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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教我这样面对死亡]如何教孩子面对死亡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了三十多岁,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为了女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尿疗”。所谓“尿疗”,就是喝尿,每天喝自己早起的第一泡尿,美国人说它“小可以治疗感冒,大能拯救晚期癌症患者的生命,对所有的疾病均有疗效”,“而且还可以激活人体固有的治愈率”。“不信吗?事实胜于雄辩!”《尿疗治百病》一书,日本人中尾良一著,说得神乎其神。我并不全信,但是死神已经叩门,稻草也许能够救命。我先在自己身上作试验。每天,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毫不犹豫地举起量杯,仰脖儿,一饮而尽。我向所有的人保密,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美丽的夭亡
  
   1997年,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的评选工作开始启动,我忝列评委会成员。事有凑巧,女儿阎荷被中国作协指定为评委会秘书,兼初评组的成员。
  12月17-21日,以袁鹰为首的评委们,假和平里大酒店进行评选,在为期5天的繁忙中,阎荷细致周到、和蔼可亲的服务受到评委们一致的赞扬。大家哪里知道,在女儿似乎不知疲劳的身影里早已有大量的癌细胞潜伏,偷偷地吞噬着她美丽的身躯。
  1998年的5月8日,阎荷腹水,住院后做各种检查,但鲁迅文学奖在深圳颁奖的日子临近,她和我都须及时订票。阎荷的大姑一家在深圳,事又凑巧,我的胞兄、大侄女当时正好在深圳大妹家做客,大家欢天喜地,早就盼望着难得团聚的日子,可是我不得不撇下她独自登程。
  到深圳后的第三天,深夜24时整,儿子阎力急电找我,说妹妹腹水化验中发现癌细胞,让我刻不容缓寻找抗癌军医黄传贵。电话里,刘茵泣不成声:“阎纲,救救咪咪,救救咪咪,她才36岁!”
  癌症晚期和死亡只差一步之遥,我清楚地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每一刻的镇定和从容都需要百倍于常人的坚毅和柔韧。
   为了女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尿疗”。所谓“尿疗”,就是喝尿,每天喝自己早起的第一泡尿,美国人说它“小可以治疗感冒,大能拯救晚期癌症患者的生命,对所有的疾病均有疗效”“而且还可以激活人体固有的治愈率”。“不信吗?事实胜于雄辩!”《尿疗治百病》一书,日本人中尾良一著,说得神乎其神。我并不全信,但是死神已经叩门,稻草也许能够救命。我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每天,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毫不犹豫地举起量杯,仰脖儿,一饮而尽。我向所有的人保密,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最后的日子里,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嗜器官造成的剧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而且,不间断地用药、做检查,每天照例的检血、挂吊针,都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谁受得了呵?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作家们多来探视,张锲和周明称赞:“咪咪,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
  阎荷喜欢读小说,我给她带去写法别致的《人寰》和着眼人性的《大明宫词》。茅盾文学奖评奖开始,她点名要《许三观卖血记》和《尘埃落定》两部长篇。她说,苦中作乐,多一份额外的享受。我问《尘埃落定》如何?她说,《尘埃落定》是美文,艺术上要什么有什么,绝对一流!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又赞叹说:“《许三观卖血记》清新隽永如白话诗,《尘埃落定》简直就是诗小说。”期间,雷达趋前探视,称赞咪咪这孩子通达,净跟叔叔开玩笑。
  痛彻心肺的女儿,已经到了最后坚持的阶段。她强打精神大睁双眼看世界、看亲人;看她生活过的三十多年的美好世界,看周围息息相通的亲人们。她千方百计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用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睛扫描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亲身感受的人情世相。她在亲人面前天真地笑、疯狂地闹,掩饰她内心深处绝望的哭泣。患病以后,她用相当大的精力甚至强颜欢笑博取亲人的欢心,她担心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搭给她为她付出的太多太多!我太理解咪咪了,所以,暗中坚持喝尿,甘愿受苦,亲自为苦难的女儿踩出一条逃生之路,让她感受亲情的巨大付出对于挽留女儿的生命绝非徒劳。但是,这一切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
  胃管里流出黑色的血,医生急忙注射保护胃黏膜和止血的针,接着输血。就这样三番五次地。我仍旧用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等待奇迹的出现。
  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
  女儿在病房从不流露悲观情绪,她善良、聪颖,稳重而有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不含苦涩的慰藉,大人孩子、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为了改变病房里的气氛,阎荷总是主动拿亲人开心,说:“咱们家的人都起了些什么名字呀,硬邦邦、干巴巴!什么烟缸儿(阎纲),烟粒儿(阎力),再来个烟盒儿(阎荷)!”“咱们家不但有作鞋(中国作协)的,而且有舞鞋(中国舞协)的,到了儿不定还有锯鞋(中国剧协)的!”这时,再沉重的心也会快活一瞬。
  7月18日凌晨4时,女儿喘急,大家的心随着监护仪上不断闪动的数字紧张跳动。各种数字均出现异常,血氧降至17。女儿眼睛睁开了,旋即失去光泽……哭声大作。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却哭不出声来。我吻着女儿的前额。《文艺报》的副主编李兴叶、贺绍俊他们都赶来了,我转达女儿的叮嘱:不开追悼会,不和遗体告别。
  伴随着哭声,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抚摸着她僵硬疼痛的双腿,再吻她的前额,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孩子,过不多久,你我在天国相会。”
   文艺报社专为女儿设灵堂供人吊唁,灵堂上悬挂着阎荷病中致《文艺报》同仁信中的两句话:
  
