们当时就在张光年为主编的《文艺报》做编辑,感同身受。
  侯金镜是1971年8月8日凌晨逝世的,书中有的文章时间有误。陈白尘说“侯金镜是1957年以右以后从部队调来充实《文艺报》领导骨干的。”其实,他是1954年底调到中国作协的。孙犁说听到林彪死后侯金镜如何如何。其实,侯金镜是在林彪摔死的35天前去世的。有的说侯金镜是“山东济南人”,有的说是北京人,胡海珠说侯金镜自小就在天津上小学和初中。有文章说,侯金镜指着林彪挂像说:“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丑?”有的说他说“是个野心家,小丑”。还有的说是“政治小丑”。
  但是,侯金镜骂“小丑”的事是如何暴露的,需要加以说明。杨匡满回忆:侯金镜指着墙上毛主席像旁的林彪像对冯牧说:这家伙真像个小丑!侯金镜还引用历史典故,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教训,其含沙射影自不待言。要命的是这些谈论星星点点地被他们未成年的孩子听到了,这些小孩子被抓去严刑拷打,说了实话,于是侯金镜、冯牧,还有著名的电影剧作家海默、画家刘迅,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海默拒绝招供,被活活打死,刘迅被投入牢房。作协的“革命群众”也立刻批斗侯金镜和冯牧,有人还上去煽了耳光,更有外面大专院校的学生进机关来,对他们拳脚交加。侯、冯只好承认“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行。是晚,侯金镜回到家中,喝了一瓶放在厕所里的敌敌畏自杀。第二天一早被抬往医院,奄奄一息,翻着白眼,大小便失禁。
  又有人说,是隔壁一个小孩听见后告密的,有的则说是红卫兵报告的,有的说是棍棒之下侯金镜一个人承担的。
  专就此事,我向《文艺报》的同事、当时专案组的召明询问就里。召明说:“这事我清楚。”她介绍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侯金镜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室内挂着林彪的挂像,冯牧一边扫地一边愤愤地说:“排除异己,小人得志,斯文扫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镜便直指林彪的挂像鄙夷地骂道:“政治小丑!”我问: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说,后来,对“黑帮”的管理有些松动,冯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妇邀去聊天,他们的孩子用自行车把冯牧驮到南城中国歌舞团家里,冯牧不谨慎,把那天如何大骂林彪的事和盘托出,抒发郁结的怒气,孩子听见了,回到学校传播开来,被学校的红卫兵告发,然后兵临作协,提审冯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镜,差点没被打死,当晚回家,侯金镜喝了敌敌畏,后被抢救。
  对于这件事,胡海珠是这样说的:“金镜咒骂林彪为‘小丑’那件事,原发生在文革初期,是对着冯牧同志说的,冯牧不小心竟说出去了。被揭发出来时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时已到了1968年春天,为此,他在单位挨了斗挨了打,回来却对我说:‘冯牧不是故意说出来的。”“绝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说出去与不说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思想,怨不得别人。而且,他那样嫉恶如仇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也会爆发。”“他和冯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两人之间有什么隔阂,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怨言。相反,他总是对我说:‘人家不是故意说的。’两人关系一如既往。他这种博大胸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感到我的心灵也进一步净化了,升华了。”
  这些充满血泪至情和人道精神的铁的史实,震撼着人的心灵,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更加清醒地面对过去,面对现实,面向未来!
