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在网上偶然看到一只透明黑蝴蝶的图片,不知为何,这只蝴蝶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庐隐这个已被人们遗忘的名字。 庐隐,五四时期与冰心、林徽因并称为闽中三才女,只在人世间游弋逗留了三十五年光景,但在那个才子才女争妍斗奇的年代她却被公认为五四时代女作家中的代表。世易时移,70多年过去了,林徽因的名字和她那浪漫凄美的爱情一起被我们铭记,冰心那轻灵剔透,宛若明珠的小诗一次又一次被我们吟哦,唯有庐隐,如同她的名字,成为了被时间浪花隐去的曾经。这颗轻灵而充满苦痛的心,这个热烈而悲伤的灵魂,这个受尽了伤痛却依然满是执着的年轻女人,究竟因何竟会被我们遗忘?
一直认为,读书是件乐事,也是件辛苦事。每次读书,总觉得自己是在透过散发着墨香的书页与那个从未谋面的作者交谈,读的是故事,触摸的是心灵。隔着书页,我们彼此在探问着对方是否是自己的知己。
庐隐的文字多半记录的是她自己的人生。庐隐的人生虽短暂,却充满了痛苦,而这痛苦的根源在于爱。《海滨故人》中的露莎便是庐隐前半生的自我写照。因为出生那天外婆恰巧去世,母亲由此认定这个孩子是颗灾星,便将她丢给了奶妈喂养。庐隐从未享受过一天母亲的抚爱,全家人包括身为前清举人的父亲都讨厌她。后来,父亲得到调令,升任湖南长沙知县,她才回到父母身边,但与从小养大她的奶妈便从此诀别。一家人乘船赶赴长沙,本来是和乐融融,但小庐隐心里只有面对新环境的恐惧和失去奶妈的无助,一路上哭闹不停,最后父亲一时恼怒,将她一手抱起顺手丢进了河中,幸而一个听差的看到此情景,赶忙从水中捞起,她才幸免一死。到了长沙不过两年,在庐隐六岁时,父亲便因心脏病过世。母亲拖着四个孩子来到北京投靠任农工部员外郎的舅父。不过,母亲并没有改变对卢隐的态度,来到北京两年了还是不准她入学读书。有些私学底子的姨母私下里边开始教授卢隐基础的国文课程。但姨母的教学极为严格枯燥,到九岁入学前她在家读书的成绩都极差。
如果现实生活有人和我诉说这个故事,我定会以为这又是哪个三流编剧的新作,然而,这就是庐隐的真实童年。在《海滨故人》中,我看到了庐隐对自己身世的自怜、自爱,却发现故事中所透出的那股子清愁不是出于她对母亲与家人的怨恨和不满,庐隐非常爱她的家人。那股清愁,应是因为自幼的苦难已让她以为人生该当是场悲剧吧。
庐隐的文字是极美的,这源于她有颗易感的心。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窗外的春光》,这短小的散文记录了庐隐在教会学校的生活。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没有树也没有花”的地方,她也能 “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这便是庐隐,即使生活给她的是一片沙漠,她也会因为沙漠中的仙人掌而感谢上帝没有让绿色从她的生命中绝迹。因此,庐隐常会因人世间的一抹绿、一点红而触发心灵的喜悦,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她一生坎坷,作品时常透着悲伤或清愁,我却并不想将她看作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细看那些荡着清愁的文字,哪一篇不是在严冬中透出了春的气息?庐隐,是个对生命满是憧憬、希望和韧劲的热烈女人。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人世的不公,越是刚强的人越会遭遇些常人无法忍耐的苦痛。庐隐爱上了有妇之夫郭梦良,这个在作品中被她称为“涵”的爱人,让庐隐生命中热烈的一面完全被激发,可惜的是,仅仅三年,“涵”便因肺病离开了人世,只留庐隐一人品尝孤独与悲伤。也就在这段时间,庐隐的母亲、哥哥、挚友都先后去世,她常常一人跑到陶然亭对着荒冢哭天喊地,又登上中山公园的至高峰酣歌起舞,一时坊间便给了她一个浪漫女作家的头衔,殊不知这癫狂叛逆的举动都是对痛苦人生的绝望呐喊,若不是李唯建的出现,也许庐隐的人生当真要在煎熬中走向终点了。
尽管庐隐的人生满是悲伤,但她的文字却出奇的干净。幼年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后来又失去了倾心相伴的爱侣,这些打击足以让她愤世嫉俗、足可以让她的心被黑暗笼罩,足以让她口出恶言,咒诅这个让人讨厌的世界。然而,庐隐这一时期的文字反而透着一股经过熬炼后的纯净,“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纱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地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地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是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这篇标明是“寄到碧落”的《雷峰塔下》,写于涵死后三周年,却依然能让人品到一股初恋的味道。
李唯建小了庐隐整整九岁,他给予庐隐的这点爱如同冬日里温暖的甘露,让她即将干枯的生命再次活了过来。《云欧的通信》记录了庐隐与唯建相恋的点点滴滴。庐隐,你尝尽了人世的苦楚,然而,只要生命中还有最后一点温暖,你就如同雨后的小草,可以让自己的生命全然舒展开来;庐隐,面对人世的哀伤,你悲伤却从不绝望,只要上帝为你存留了最后一丝希望,你就会对世人展露孩童般纯真的笑颜;庐隐,尽管你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但你却维持的心灵的纯净与热烈,庐隐,这只在风雨中颤抖着飞翔的透明蝴蝶,我怎配做你的知己?
三十五岁时,庐隐因难产而离开了人世,年轻的生命走了,但我却庆幸庐隐离开人世时,是在深深爱着和被爱着,想想看,蝴蝶这般美丽的生灵怎会在世界长存呢?