  苍天有眼,愿我所爱的人平安健康!
  愿世界更加美好,天空依旧湛蓝。
  
  左右两旁的挽联是:
  
  平平常常过一生都说是好人
  许许多多闪光处全会记心中
  
  党支书吴泰昌题字:“永远的咪咪!”
  
  
  送走女儿回来,整理她的上衣,发现口袋里贴身装着一张纸片,是她和女婿的笔录,因为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
   ――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谁也别替我受苦,还是我一人承受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它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
  ――生病没有舒服的, 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
  ――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
  ――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
  ――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 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后来,又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一则有标题短文,约作于第十一次化疗之后。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却变得坦然。“思丝” 即思恋青丝,女儿的女儿叫丝丝。
  
  思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了三十多岁,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这时候我该费一番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洗洗呢,还是省点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渣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稍稍过来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到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劳驾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呢?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健康重现、青丝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女儿的死让我在精神上打破时空、超越自身,使我对于生命和文学都有了新的看法。我想起马克思1883年“安详而毫无痛苦地长眠”以及恩格斯动人心弦的忠告:
  
  医术也许能使他再拖上几年,使他毫无希望地消磨残生而不是立刻死去,以此为医学技术增光。但这绝不是我们的马克思所能忍受的,面对着许多未完成的工作,渴望去完成它又苦于无能为力,这样活着对他来说会比安然死去痛苦千倍。他常常喜欢用伊壁鸠鲁说过的一句话:‘死对于死者并非不幸,对于生者才是不幸。’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伟大的天才憔悴衰老,消磨残生,去给医学增光,去受他年富力强时痛骂过的庸人们嘲笑,――不能!他的逝世要比这强过百倍。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怎样度过死前的时光。毫无希望地消磨残生不人道,让晚期癌症患者备受疼痛和折磨同样不人道!
  到了那一天,我情愿让自己痛痛快快、“立刻死去”!
  阎荷的墓碑上镌刻着我写的《我吻女儿的前额》里的两句话:
  
   美丽的夭亡。她没有选择眼泪。
  她的胸前摆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38朵。
  
  女儿去世那天,儿媳张帆正在住院候产;女儿去世的第三天,胖小子出生――一切都发生在协和医院同一座大楼里。宝宝坠地的第二天,八宝山满眼的白花,女儿告别亲人上了天。
  给宝宝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儿子阎力说,家里几代人的名字生冷硬,五行缺“水”,心头有火,笔头枯瘦,就叫他“阎?润”吧,可是派出所上户口时,印出来却成了“阎蒙润”,“?”字早已将三点水“氵”给简化没了。
  次年7月21日,蒙蒙生日,那天,我作了3个纸糊的空心盒子,分别写上“当官”“大款”“科研”的字样,先问“蒙蒙几岁了?”他翘起一个大拇指;再问“属什么?”他拉了个长音:“龙――!”然后让他抓,看他捅破哪方盒子。他捅破了,一看,是“科研”,大家十分满意。
  2002年蒙蒙两岁生日,坐在沙发上发愣,突然一声:“我想姑姑了!”问:“姑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怎么去啊?”“开奔驰车去。”“咱家没有奔驰呀?”“买!”“你有钱?”“没。”“那怎么办?”“挣钱。”“怎么挣?”“到银行上班!”
  2003年蒙蒙3岁,问:“姑姑呢?她怎么老不回家呀?人家乐乐的姑姑都回家。”“姑姑升天了。”“我要坐飞机找姑姑!”
  2004年蒙蒙4岁,一个冬夜,妈妈带他送寒衣,他问:“姑姑,你冷不冷?”烧纸衣时,他找来小棍儿作柴火,蹿火冒烟,缕缕青烟直上云霄,他不禁跳起来大叫:“升天了,姑姑收到了,明天就回来了!”然后蹲下来烧纸钱,说:“姑姑,这是我给你送的钱……你想我吗?我特别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回来我就有姑姑了。小朋友们都有姑姑,还到幼儿园接他们回家,就我没有姑姑接……我只好管妈妈叫姑姑了!”回家的路上,他边走边看星星,问:“姑姑到底在哪,为什么不说话,她到底想不想我?”
  