  胡海珠委托我们编结侯金镜的纪念集时,还要我同时办理出版事宜。我说,现在出书难,不少老作家自费出书,连作协自己的老作家出书也得自己出钱,你出不起。她说,出版社要价不低,我根本不考虑,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厂,少花些钱,印百把本赠送亲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受四人帮的迫害,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国将不国、家徒四壁的艰难时刻,竟把扣发的1200元工资一个子儿不留地上交党费,胡海珠也上缴了补发的克扣的工资800元!而《纪念侯金镜》一本小书,还得自己掏腰包!找谁去?中国作协的作家出版社吗?我很想打个报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出版前后的艰难困苦,最后还是忍了。
  两个月后,《侯金镜纪念集》自费出版,印200本,提供了不少珍贵的资讯,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艺报》上发表,胡海珠电话里唏嘘着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现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原《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革命老干部,文革中备受折磨,年老多病,双目无异于失明,拖着一只文革中致残的双腿艰苦度日。
  臧克家与《忆向阳》
  臧克家刚到干校时,和冯牧同住在农民的家里,连队的伙食很差,冯牧偷偷到当地的小铺里买些罐头来,等到天黑,二人悄悄分享。不料,东窗事发,冯牧成了“反面教员”,小会批、大会斗。
  后来,老弱病残者得到一些照顾,分配臧克家与冰心、张光年等看菜地、值夜班。他说:“那是一段最值得回忆的日子。这不光是因为看菜地时,一人独坐,面对壮阔的大自然,可以浅唱微吟,一解胸中块垒;值夜班时,万籁俱寂,自由自在,主要的是可以和与我交接班的光年同志对坐聊天,这在当时真是一大快事。”
  再后来,成立“学习室”,连部让他代为管理,他高兴得不得了,像小孩儿一样地乐,常常把笑挂在脸上。我是他这个领地的常客,也愿意拉他到屋外的坡沿上交谈,他也总是兴致勃勃地播放他那速率极高的山东腔。粉碎四人帮后,他的文章里写道:“阎纲常常是头一个进学习室来,末一个离学习室去。”
  臧克家虽然有“叛徒”的嫌疑,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大诗人,他也以诗人自居,何况他给毛主席改过诗。
  臧克家够胆大的,敢给毛主席诗词提意见,而且提意见最早,也最多,甚至帮毛主席改诗!这一举动不但震动文坛而且蜚声全国、全世界。
  臧克家建议将《沁园春?雪》的“腊”改为“蜡”;将《词六首》中的“于某某年”的“年”字勾去;将《七律?登庐山》的“热肤挥汗”改为“热风吹雨”等等,凡23条,13条被采纳。毛视臧为诗友,回信给他说:“你细心给我修改的几处,改得好,我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臧克家受宠若惊。
  毛主席诗词的修改,《毛主席诗词》的出版,臧克家的功莫大焉,臧克家诗人的身价大为提升,同时随毛诗的发表而名扬天下,所以,他对毛怀有特 殊爱戴的感情,不但服膺毛指引的道路和方向,而且不辱“诗言志”、歌功颂德的崇高使命,故而,变成阶下囚以后,仍念念不忘赞美“五七道路”多么宽广,思想改造如何有效,且诗意盎然,足见其情分之深。
  他很高兴同年轻人接近,我们的墙报出诗专号,他出奇的积极,视我们如诗友,热情鼓励并帮助修改。我曾向他请教过多次,特别是韵律方面。他一方面要我讲求声韵的优美和起伏,一面要我自由挥洒不受平仄的束缚,旧瓶装新酒,像绝句又不像绝句,像律诗又不是律诗,只要二四六押平声韵,也可以超过六句,写得长些,中途换韵,总而言之,还是早先的观点:“我是一个两面派,旧诗新诗我都爱。”取旧诗之精炼,取新诗之自由。
  我在干校写的诗,都送给他看。