  女儿去世,散文找我。《我吻女儿的前额》(女儿周年祭)和《三十八朵荷花》(为“感动中国的爱情故事”而作)流传很广,湿人双颊。我愿它进入每个家庭,让天下的父女、母女、夫妻、男男女女都能接受它,为健康,为骨肉亲情。
  
  女儿去世后,牛汉很难过
  
  女儿去世后,牛汉很难过。他来电话说: “这孩子好,我难过极了!阎荷只看过我一次,但是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牛汉留给我的印象也是深刻难忘的。
  牛汉因为报考过西安的圣路中学,我曾在圣路中学考上第一名,抗日时期他在陕南上西北大学,他父亲1938年到我们醴泉县县城谋过事,所以,他见我总是首先打招呼,叫“乡党!”再用陕西话的发音呼叫我名字。我叫他“大个子犟牛”“蒙古大个儿”或“蒙古大犟牛”。他一米九0,我一米七七,我说:“你人高牛大!”
  牛汉最佩服胡风。1965年审判胡风时,周扬坐在台上,牛汉公然当庭为胡风辩护,说胡风问题只是文艺思想问题,不承认胡风反革命,当场被轰下台去。牛汉此举,全场震惊。
  牛汉非常敬重阿垅,认为阿垅狱中的《申诉书》大义凛然,惊天动地。《申诉书》直言不讳,说: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完全是迫害和欺骗,是党的一大错误,必须彻底昭雪,“至于我自己,可以被压碎,决不被压服!”牛汉说:“这样的材料,我写不出来。”
  牛汉最惋惜的人是路翎,谈起路翎,心碎了,又肠变得更坚硬了。路翎精神失常,牙齿脱落,双颊深陷,扫大街,一遍又一遍地扫,不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理他,即便酷暑,凡阴凉阴影处一概避开。一个满肚子的故事、见朋友滔滔不绝、下笔如有神的才子,一场冰雹砸成一口枯井。白水一杯递给牛汉后,老伴抱歉说:“家里没有茶。”
  牛汉办《中国》时,用尽了力,帮了丁玲大忙。1984年,我所在的《小说选刊》搬到地安门大街,正好同《中国》编辑部为邻,我看过他,剖心地聊。我说,社会上对丁玲啧有烦言,认为她“左”,“左右说丁玲”;认为周扬由“左”变“右”,表示忏悔,林默涵他们却当面批评他放纵资产阶级思潮,牛汉你怎么看?牛汉说,老太太太复杂,但不能说“左”,她比周扬强多了,我尊重她;周扬不然,整了多少人!延安来的老作家们都说,你看他忏悔整人双眼落泪,一转身,又继续整人。他暗指的可能是为丁玲彻底平反的事。
  《中国》后来办不下去了,丁玲到处奔波没人理睬,人事关系更兼经费困难,对中国作家协会积怨很深。牛汉诉苦说,作协党组见死不救,令人大惑不解。他说,他特别恨党组书记唐达成,又一想,丁玲一案也冤了唐达成,他也不容易,因为30年代以来的宗派主义仍然左右着文坛。当他后来了解到唐达成是被政治异化、是异化的社会毁了唐达成以后,他释然了。他说,我这人看上去是个好斗的牛,其实我很温情,是严酷的历史改变了我,我这一辈子没有快活过,没有幸福过,历史欺骗人,人没有办法,毛主席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我也学,在斗争中求生存。
  1996年第六次文代会上,我和牛汉编在一个组,房间一墙之隔,相谈甚欢。我提醒他说,一个自称是“亚洲第二个泰戈尔”的鹏鸣你知道吗?是个骗子!他竟然作注说,他的《抒情诗选》的主编是艾青,编委是曹禺、陈荒煤,责任编辑是张志民和你……不等我说完,牛汉跳起来了,“他妈的,我和张志民已经把这家伙告到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要求依法处理”。“听说鹏鸣后来还找过你?”“这家伙不要脸,一来家,我就把他推出门外!”
  牛汉说,乡党,咱们在咸宁五七干校还是同学呢!我说是啊,我们作家协会和你们人民文学出版社都在一座向阳山上,但是,你是菜农,天天下地,我是野战军,天天下湖,难得一见。牛汉说,他和冯雪峰都在菜地干活。我说,1958年作协开了二十多次党组扩大会,会上,万炮齐轰冯雪峰,连许广平也出来作伪证,郭老怒目相对,严厉地批判说,冯雪峰20年前在上海分裂文艺战线,闹出两个口号之争,完全是你雪峰在作怪……齐声唤、战犹酣、枪林逼,整得雪峰有口难辩,最后批倒批臭、开除党籍。我们当时也跟着呼口号……听说他想自杀。牛汉说,作协党组一次批斗丁玲、冯雪峰的会让他也参加了,许广平不像话。反右后的1959年,我问冯雪峰自杀的事,雪峰说:反右后期,邵荃麟找他,说中央希望他跟党保持一致。说你假若还想留在党支部的话,你就必须有所表现。问他怎么表现,荃麟举例说,譬如《答徐懋庸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你就承认你自己当时有宗派情绪,承认在鲁迅重病不了解的情况下,为鲁迅起草了这封信。雪峰异常痛苦,表示为难。荃麟劝他说,有问题先留在党内慢慢解决,假若被开除了,事情更难办。雪峰说,他知道荃麟传达的是周扬等人的话,是对他本人进行威胁。万般无奈,最后,点头,同意。雪峰说:“这是我一生悔恨、违心的事。我有好几天睡不着觉,胃痛得很厉害。我按他们的指点,起草了《的有关注释》,我以为这样党籍就可以保留,但是上当了,我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最后只有一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几次下决心去颐和园自杀,但下不了这个狠心。我的几个孩子还小,妻子不能独自谋生,只好等待将来――历史为我澄清一切。”牛汉说:雪峰眼里饱含着热泪,他也哭了。可是,到了80年代初,林默涵还指责雪峰写那则注释歪曲事实,是辱没鲁迅,要大家研讨雪峰对鲁迅的友情是否忠诚。
  我说,胡风一案和雪峰一案,还有丁、陈一案,都是革命名义下的文字狱,要平反,阻力重重,刁难种种。在四次作代会上,公木争着上台说:“我完全同意丁玲同志的意见,文艺界问题之所在,就是宗派问题。”引爆一片掌声。周扬接着讲话,讲到文艺界重聚、“文艺界的春天来临了”时,73岁的萧军在台下高喊:“周扬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秋天!”有趣的是,中央委托周扬在党校举行的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大会上的那篇重要讲话(涉及人道主义和人的异化)结果成了“有意违反中央的决定”,夏衍、荒煤、冯牧、王若水等等牵涉其中,文坛大乱。记得一位外国名人说过这样的话:国家的精英可耻,也就是国耻。
  ……我感慨万千,不禁浩叹:唉,牛兄啊,中国“新文学”曾经是政治文学,或者说文学政治,中国文学,流过血啊!
  2000年,由杜惠、郭小林、郭岭梅三位亲人编辑的12卷《郭小川全集》出版,牛汉、谢泳、丁东以及钱理群、洪子诚等大学教授们,应邀出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召开的讨论会。大家一致称赞该出版社斥资出版包括日记、个人检讨、报告记录等等在内的史料性的个人资料,是当代出版界的惊人之举。
  这部大书的编选打破了为亲者讳、为党史讳的传统老套,通过全集把郭小川的一生再走一遍,给典型的历史个案一个全真的文本。正如编者所言:“作为生者和后人,我们无权对郭小川的文字涂改删略;作为历史的一员,我们又不忍心把它埋没。”“我们从心里相信郭小川是一个真诚、善良而又充满激情与良知的人”。郭小川的精神悲剧对于后人认识历史是有价值的。他不只是遵命式地介入,而且是充满个性色彩地介入,在否定个性的时代里,他这种自我的坚持注定了他悲剧的命运。
  牛汉在会上跟我咬耳朵,相约上趟卫生间,然后和我说不完的话,说小川这部书多么宝贵,丁玲、雪峰被整得多么可怜,周扬真坏,鲁迅几乎被他们鞭尸,他后来怎么检讨我都不会原谅他,就像1957年批丁玲,丁玲当场头晕、痛哭,他们骂她“鳄鱼的眼泪”一样。说,小川虽然参与整丁玲的黑材料,跟着干了坏事,但他本质善良,不得已而为之,同周扬一伙两回事嘛,所以周扬他们批他,说他右、同情丁玲。小川写《望星空》《一个和八个》,政治上艺术上都有觉醒,周扬、张光年他们却批他资产阶级人性论、悲观主义、反对“驯服工具论”等。小川在干校的种种表现,乡党你更清楚;《团泊洼的秋天》,更证明他这人好,周扬他们坏!
  牛汉后来原谅了一些人,但对周扬等绝不原谅,这是与他本人“胡风集团”的遭遇和对丁玲极表同情不无关系。一次,我遇到牛汉,说我刚刚参加完老舍先生的追思会,会上,又听到吴组光严厉声讨历史上的暴君,极力反对个人崇拜,认为天安门广场上的挂像早就应该摘下来,云云。牛汉听着,神态十分激动,后来,只要见到我,就接着这个话题哇啦哇啦没个完,话匣子打开后怎么也收不住了。
  