  他回北京后,常常想念大家,书信往来,互致问候。只要我们一回到北京,他总是热诚相邀,热情招待。他喜用明信片,投递很勤。他寄我的书信明信片多达十余件。周恩来总理去世,我调仿“满江红”,写了一首《魂去也》,激起他不禁的感念。
  海啸山崩,星移斗转,何处英灵?望烈士碑玉,热泪洗遍;水封时节,白花满城。长波呜咽,松涛抽泣,大地无处不悲声。悼别逝,穷天下笔墨,诗祭难成。
  相业自古难撑,谁似他这般亲躬。忆潇洒谈笑,四座风起;横枪跃马,文采武功。大义凛然,浩气荡荡,顾盼人民总是情。魂去也,见导师马列。月色清明。
  他让我无论如何争取发表,以寄托哀思,代表大家也代表他。
  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己是个诗人,不忘同领袖的诗交,不忘诗人的责任,他的本意出自纯真。
  臧克家对干校有情,不论是干校的难友还是向阳湖这块地方。他其所以在向阳湖畔感受到快乐,盖缘于他一生化不开的“乡村情结”。
  长期的城市生活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农民意识和乡村习俗,如影随行的乡野情结和田园记忆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我见他常常是粗茶淡饭,穿的衣服比村干部强不了多少。臧克家身居城市、向往乡村,向阳湖恰恰从另一个层面给他打开一方天地,让他回归到梦寐以求的大自然,他不失眠了,饭量也增加了,他感谢生活,即便离开向阳湖,依然对那段生活抱有深深的怀念。
  大自然的美和劳动中的战友情,触动诗人的神经,激起他的创作冲动,终于在1972年10月因严重的心脏病获准提前返京后,“人,回到了北京,而心,还在咸宁”,“身离心不离,生死不相忘”,便诗兴大发,一发而不可收止,陆续写下《向阳湖》、《离别干校》、《老黄牛》等诗篇,难友传阅,颇感精美,也觉新鲜。受到欢迎后,他继续苦吟,四个多月共写出57首赞美干校劳动生活的小诗,有意以五十七首暗合五七干校,总名《忆向阳》,一色的格律诗,大多五绝和七绝,是回忆,是情景的写照,情景交融,也是寄托。
  臧诗不老,好功力!
  一颗赤子之心难免有些天真,然而,都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直朴而且真诚。
  夜间哨急鸣,
  秋收早出工。
  摩肩不识面,
  但闻报数声。
  ――《早出工》
  归来天地尽混茫,
  带雪冲风入草房。
  近火潮衣蒸白雾,
  沾身热汗化冰凉。
  声声火爆交心响,
  阵阵喧呼快意扬。
  一日辛苦成大乐,
  战友围炉话棉粮。
  ――《大风雪,收工暮归》
  横行如线竖行匀,
  巧手争先试腰身。
  袅娜翠苗塘中满,
  斜风细雨助精神。
  ――《微雨插秧》
  块块荒田水和泥,
  深翻细作走东西。
  老牛已解韶光贵。
  不待扬鞭自奋蹄。
  ――《老黄牛》
  好一个“老牛已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忆向阳》问世后,臧克家的挚友姚雪垠等作家提出异议,或认为反映毛主席改造知识分子的主题尚欠深刻;或认为美化干校生活,甚至说:“干校生活那么美,你为什么离开干校往城里跑?”或认为作者“歌功颂德”,美化错误路线,回避四人帮对作家的迫害。朋友间大伤感情,为臧克家始料所不及,纠纷竟闹到周扬那里。然而,《忆向阳》广为流传,吟诵者夥矣!《老黄牛》等名篇,不胫而走,请题者驱之若骛,纷纷装裱,挂在室内。特别是“不待扬鞭自奋蹄”一句,倒背如流者大有人在,几乎成为劳动与运动时代人所共知的名人名言。
  一位写过《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的作者,一位被诬为“革命叛徒”的老诗人,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烈火中锻了又炼,贫病交加,形销骨立,竟然从中体味出诗意,给作家们不堪的干校生活留下堪可回忆的素描……这也是诗!像鲁迅说的:也是生活!
  然,原罪的身份和争相脱胎换骨的虔诚,决定了臧克家和他的反对者姚雪垠等老一辈作家(也包括我等那时的小字辈在内),终究摆脱不了绝对正确的羁绊――导师崇拜。时耶乎?命耶乎?