  最使我感动的,是女儿阎荷2000年7月18日去世后,牛汉7月21日打来的电话:我刚知道消息,我太难过了。阎荷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是个从里到外都很美丽的孩子。她真诚、聪明。唉呀呀,我像失去自己的孩子一样的难过,太可惜了!一个月后的8月21日,他又给刘茵打来电话:“我给《文艺报》秋子谈过对阎荷的印象和评价。阎荷采访我两三个小时,一见面就感到亲切。我说我与你爸爸妈妈挺熟,我38年前还到过你爸的醴泉县,咱们是‘乡党’。阎荷说:‘牛伯伯你“乡党”二字读音不准。’”她用陕西话念这两个字,挺像。她哪儿生的?北京生,北京长?她只到过陕西老家几天,话说得那么地道,很亲切!我对她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小家伙特别诚恳、聪明。她不像有病。后来在长城饭店参加中葡文学研讨会又见到她,这是最后一回见到孩子,我说:‘阎荷你瘦了!’她说:‘累!’我对她不像是对一般文学青年和青年编辑,而是乡党对晚辈的感情。她写我那篇文章写得好,我一直保存着。写我的文章很多,好的就那么两三篇,阎荷写的是其中之一。她概括得好,把我的生活、苦恼和追求写出来了,没有回避什么。我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朋友,15岁时见到一位地下党,我那时初二,她与我的一次谈话影响了我一生,解放前因为爱情问题而自杀,我很难过,一辈子忘不了。倒过来,我对阎荷留下了具体深刻的印象,觉得非常亲切。她有30岁了吧?噢,38!有的人见面多,转瞬即逝,阎荷与我只谈过一次,就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阎荷后来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她调到《文艺报》的周末版,要走向市场,她准备迎接挑战。普希金就是38岁逝世的。我难过,非常难过。”
  约3年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等单位举办纪念牛汉创作的活动,吴思敬记起阎荷访问牛汉的那篇文章,题目叫《犟牛牛汉》,要收入纪念文集,遗憾的是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今年偶尔找到。女儿给牛汉画像,还真有点像呢!
  女儿写道:
  “一米九?的伟岸身躯,洪亮自信的粗大嗓音,印堂饱满,底气十足。他在“血水里泡了三遍”,却只有叹息,没有感伤。他不崇拜任何偶像,但是非常喜爱和尊重中外一切有成就的诗人。
  “干校绝大多数人回到了北京,他完全绝望了,是诗拯救了他。他在“文革”中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锤炼自己的诗句。一当心中闪出一点点火花或意念,他就非常激动,劳动中没有笔和纸,几乎赤裸着全身,他就用牙狠狠地在手臂上咬出一个血印,疼痛使他牢牢地将这一点火花和意念记在了心里,回到宿舍后,立刻记录下来。
   “美国诗人弗洛斯特把自己比作“独来独往的狼”,他突出这只狼在旷野上飞奔时诗意的姿态。牛汉也经常把一些诗人和朋友比作动物和植物,他把绿原比作穿山甲,把张洪波比作过冬的熊,把另外一个诗人比作四川马。我问:“在鲁迅看来,胡风有鄂西人的‘鲠直’,冯雪峰有浙东人的‘硬气’,该怎么说你牛汉呢?”牛汉仰天大笑,不及他回答,我便说:“他寂寞地舔着自己浑身那看不见的伤疤,在感知春天来临的时候,快活地抖动一下自己的身躯,在广袤的原野上狂奔。”牛汉乐了。
  “一头激溅着历史浪花的犟牛,为诗活着,诗为历史活着,声言:‘我的晚年还不错,保持纯洁的心态,不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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