  1985年10月,臧克家80岁生日,张光年将其戏作《采芝行》中的两旬写成一个条幅送他:“与君共守向阳山,谨防狐鼠伸黑爪。最是夜阑人静后,踏雪巡山直到晓。”说的就是当年干校日寸他们共同值夜班的情景。这条幅在臧克家的客厅中挂了很久。
  1989年,臧克家85岁生日,他当场答谢小诗一首:
  同志众朋友 鞭我向前走
  愿作老黄牛 拉车到尽头
  他给我的一封信中坦言,他最喜欢老黄牛,他最喜欢的诗作也是《老黄牛》。
  
  诗可以怨
  
  我在干校写了将近廿首诗,有歌颂五七道路宽又长的,有歌颂劳动的艰苦与喜悦的,有观后、读后抒情的,有思念妻子儿女的,也有忧国忧民的,但不少是歌颂错了的,为鸣鞭者歌,且无诗味。 干校每年一次探亲,“五一六分子”也不例外,但我不行,让小儿阎力一个人回京探亲也不行。后来申请,仍不准,原因是孩子妈也成了“五一六”。刘茵受我的牵连,完全失去自由,家里还有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阎荷。孩子拉练磨透了鞋底,可是妈妈在哪里?
  黄河草?兰州大学(1970年来完成稿)
  那年节庆喜夜长,新春辉煌昆仑堂;阵阵锣鼓声声唱,潇洒粉墨漫登场。
  掌声四起笑语喧,异口同赞小姑贤;更堪叹啊谁导演?目光重重寻板弦。
  红颊垂发青身柳,眯笑含羞踏云走;心纯似水底可见,情切似火总消愁。
  曾记否,强开口,院墙下,紧拉手;转身走,猛回首,繁星点点月如钩。
  通霄夜,心难收,趁好梦,巡天游:天安门前立大志,北海镜面荡轻舟。
  静观园深百花艳,暗自掩面带笑看;故意避开含羞草,此刻专寻红牡丹。
  烈士亭。眷来早,个中事,知多少;先问当年秋夜月,再问黄河桥边草。
  后来批准回京,因为刘茵已经“自由”。
  三字谣?喜相逢71年12月3日
  红日升,喜讯惊,廿月整。喜相逢,要从容,莫忘形。
  入夜醒,计行程,梦不成。绕堤埂,心飞动,更难平。
  衣带松,担不轻,谁歇停。行匆匆,离成宁,驾长风。
  怨车重,催时钟,寒露凝。长江送,黄河迎,到北京。
  到北京,风雪猛,辉煌景。四楼顶,果有灯,血沸腾。
  敲门声,无动静,人未等。相依命,新婚兴,甘苦共。
  受我连累,妻儿遭殃,我想死,自杀拉倒,但不能。女儿阎荷8岁,无人照管;儿子阎力早已是“反革命狗崽子”,随我下到干校。刘茵一再来信劝我,全是同样的意思: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哪怕实在活不下去,也不可轻生……只要人在,必大白于天下。
  事情过去40年了,不堪回首。不要说孙子辈儿了,就是儿子、女儿他们,早已将个人迷信当成发神经,将写真实当作编故事,将苦难化为一笑,笑当时朝野上下,笑你们活该倒霉!20世纪初,《文艺争鸣》朱竞曾让我回答她的提问:“20世纪,您最耻辱的体验是什么?”我说:“是高喊‘专政万岁’,却被‘万岁’不容分说地专了政。专案组恐吓我:‘不承认,苏修来了首先枪毙你阎纲!’幸亏没被枪毙。枪毙时再喊‘万岁’,岂不无耻万岁了!”
  下放五七干校长达6年的时间内,深感孙中山先生早就痛加追责的“集会有禁,文字成狱,偶语弃市”的那套统治术难以为继,国家前途渺茫,个人生存无望,瞻望未来,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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